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雖然純屬偶然,但是一大把年紀的他,知道這絕非偶然,而是遲早會發生的必然。李校長那一句話,那一句話的意思,之所以捱到今天才說,而且看似不經意似的,恰好證明這是對方早就想說的意思,抑或決定,只是沒有找到適合的機緣說出來而已。而現在,他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來了。
陳興在這個學校的地位極為尷尬,說是返聘吧,他並沒有其他在職教師那樣的優越待遇,也不需要上班打卡,參加例會和其他活動,近乎於上自由班。當然也不上課,只是把全校學生發來的作文,擇優選出之後,再一篇篇修改潤色,編輯成校報校刊印刷出來,再讓學生賞讀和借鑑。大致相當於一個報刊編輯吧。不,其實比報刊編輯難多了,報刊編輯只是選稿,可以文不加點,中意就刊登,不中意就跳過,全憑自己定奪。而陳興呢,他得先選出稿子,之後還得一篇篇一個字一個標點地修改,一般都得大刀闊斧,之後才能「化腐朽為神奇」。就那些個原始稿,一般都是拿不出手的,何況他陳興從來就是一個以盡職盡責忘我工作著稱的老教師呢。因此,他的工作不會比教兩個班語文課輕鬆。不,甚至還辛苦很多。
他的時間每天都很緊,有時候甚至上廁所都得憋急了。他的「編輯部」在一樓最右角,是校團委會和學生會的辦公室。一樓以上每一層都有廁所,這個辦公室原本應該建廁所的,卻與其他樓層不一樣,建成了辦公室,也不知是出於什麼考慮。
他出到門外,拐向樓上廁所。他一般都保持著矜持,自慚形穢嘛,平時是不與那些至少在他看來趾高氣揚的老師打招呼的。而那些老師,一般也不與他打招呼,其實他們都認得他,只是不屑於交往而已。
迎面遇到了李校長一步一頓地下樓,李校長看上去還很年輕,溫文爾雅的樣子。如今的校長,文山會海很多,一個學期在校待的日子並不太多,一般情況下陳興難得一見。當然了,陳興也不需要見,只要把自己的事情盡力做好就行。陳興本來打算裝著沒看見忽略過去,沒事何必很矯情地打個招呼呢?但是李校長停住了腳步,抬頭看向陳興。這時四目相對,李校長的眼睛笑了,似乎很禮節性地說了一句:「還好吧,陳老?」
陳興也禮尚往來地笑了一下:「好。」於是轉過頭去,讓開李校長,欲繼續拾級而上,直奔廁所。
李校長卻沒有抬步下行,似乎不經意地說:「陳老,您身體沒什麼症狀吧,譬如那三高什麼的?」
「沒,沒有吧。感覺還好,沒檢查。」
如果這時候對方不再說什麼,那麼接下來的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正所謂蝴蝶效應大抵如此吧。
只聽李校長慢悠悠地說:「哦,有時間還是去醫院檢查檢查,身體也要好好愛惜喲。如果有什麼症狀的話,您就休息吧。」
陳興一愣,立時什麼都明白了,原來李校長真正想說的,是讓他「休息。」這決不是隨口說的,而是在心底早就打定的主意,甚至是一個人事安排。
一時間陳興非常尷尬,不知說什麼好。嘴唇動了動,終於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他對李校長不明所以的笑笑,抬腿上廁所去了。
因了2020鼠年的冠狀病毒疫情的影響,學校延遲到4月上中旬才陸續錯峰開學。
往常開學之前,陳興都是先接到向老師發給他的微信或打給他的電話,通知他去上班了,陳興才去學校。向老師是陳興的搭檔,說是搭檔,其實只是審定殺青的稿件,之後認可了,陳興才發往印刷廠印刷。像每一學期開學那樣,老師們開分工會那天,都會領到一個大紅包,然後皆大歡喜地分頭工作。那一天陳興也會去開會,只是不必全程參加,領了紅包之後,會開不開無所謂。也就領紅包這一待遇,他與所有老師是平等的。所以這一天,陳興也有點兒期待。
可是這一次,初高中畢業班都開學幾天了,肄業班也明後天要報名了,陳興還沒有得到向老師的通知。
那麼陳興就只能這樣理解了:學校不辦校報校刊了,也就不需要通知他了。礙於情面,不好赤裸裸地對陳興說明,讓陳興不去學校就萬事大吉了,省去了所有的繁文縟節和必要的解釋。要說是忘記了,可是明天所有學生都要報名入學了,不應該是疏忽吧?
