(承前)昨天,我提到我們應該怎麼讀書?該讀什麼樣的書?讀書的目的是什麼?它對我們的人生、對我們的事業和家庭意味著什麼?甚至對整個社會有什麼樣的影響?而這個社會又是怎麼在影響著我們?
我想起讀過的另外一本書《大學與博雅教育》(董成龍編譯,華夏出版社2015年2月版),那本書的內容,主要講的是美國最重要的教育家哈欽斯等人關於文明教育的論述,反對高等教育的專業化,主張面向所有專業的博雅教育。尤其是哈欽斯的《偉大的對話》一文
何為博雅教育?在大陸,有時候它被稱為素質教育,但事實上二者卻有一定的區別。真正的博雅教育的定義是什麼呢?哈欽斯在《偉大的對話——一種博雅教育的本質》一文中說:博雅教育的內容是:辨認出基本問題、了解論題的差異和相互關係,以及理解各種理念。
博雅教育試圖澄清基本問題,並理解一個問題對另外一個問題的影響方式。它試圖把握可能取得的解決方法,並將所給答案的檢驗標準公式化。
受過博雅教育的人,能夠理解詩歌和歷史、科學與哲學、理論科學與實踐科學的區別與聯繫。他知道同一個方法不能運用於全部領域。
受過博雅教育的人,在所有領域都能健全的思考,他可能只是某一領域的專家,但他知道任何領域的任何重點,他會考慮並利用這些領域來詮釋自己的領域。接受過博雅教育的人對理念世界和實務世界都如數家珍,因為他理解二者的關聯。(P20~21) ...(接受)博雅教育的方式,是博雅技藝(P21)。
它不是職業技能,也不是考試分數,是叫你如何應對世界、特別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基本內容。如果需要再舉一個例子的話,就是韓愈在《師說》裡面講的「六藝經傳皆通習之」的六藝了。大家有興趣還可以去查一下,亞歷山大的老師亞里斯多德當年給那幫小子教了一些什麼。
我個人理解,與博雅教育相對應的,大致可以稱為「以尋求某種職業能力為目標的教育」,通俗的說法就是「以就業為導向」的技能性教育吧。
哈欽斯先問到:「所有人都能夠獲得博雅教育嗎?這個問題,是教育中最重要的問題,可能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問題」。他接著說,「博雅教育並不適用於處在飢餓中的人,這個人的首要責任是謀生,學習謀生然後謀生。——在經濟體系正處於初級階段的國家,使民眾免於經濟奴役,並有時間獲得適宜於自由人的教育,把生活水平提高到這一點上,正是上述國家政治家的首要任務」,「技術培訓之所以合理,是因為它有助於提供經濟基礎,而後者使普及博雅教育成為可能。技術培訓在發達國家也必須的,這只是因為就業在這些國家中是必要的」(P31)。
前些時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向陳方正先生請教過關於教育的「社會倒逼」現象,陳先生在聽完我的解釋後覺得這個說法有點意思:在自由經濟不太成熟的社會裡,即使沒有極權統治的指令,卻也會出現教育的職業化、技術化趨勢,它是人們只會從當前利益著眼行事的結果。
社會永遠都需要大量的職業人才,急功近利的人們又迫不及待地希望接受教育的年輕人儘快能夠成為人才,於是學校在社會的導向和人們需求的雙重推動下,熱衷於搞職業化、技術化的以就業為導向的速成教育,這是一種因需要滿足社會需要而被社會「倒逼」的現象。管理者需要的是專才,教育家腦袋裡面想的是博雅。但問題是說話管用的是社會管理者,而老百姓在急於希望讓自己家的娃娃長大以後能夠儘快有個好工作。於是,教育家兩頭受壓,尤其是被民眾「倒逼」。其實,不獨教育領域,倒逼的現象在社會其它領域,同樣層出不窮。(我在後面幾天還會談到在其它領域的倒逼現象)。
於是乎,以職業教育為導向、以就業為目標的教學大綱就這樣被制定出來了。而且民眾「倒逼」的事情還幾乎沒人站出來認帳。但捫心自問,有幾個家長不是指望自己孩子讀個熱門專業將來畢業找個好工作的?——「我家孩子在你這個學校學不到本事,成績不好將來怎麼考大學?考不上大學,他將來出來怎麼找工作?!」夠義正辭嚴了吧?教育者還能夠搞什麼博雅教育呢?生源都沒了。這叫站著說話不腰疼。
其實,不僅僅是大陸,臺灣也一樣,嚴長壽先生告訴我們說:「…真正的問題是臺灣的教育和全世界的教育發生了非常大的改變,在過去的五年之前我寫了一本書叫做《教育應該不一樣》,我發現這個問題是世界的教育已經不再是一個老師講知識讓其他人再吸收的時代。因為現在這個在線學習已經變成是鋪天蓋地,尤其是在過去這幾年從小學中學已經走到大學了,象什麼哈佛大學啊、史丹福大學啊、MIT啊,所有的課程,現在都丟到網上,而且是你可以直接上網。只要你英文夠好。你們要當心,不要忘了現在有一大群在印度的學生,他們在讀的是哈佛的課程,讀的是斯坦福的課程,別以為我們(考上它們)就了不起。」「所以我現在覺得最終的,從教育的角度來看,我覺得中國的、臺灣的都一樣,碰到了一個問題,一個叫做人,一個叫做事。我們現在都在教孩子做事,你將來要做科學家呀做什麼什麼的,我們沒教他做人。可是真正的做人,我就分析要教他三種東西:第一就是自我約束的能力。知道什麼好、什麼不好;第二懂得思辨,判斷實非的能力。我們臺灣是個民主社會了,那個投票什麼的,你隨便亂投?那就不要怪別人他決定了你什麼。第三,生活的能力。現在年輕人都不懂生活,除了玩計算機就是去考試。沒有人在認真的了解生活。其實年輕人從小長到12年級(臺灣的高中畢業),最應該做的是音樂、藝術、戲劇、美術,舞蹈。音舞戲美加運動,這五樣東西都要俱全。不是說將來要他做舞蹈家音樂家什麼。這可以變成隨著他一輩子做人的工具、修身養性的工具,但是這個我們在臺灣,全部被忽略掉,就為了一個考試。於是在家也不必做事,到了學校就是讀書,年輕人在這樣一個環境裡面是不對的,所以我就很想改變,所以我現在就是在改變教育,我覺得將來的價值觀決定他們的未來。」
這麼看來,臺灣的情況也是如此,那我們該責怪誰了呢?再透露一下,即使在美國到現在,他們也仍然有這樣的爭論:博雅教育怎麼搞?我們要不要博雅教育?
