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周及徐
強勢湖廣話 同化「土著語」成都人在茶館喝茶聊天。楊濤攝
四川話分布圖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 李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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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聞:為什麼說湖廣填四川大移民帶來了「方言移民」?「方言移民」形成了怎樣的方言地理?
周及徐:要挖掘成渝方言地理的淵源和流變,必須要追溯到歷史上著名的「湖廣填四川」。
湖廣填四川是咋回事呢?簡單說就是戰打兇了,人死多了,就得找人來填。上海大學教授葛劍雄主編的《中國移民史》第五、六卷記載:造成四川人口銳減的戰亂,第一次是(南)宋元時期,尤其1230年前後,元蒙軍隊攻入四川,南宋軍隊多次易手。光緒《內江縣誌》就說:「宋元爭蜀,資(陽)、內(江)三得三失,殘民幾盡。」。
又如,宋元軍在長江上遊大戰,宋軍守瀘州神臂城34年,軍民消耗殆盡。50年後,元軍才完全平定四川。到1280前後近半個世紀中,四川飽受戰火蹂躪,人口損失嚴重。
《中國移民史》卷五載:戰亂給四川帶來的破壞和人口銳減的,還有張獻忠三次入川(1634年、1639年和1644年)的劫掠和屠殺。順治二年(1645年)十一月張獻忠屠戮成都平民,以至閭巷空虛,千裡無煙。張的大西軍採糧,至數百裡外無所得,糧絕而食人。順治三年因無糧難支,張獻忠焚城而去。清兵入成都,荒蕪破敗,竟不可居,棄城還龍安(今平武縣)。
這樣一來,四川很多地方就成了空城,就需要「填川」。
湖廣填四川不只填一次,而是包括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向四川境內移民運動的總稱,有明朝的玉珍移民、洪武移民和清前期移民三個階段。洪武移民尤其重要,它奠定了今重慶和四川東、中部地區人口來源和分布的基礎。
洪武移民從洪武二年(1369年)始,直到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官府組織的大規模移民前後持續22年。來源地有湖廣麻城,黃(州)麻(城)、武昌等,其中「麻城孝感鄉入川」者尤多。相對洪武移民多集中於今湖北西部一帶,清代移民的來源地更為廣闊。官方文獻記載,除湖廣以外,還有廣東、江西、福建等省。
移民的結果,帶來了川渝方言地理的更新和布局。大規模移入的民眾,能夠在短時間內形成一定規模的方言社會群體;一旦形成這樣的方言社會,儘管規模較小,甚至僅一村半裡,但他們的方言會保持下來世代相傳,隨子孫的繁衍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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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聞:「成渝話」兩大方言板塊——湖廣話和南路話,構成了成渝兩地什麼樣的語音特點?
周及徐:歷史上的大移民,帶來新的方言族群的衍生,在成渝一帶形成兩大方言板塊:一是自四川東中部,以「湖廣話」為主要方言的地理分布特點,二是川西地區民間以「南路話」為主要方言的地理分布特點。
我們結合一幅《成渝方言分布圖》來看看。這圖上的白色是湖廣話區域,灰、黑色都是南路話區域;灰,表示有混
雜方言,但更趨於南路話。湖
廣話覆蓋了東起重慶萬州西到成都的岷江以東、以
北地區。從地理方位看,整個四川盆地,除去岷江(以及沱江)西南部分,基本上都是湖廣話地區。
南路話,是川西地區民間很普遍的概念。南路話在語音、詞彙上都有自己明顯不同於湖廣話的特徵,最突出的語音特徵是5個聲調、入聲獨立。從區域上看,南路話的分布是沿岷江以西、以南的地方,從成都周圍的都江堰、溫江、崇州、大邑、邛崍、蒲江和新津一帶一直向東南,更大範圍是,經樂山、宜賓直至瀘州地區,再向東北和東南分別進入今重慶市南部和貴州一帶。學術上它有個名字:灌赤片。
封面新聞:能擺一擺湖廣話(成渝方言)和南路話(川西南方言)這兩大音系的有趣龍門陣嗎?
周及徐:我的母親是成都人,一直講「湖廣話」,我父親是崇慶(今崇州)籍的南路人,早年來成都,鄉音不改一生操南路話。我生長於成都,講湖廣話,因童年在崇慶縣(今崇州)老家生活多年,也能講講南路話。這對我以後搞語言學專業倒是「左右逢源」。
我供職的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主流方言是成都話(屬湖廣話)。學生們大一時因來自四面八方,就說五花八門的鄉音,熱鬧得很。我發現課堂上,講南路話的同學發言中容易引發鬨笑,他們自己也覺得尷尬。講成都話的同學則骨子裡有種優越感。久而久之,情況有所改變:外地或鄉下的學生在大二以後基本上都改說成都話了,到大學畢業時已是一口流利的成都話,而「母語」反倒很少說了,除非逢年過節回鄉「重敘舊情」。
成都周邊也一樣。成都北、西、南三面各縣城,原是南路話通行的地區,上世紀80年代以後,成都與周圍地區道路交通狀況大大改善,交流頻繁,強勢方言成都話的影響日益強烈,我們看到,成都周邊的中青年紛紛放棄南路話,改說成都話,久而久之說南路話的人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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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聞:我小時候生長在重慶巫溪縣,上大學前分不清n、l前鼻音和後鼻音的區別,也分不清f、h舌根音和唇齒音的區別,比如把「吃飯(fan)」說成「吃奐(huan)」,對餐館老闆喊一聲「我要命(面)」。還有把「鋼鐵」讀成「幹鐵」,把「現在」說成「信在」。我剛進大學時,教現代漢語的老師特別「關照」我,每次上課就先喊我起立答問,問題也千篇一律:「陽光照在陽關」怎麼念,「雨雪霏霏」是不是「雨雪灰灰」……我死不爭氣十有八九都念錯,同學們笑安逸了。我後來背了兩個月《新華字典》才改掉那些「怪話」。
周及徐:嗯,你說的這個很有意思。這種方言很另類,既不屬於成渝話,也不屬於南路話。它跟榮縣話、豐都話等一樣,是個相對獨立的方言島。
再解釋細一點兒。榮縣話,是在自貢話和樂山話之間形成的一個方言島。這些方言處在自貢話、樂山話的包圍之中相對獨立,而後兩種話都是當地的強勢方言,自貢話屬於西南官話灌赤片仁富小片的代表性方言,樂山話則屬於西南官話灌赤片岷江小片的代表性方言。榮縣話只分布於榮縣境內,它融不進自貢話和樂山話裡去。
前面說到地理形態對方言影響時我就談過,你們巫溪縣等下川東和榮縣、豐都縣這幾個地方的方言,主要是沿長江(包括支流)沿途分布的,很可能因為你們的祖上是在湖北潛江市一帶,潛江又是當年湖廣填四川的重要輸岀地。明清移民溯長江入川距至少有350多年了,分隔後的方言仍與原來方言音系特點保持一致性,可以想像,方言傳承的力量有多頑強。
如今,由於城市繁榮、交通改善、人口流動、社區擴大等因素,成渝中心區域「吸附」著周邊縣城、鄉鎮的中青年放棄南路話,改說湖廣話,南路話如溪流入海般開始被稀釋、消融。只是這種過程比較緩慢、漫長罷了。
周及徐,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四川分工程首席專家。以方言田野調查、方言語音分析、音系比較為手段,進行全方位的四川方言研究,對方言的歷史發展有獨特深入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