但是如果真不辦報刊了,這似乎又不符合學校的一貫風格呀。
要知道,學校的這一份報刊,當初創辦她是下了決心,花了血本的。這既是語文教育的輔助手段,也是一個學校的特色教育。當校方在物色人選時,幾乎毫不猶豫地想到了陳興。可不是,陳興雖然不是高級教師,卻對寫作情有獨鍾,在家賦閒筆記本電腦就寫有存稿上百萬字,也在公開出版的報刊上發表了一些,還是市作協會員。在職時候就有「作文伯樂」之稱,輔導了好一批學生在各地報刊發表作文。而更難得的是,他沒有藉此特長辦什麼「寫作特長班」之類的培訓班撈外快,卻幫著家人種菜種莊稼,可謂晴耕雨讀。而陳興呢,身體狀況尚可,請他出山可是正中下懷。於是雙方一拍即合,順理成章的,陳興一夜間成了堂堂武陵七中《雛鷹》校刊校報編輯。陳興也果然不孚眾望,他辦的校刊校報好評不斷,受到上級領導的多次表彰,已經成為武陵七中的一張名片。他推薦的學生作文,也連連發表,一時名噪武陵縣。
陳興當然知道,他的價值也就僅僅於此,他始終保持低調,低調,再低調。
當然了,也曾有人問他待遇,陳興紅紅臉,不好意思地說:「每個月基本工資兩千吧。」
問的人吃驚了:「這點錢你也幹呀?要是我,沒一萬門都沒有。」
陳興笑笑說:「學校是清水衙門,開了工資就不錯了,還好意思提要求呀。」
但是其實陳老師每月工資才一千五。此外就只有開學的紅包和寒暑假各一千元的補足。
陳興當然也後悔過,後悔當時談待遇的時候,為什麼自己沒有討價還價。那時候還是4年之前,現在的李校長還是副校長,管教學。他告訴陳興說:「至於待遇嘛,和學校僱請的清潔工、廚房工和寢管阿姨一樣,一千五。」陳興沒做聲,心裡還是咯噔了一下,只能默認了。當然,不默認又能怎樣呢,自己做這事對興趣,權當「老有所為」吧。如果趁機獅子大開口,興許學校就另擇他人了。可不是,如今這社會,三條腿的蛤蟆沒有,兩條腿的人多的是。陳興什麼都沒說,第二天就高高興興走馬上任了。
不過現在想來,陳興那時候還是忽略了一個細節。
那天他與當時的李副校長和向老師,開車去印刷廠洽談印刷業務。車上,不知怎麼地就談到了如今的網絡小說賺錢。這時李校長轉頭對陳興說:「咦,陳老您也可以寫呀,聽說您都寫了幾十萬字了。還聽說您老打從年輕時候就酷愛文學,現在可以圓您作家夢了,何不寫寫呢?」
陳興有點兒尷尬,說寫吧,那你學校不是讓我做編輯嗎,我這麼大年紀了,還有精力和時間從事業餘寫作嗎?我從事業餘寫作了,還有精力做好你學校的事情嗎?