然而,哈欽斯覺得:「如果說流水線生產是西方工業的典型特徵,那麼工業化充其量也只是好壞參半的事。這種千篇一律、沒有心肝、無所創新的工作,為穩步減少勞動時間的趨勢提供了有力辯護。但節省下來的時間被浪費在時下這種追求中,這該如何是好呢?因為謀生變得簡易了,所以也就變得無聊和不重要了,所有的個人問題就變得更加令人困惑。加之沒有任何足以解決這個問題的教育,各種迷信就出現了…」(P33)。
讀到這裡,我腦袋裡自然就浮現出眾多的國學讀書班,還有一大堆的仁波切們在北京散養著,另外,前段時間某個著名電視演員的活佛坐床儀式也十分莊嚴肅穆…,也許,我們的這個現象更嚴重、更突出一些,因為我們的經濟近三十年發展得飛快。腦袋遠遠落在了身子後面。
哈欽斯寫到,亞當.斯密早就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說:不能恰當運用智力的人,甚至比懦夫還卑劣,因為他在人類自然本性中更重要的部分,還有殘缺和畸形」。(同上)。亞當.斯密這話挺難聽的,不過想一下還真沒法反駁。
另外,哈欽斯在論述成人教育的時候還說:「成人教育是一種永無止境的博雅教育。個人即使在青年時接受了可能的優質博雅教育,他也有責任接受經由偉大作品和博雅技藝展開的無止境的教育。他不應該指望孩提時代所接受的教育是一勞永逸的。人們在青年時代所能做的,只能是得到鍛鍊,養成習性,這會使得他窮其一生都能夠進行自我教育。持續的成長對理性的生活至關重要」(P53)
「我必須重申,青少年時期的教育無論有多好,你都有可能一無所獲。那只是一個接受某種教育的準備期…現在的重大問題是文明的生死問題,它需要成熟的思維」(P67~68)。
請讀者放下手機,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一下,離開學校以後你讀過多少書,除了那些淺薄的心靈雞湯和工作中具體操作類的工具書之外?然後,再請回想一下,即使當年在學校裡面讀書的你,年輕時除了與考試成績有關的書籍,其它經典書籍,你讀過幾本?哈欽斯的這篇《偉大的對話》其實就是他編寫的那一套在1952年出版的《西方世界偉大著作》中的一篇文章。
嚴長壽先生自己總結的「無可救藥的熱忱」、「屢敗屢戰的毅力」和「冷靜的思維與一種非常清澈的觀察力」等優點,以及他從傳達小弟開始一直做到現在的事業,與他當年高中畢業沒有去讀某個大學的某個專業然後拿到某個文憑,真的關係很大嗎?他為什麼說自己繼承了他父親的基因呢?他父親的基因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嚴長壽先生現在在大聲疾呼「教育應該不一樣」,並且挽起袖子自己在臺灣偏遠地區親力親為辦教育,他辦的是什麼教育呢?為什麼辦教育的,又是他呢?
就如同前天談到的梁啓超、梁思成他們之間的關係一樣,不搞清楚梁啓超先生的思想變遷,你怎麼能夠搞明白梁思成為什麼會成為梁思成?稀裡糊塗也讓兒子邯鄲學步的去讀建築系,他就一定能夠成為梁思成啊?就一定能夠好到好工作?緣木求魚。嚴長壽先生也不是那麼好學的,他從傳達小弟能夠做到總裁,快70的人了還那麼年輕,意氣風發談笑風生,你從高中畢業就開始幹了啥?我們很多人,30歲以前就老了。
此外,哈欽斯還說:「一個沒有經驗又未開化的強國,會是世界和平的一大威脅」(P57),「未開化的政治權力是危險的,未開化的閒暇是墮落的,也會是危險的」。他認為:「俄國人好像準備通過對舊東方的某些關注,為新東方人提供一個簡單的安排。這些新東方人可能在俄國的指引下,催生新型的帝國主義——自食其果的帝國主義,它將比以前的西方帝國主義者更殘酷的對待迷信的東方——甘地的東方」(P62)。當然,他說這話的時候還很早很早,那時候,什麼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他編寫的那一套《西方世界偉大著作》是在1952年出版的。當然,這是題外話了。不過我們似乎也應該想一下…
接下來幾天,我會暫時先離開一下博雅教育,轉而談一下當我們缺少那一份健全的思辨能力之後,我們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痛苦,甚至給家庭、給企業、給社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因為哈欽斯說「所有人都能夠獲得博雅教育嗎?這個問題,是教育中最重要的問題,可能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問題」,他為什麼會覺得這事情這麼嚴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