如今想來,當時的李副校長還真是一個閱歷豐富頗有城府的人,雖然很年輕。他當時就想到了這一層:盛筵必散,請神容易送神難啊。他那時候似乎是在提醒陳興,也可以順便寫寫網絡小說,說不定寫成了,到時候就會主動辭職,也就免去了「送神」的難堪和麻煩。李副校長水很深呀。
這學期到底怎麼安排的呢,再怎麼著當事人也有知情權吧。陳興思前想後,覺得還是應該問問李校長。對了,原來的正校長去年榮調縣城二中校長,李校長已經扶正。
怎麼問呢,打電話太唐突了,就發微信吧。微信也不便直奔主題呀,陳老師思忖再三,終於在手機上打好了這麼一段較為得體的話:
尊敬的校座,您好。首先感謝您幾年來對我老朽的關照和愛護,在此先謝過了。其實您不必難以啟齒,學校沒經費辦不起報刊,您跟我說不說都沒關心,我懂的。感謝您對我的知遇之恩,祝武陵七中越辦越好,祝您身體健康,工作愉快。老朽陳興即日。
打完之後,陳興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措辭沒問題,也沒有筆誤之後,便毅然點擊了發送鍵。
發送之後,陳興並不急於對方回復。而且對方也不會及時回復。如今的單位第一把手,一天工作忙得暈頭轉向,可謂日理萬機,只能偶然看下手機,一般及時回復的可謂鳳毛麟角。
但是陳興手機提示音一會兒就響了,李校長的回覆快得異乎尋常。打開手機一看,陳興有點兒出乎意料:
陳老您好。怎麼不辦了呢,您辦的好好的。是這樣的,打算等肄業班都到校了再請您上班去,老師開會就沒有通知您來。等肄業班到校了,我叫向老師告訴您吧。對了,像每年那樣,每個寒暑假都補您一千元生活費。
陳老師狠狠拍了腦門一巴掌,你混啊,有這麼急不可待的嗎,看起來是自己離不開這份苦差似的,太沒骨氣了,真是越活越糊塗了啊你。
於是陳老師接到向老師可來學校的微信之後,便又像此前一樣騎著女式摩託來到了學校上班。
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難得一見的李校長,今天見面竟然這樣說。要是沒有打算辦下去,還是另有其人,何苦這樣忽悠我老朽呢?事至如此,真叫我老朽騎虎難下了啊。唉,怪只怪自己老糊塗了,手癢,給校長發了那樣一條自掉身價自找沒趣的信息。現在如此難堪,可是自作自受,怪誰呀。
陳興從廁所方便之後,又回到電腦前敲字。但腦子裡亂了,自己這麼「化腐朽為神奇」,值嗎?這背後字字推敲琢磨的功夫,誰知之耳?他們或許以為,學生作文原本都不錯,他只是選選稿,校對編輯一下而已。而到頭來,沒有人知道不說,還以為我本來就很輕鬆,也是自己的愛好,無論多少工資都是值當的。算了吧,我縱使愛好,難道就非得在你學校愛好?
於是一連好幾天,陳興都有些心猿意馬,不在狀態。
中午了,團委會學生會的幹部一擁而入,他們要在午休的時間進行各項檢查和登記。這時候,陳興也可以拉夫幫點忙,譬如校對一下自己剛剛改畢的作文。他對一個對著他電腦探頭探腦的小女生說:「要不幫我校對一下我剛剛寫成的校刊卷首語吧。」
那女生欣然同意,陳興便讓她坐自己椅子上。
他便藉此機會站一站,轉轉身子,伸伸胳膊,放鬆放鬆。
由於這個學期肯定比較短,陳興在著手準備本來期末才印刷發行的校刊。他準備至少提前一個月完稿,付梓之後讓初高中畢業班也人手一冊發下起去,自己也來一個完美收官。對,是完美收官,下學期,他不管怎樣,都堅決不幹這活兒了,他已經厭倦了,累了,真真正正想頤養天年了。可不是,自己已經年過古稀,即使無病無災,又還能存活多久呢?生命只有一次,如此拼搏意義何在呢?難道你他媽還真的想「留取丹心照汗青」嗎?
那小女生很快讀完了,站起身子欲走。陳興急忙問道:「發現錯漏了嗎?」
那女生自信滿滿地朗聲說:「發現了一處。」
「在哪?」
「我已經改過來了。」小女生躊躇滿志地說,「我在那一句下面標了下劃線,您看了刪除下劃線就是。」
陳老師急忙坐下,急急地搜尋那個下劃線。只見那一句小女生已經改成了「語言嚴謹得近乎吝嗇」。嘻嘻,還高中生呢,原本是「語言經濟得近乎吝嗇」,她以她的語感和知識,竟以為是我老朽錯了,這不真是班門弄斧了。唉。
他轉頭一望,想在人叢裡搜尋剛才這位小女生,問剛剛這位小女生哪去了,人說已經下班檢查午休紀律了,陳興只好作罷。
陳老師編輯作文,其實也在指導學生作文,他常常地讓學生幹部喊廣播叫來問題作文的作者,一句句地講解,指出這樣修改的原因,直到學生頻頻點頭才放心。如果遇到可圈可點的佳作,他還會發到他的朋友圈裡,每發一次都會贏得點讚的大拇指一大片。因此,他在本土作文這一塊,已經有了一定的知名度,甚而至於是網紅了。好多學生和家長,都點著名讓他指導孩子作文。當然了,在本土,他也是一個「文壇健將」,時不時有豆腐塊見諸報刊。
午休時間很快過去了,「兩會」學生幹部剛剛走掉去上課,這時教務主任笑容滿面走進來了。他告訴陳老師說:「很快發工資了,寒假的一千,加上開學的紅包一千,你這個月有兩千的額外收入。我剛剛造表的。」
陳老師說:「這也太多了吧?」
主任說:「還沒有誰說錢多了,這學校也就你啊。你是不差錢吧。」
陳老師笑笑,沒有接上下文,他已經沉浸於卷首語的字字推敲之中。這一期的卷首語,作為自己的收官之作,他力求完美,連題目都推敲再三,最後敲定《篇篇錦繡,字字珠璣》。這既是他的為文準繩,也是他對莘莘學子的寄語,可謂用心良苦啊。唉,也就這一次刷存在感了,此去經年之後,他將老死鄉裡,灰飛煙滅,從此世上再無陳興。
每天每天,陳興老師都在家與學校之間奔走,風雨無阻。
陳興的生活節奏極有規律,每天四點多鐘準時醒來,醒來之後並不急於起床,而是賴一會兒床,開燈,打開手機看看群消息,看看朋友圈,順手點幾個贊。之後從枕頭邊摸出一本書,當然是文學雜誌,主要是湖南文學。因了五點左右會起床的緣故,他只翻翻湖南文學後面的詩歌。當然他塗鴉詩歌只是好玩兒,也沒把它當正事兒搞。而起床之前的零頭時間,正是他每天吟誦現代詩和偶爾塗鴉現代詩的時間。他小聲吟誦幾首之後,如果找到感覺,他會摸出手機,在手機上塗鴉三四節「詩歌」。之後迫不及待地發到自己的朋友圈,于是之後的整個上午,都便會收到他的好友的一大片點讚和顯然誇張的評論。
草草吃罷早點——通常是一碗麵條加一個雞蛋,他便推出他的坐騎——一輛為他忠實服務多年的女式摩託車。憑他這一輩子的經驗,使他不怎麼相信天氣預報,就是看也只是參考。如果有雨或者可能會下雨,他會穿上雨衣或者把雨衣塞進尾箱裡。現如今南方下雪已經成了稀罕物,所以冬天他不用雨衣,只是光光地戴一頂安全帽,就像一個老農民工去工地搬磚那樣。
家離學校不遠,通常騎車也就10分鐘的樣子。到了辦公室之後,他心急火燎地打開電腦,打開密碼,打開微信和QQ。之後到門外水龍頭打一壺水,插上電源,坐下來,拉開抽屜,扭開裝茶葉的塑膠盒子,捏一小撮紅茶,放進玻璃杯。水開之後,倒進杯子衝泡茶葉。這時他才打開文檔,正式開始新的一天的耕耘。
這樣的直到茶水溢出濃濃的香味,他才下意識地一隻手摸到茶杯,看也不看,就端起茶杯美美地啜飲起來。每飲一口,他會細細地品味一下,就像品位生活的滋味似的。這個時候,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物我兩忘,真正進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化境。他不知道是不是這種化境吸引了他,還是他製造了這種化境。他其實任何時候都會想起自己家庭和自己生存的環境有多惡劣,但是任何時候都可以瞬間忘卻那種惡劣環境。他的妻子除了吃藥、住院和與他沒完沒了的嘴仗,幾乎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他有二個兒子,長子沒有考學沒有當兵,懶,有過2次失敗的婚姻。如今一家四口,財務上捉衿見肘不說,還總記掛著啃老。二兒子年年談婚嫁,年年沒下文,已過不惑之年,單身狗的命運已經沒有懸念。因了是村裡的弱者,人們自然會「敬而遠之」。這倒沒有什麼,卻在人們大事小情要「整酒」請客出份子錢的時候,人們絕不會遺漏於他。而他除了父母亡故,從來沒有單獨搞事情,他曾戲說他這一輩子至少損失一輛也算豪華的小轎車。而他家的山地,也因了弱勢的緣故,凡是與人搭界的地方,都成了爭議地區,他家永遠也收不回來了,也沒打算收回來。其實是收不回來才沒打算收回來。
他大概只有正襟危坐在電腦前,對著電腦屏幕,有一口沒一口地品著佳茗,他才會物我兩忘,進入化境。這時候他才會寂然凝慮,思接千載。一些佳詞美句,便會小兔子一般跳進學生的問題作文裡。這樣的去偽存真,修修補補,一篇佳作便橫空出世了,化腐朽為神奇就是這樣煉出來的。
而這一陣子,陳興在趕著做校刊。
一篇卷首語已經洋洋灑灑地殺青了。
接著他將進入整本校刊的文本校對中。
正規的報刊,校對是一門專業,也就有專人做這一塊。而區區一個校刊,當然只能是集編輯和校對於一身了。陳興做這一塊也相當慎重和仔細,他這方面可謂教訓多多。有一篇文稿,他感覺不錯,就發朋友圈了。之後他翻看點讚,竟然還是有人指出來一處錯漏。那人說應該是「今年73歲吧」,聯繫上下文不會是「今天73歲。」他急忙將那篇作文從頭至尾讀了一遍,果然是對方「雞蛋裡頭挑出了骨頭」。人的年紀,一般情況下怎麼可能是「今天73歲」呢,又不是祝壽。諸如此類的錯漏,真的是防不勝防。於是他一直謹言慎行,小心翼翼,當然也舉步維艱,如履薄冰,誠惶誠恐,生怕不小心出了紕漏。
就這樣緊趕慢趕的,幾天之後,陳興終於做完了校刊。當他最後校對了一遍之後,便躊躇滿志一身輕鬆地走出辦公室,貪婪地吸了一口室外的新鮮空氣,接著便轉身拾級而上。他忽然感覺心情超好,心不由口地就哼出來那什麼《酒醉的蝴蝶》:
怎麼也飛不出,花花的世界,原來我是一隻,酒醉的蝴蝶。你的那一句誓約,來得輕描又淡寫,卻要換我在這一生,再也解不開的結……
正在這時,一個年輕而儒雅的身影在他眼前矗立,一抬頭,臥槽,竟是難得一見的李校長。李校長咧嘴笑了,說:「心情不錯呀陳老。」
「哪裡,只是感覺這歌詞很精煉,簡直就是字字珠璣,哪怕意思有些朦朧。但是,又正是因了它的朦朧,才有了朦朧的美感。」
「嘻嘻,您老真是一位全能的鑑賞大師呀,什麼都懂,佩服佩服。」
陳興撇開話題說:「校座,我也難得一睹您的龍顏,今兒個就順便向您簡單地匯報一下工作吧。期末的校刊做出來了,這一期老朽我打算早點兒出刊,因了疫情耽誤了及時開學嘛。現在據說暑假延宕了,那就正好早出刊,讓初高中畢業班都人手一份拿回家賞讀並珍藏。您看可以嗎?」
李校長有點兒詫異:「您老現在就做完啦,怎麼這麼快?」
「為了不像往年那樣,畢業班拿不到刊物就離校了,我也是拼了啊。不過沒關係,這之後就可以放鬆一下,甚至……」
「甚至怎麼啦?」
「乾脆說了吧,這一期我做完了,向老師審閱之後,我立馬發廠家排版。廠家排版之後,會發回清樣。我校對好了清樣,廠家會立即開機印刷,印刷完畢之後,即可發給每一個學生。」
陳老師說完,一個想法像精靈一般匪夷所思地跳進他的腦子裡。他接著說:
「這樣吧校座。我做完了這一切,也沒有事情可做了。就讓我告老還鄉吧,趁著身子骨還能動彈,也旅旅遊去。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再不看看怕是沒時間了。」
李校長愣怔了一下,說:「可以。您老做完了這些,就去旅遊吧。聽說你還沒有坐過飛機,也去過把贏吧。」
陳老哂笑道:「謝謝校座恩準。」說著轉身就去廁所。
「回來,陳老。」李校長突然喝住陳興。
「還有什麼嗎校座?」
「今年的暑期可能不太長,您得抓緊點時間,早去早回。」
陳興愣住了:「暑期長短與我有關係嗎校座?」
「怎麼沒有呢陳老。您雖然是上自由班,開學也不能遲到太久吧?」
「校座,您完全誤會我老朽了。我不是說好了告老還鄉再不到你麾下任職了嗎?」
「誰說的,不行,您還得給我做下去。您再老,總比川普年輕點兒,比鍾南山就更加沒有可比性。沒說的,做,給我做下去,實在做不動了,再告老還鄉。」
咦,怎麼年紀輕輕就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抑或做出的決定呢。我老朽可是記憶猶新,歷歷如在目前呀。那一天,你校座不是對我正式地宣布:「哦,有時間還是去醫院檢查檢查,身體也要好好愛惜喲。如果有什麼症狀的話,您就休息吧。」
裝什麼呀裝?
陳興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得雙肩都抖擻起來了。笑畢,大聲道:
「校座,我現在已經不是您的下屬了,我只是一個拿著不多的一點兒退休金,苟延殘喘,行將就木,也許已經老邁沉痾的老人。說不定下一秒鐘就拜拜人世了。我累了,我想休息了,你的指示我不聽了。是的,在這一刻之前,我還準備做到期末再走,但我突然想,留下做什麼呢,不如給你們省點兒燒茶開燈開電腦的電費,於是臨時決定立刻、馬上離開貴校,永不回來。從此,這個學校再無陳興。」
這時候已經聚集了幾個老師,向老師也在。
聽了陳興這一番義無反顧的話語,一時間大家都愣住了,都木樁一樣原地不動了。
向老師扶住了陳興,想說什麼卻哽咽起來。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性別,像女兒扶住父親的肩頭一樣。
良久,李校長一字一頓地說道:「陳老,這麼說吧,您是不是聽到了對您有所冒犯的言論,如果有,敬請您海涵。如果沒有,是我多慮了。總之千言萬語,萬語千言,我都是誠心留您做下去。武陵七中離不開您啊。」
還在裝。裝呀,繼續。
陳興大聲道:「豈有此理,這個世界離了誰,地球都會轉。何況我陳興老邁沉痾,才疏學淺呢?不多說了,這就走,拜拜。」
陳興說著,憋著一脬急於釋放的尿液,車轉身,走下樓梯,走到辦公室,收拾起電腦、茶杯和自家帶來的沒有用罄的紅茶。然後,騎上女式摩託,打火,轉彎,一溜煙開出了武陵七中的大門。
但他一會又噔噔噔走了回來,對著仍然怔在原地的李校長說:「差點忘了,廠家的清樣會直接發我,我校對之後立馬發廠家,不會耽誤貴校出刊的時間的,放心。」
轉眼暑假過去了。
在開學的那一天,人們驚奇地發現,在辦公室一樓的團委會學生會辦公室裡,又有一位老頭兒正襟危坐在電腦椅上,正在全神貫注地敲打著鍵盤呢。不時的,一隻手下意識地摸向茶杯,美美地啜飲一小口。
那個老頭兒不是別人,還是陳興。
至於怎麼又回武陵七中了,就不再贅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