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開始關注薩莫利,並最先向國內介紹了他的藝術。
尼古拉·薩莫利,1979年出生於義大利弗利,畢業於義大利博洛尼亞美術學院。現生活和工作在義大利巴尼亞卡瓦洛(Bagucavallo)市。
《雙頁(青蛙和花)》,2016,油彩、帆布,三聯畫,300x600 釐米
《雙頁(弗蘭霍菲的治療)》,2016,油彩、亞麻布,200x150 釐米
當今整個世界藝術範圍內具象藝術的發展,繼巴爾蒂斯、弗洛伊德的離世,以及基弗、裡希特的老邁,全球範圍內似乎找不到新的可能性,陷入趨同和乏味的藝術趣味之中。薩莫利的出現給困頓的藝術界帶來了新的希望,他全新的創作理念和新的視覺體驗隨之而來。
在威尼斯雙年展上,他的藝術驚豔了世界,使他一舉成名。用洛佩斯的話講「義大利的繪畫有希望了」。整個義大利把他當成一個天才,一個年輕的最有未來的藝術家看待。不僅如此,他的藝術影響力,隨著他藝術創作的成熟而增加,迅速從義大利擴展至整個歐洲,同時由於各種介紹,他在亞洲包括中國在內,擁有眾多藝術家的關注和喜愛。我把這一現象稱為「薩莫利現象」。
《雙頁(弗蘭霍菲療法)》,2016,油彩、亞麻布,200x150 釐米
《汙點之母》,2017,油彩、帆布,300x200 釐米
「薩莫利現象」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一方面是當代藝術現狀的尷尬和具象藝術的沒有使藝術格局出現新的變化和突破,另一方面薩莫利確實有著過人的藝術才華,同時他對宗教、哲學、神學乃至薩滿巫術有極深的了解。他通曉義大利深厚的藝術史,對米開朗琪羅、卡拉瓦喬、裡維拉、矯飾主義等和藝術流派大師的作品及表現技巧有深入研究,對前輩大師的創作思想、手法、形式、語言、材料、技巧都下過很深的功夫進行揣摩和研習。他的造型能力,對色彩表現力的運用,駕馭眾多人物場景、圖式語言、形式語言的能力,在當今世界範圍內已是翹楚。可以說他掌握藝術本體語言的能力是這個時代最卓越的。不僅如此,他對溼壁畫、油畫、丹培拉、雕塑、版畫等不同畫種和藝術表現形式都駕輕就熟,遊刃有餘,加上他精湛獨特的藝術創作方式和技藝手法,特別是他過人的造型語言,使他的作品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視覺力量與藝術魅力,完全顛覆了以往的視覺經驗,打破了傳統美學美醜的概念和界限,從而使人們的觀賞方式和欣賞角度進入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過程。藝術史首先是觀看方式的歷史,從這個角度和意義上說,薩莫利創造並引導觀者進入了一個新的觀看的角度和方式。
《無數》,2018,油彩、亞麻布,300x200 釐米
從他藝術思想形成的軌跡看,他深受沃伯格記憶地圖的啟示,旨在支撐藝術史脈絡的背後觀念,以及蘊含在作品中文化的、個性的元素,重新認識記憶女神的再生力量,通過反思來判斷歷史的謬誤。
在此,了解記憶,我們達成和解。
這些影響可以在他剛出道時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作品中清晰地感受出來。
他在理論上的思考與藝術上的實踐,通過他對於表達主題相關的作品的選擇與有過濾的複製,經過材料的複雜轉換與破壞,形成新的視覺元素,其中作品暗含了大量隱喻、象徵及不可言喻的表達,正如薩莫利所言:「繪畫的野心就是去打破二維的桎梏,而雕塑的野心就是清除體積,將其從地面解放出來,把內在的形狀從多餘的支撐中移出來。」
經過一系列的借用、挪移、重組和破壞,使薩莫利的圖式語言形成了他自己豐富的系統和邏輯關係。他的駕馭能力、重組能力,將作品的初始能量、最初的形態以及作品最後完成的結果,呈現出非同凡響的大視覺衝擊力。
《地獄至日》,2019,油彩、瑪瑙,66x92 釐米
薩莫利當屬義大利藝術界中年輕有為的佼佼者。他的藝術根植於義大利的傳統,也深受義大利近現代藝術的影響。其中,封塔納極簡藝術的風格影響到他。但不同的是,封塔納用極簡破壞的方式終結了繪畫,而薩莫利用極簡破壞的方式重新恢復嫁接了繪畫。在這一點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薩莫利對待前人與藝術的態度,他意識到單純地割裂繪畫與藝術之間的聯繫這條路已經走向了死胡同。
他尊重過往藝術的價值,特別是他所敬畏的藝術家。但他也絕不是簡單廉價地模仿重複,而是根據自己的藝術理念與思考,從語言層面將其借鑑與挪用,最終加以解構、破壞和重建。薩莫利的藝術繼承了傳統的精華,同時也挑釁了人們的視覺經驗,含有一種悲愴、死亡、救贖的悲劇色彩。他的作品十分神秘,具有戲劇性,令人毛骨悚然,流露出人們創傷、焦慮、令人不安的本質,讓人深受震撼、難以忘懷。
《盧克雷齊婭》,2010,油彩、銅板,70x50 釐米
Larvatorum ,2010 ,油彩、銅板,70x50 釐米
《流氓源》,EIGEN+ART 畫廊,柏林,2018,展覽現場2
尼採在他的著作《道德的譜系》中寫道:「人生來就是一種黑暗的,充滿鬥爭的存在;人總是不斷地接觸到光亮,不斷經歷勝利的金色時光,然後就停留在那兒,仿佛生來就堅不可摧,期待著,隨時準備迎接新的、更困難、更遙遠的戰鬥,就像一張弓,任何困苦都只會讓它繃得更緊。」這段文字很是暗合薩莫利的創作初衷。他的創作是一個挑戰人性中「惡」的那一面的過程,他直面世間一切的無聊、絕望與痛苦,甚至是死亡,把人性中不易被察覺的光芒在他的作品中體現出來,時刻保持著敏感度和緊張感,防止自己落入世俗的陷阱。在他的一些作品中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他在與因「惡」而發生的不幸對抗,薩莫利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被稱為一個對抗黑暗的鬥士。
《觸角之上》,2016,胡桃木,265x57x53 釐米
《伊娃》,2018,黑色卡拉拉大理石,105x30x35 釐米
薩莫利熟練地操縱著那一份作為一名義大利人骨血裡特有的藝術基因和長期以來通過對義大利傳統藝術研究所獲得的經驗相結合的結晶來構築他自己特有的藝術。一如薩滿師從薩滿的過程回到他原本的世界,以其所獲得的知識和力量來幫助世人與自己;可以這麼說,薩莫利就是一名薩滿師,他在傳統的藝術世界中鑽研、挖掘,而後將所獲得的認知、技藝帶回當代藝術的世界,用自己的方式將兩個世界連在一起,用昨日闡述今日,用今日釋義昨日。我相信薩莫利一定明白,當代與傳統的關係猶如一個人的人生:一個人不能因為他正值壯年,正體味著現在的意氣風發就否認自己與童年的聯繫,如果他推翻自己過去的一切,也許一時可以站得住,但他的經驗與記憶終將虛無。藝術史的發展對於每一代從事藝術這一行當的人來說,他們存在於世的那段時間裡,只要藝術史在發展,在最前端正發生的就是壯年,過去的成為存在,現在的仍在發生,壯年永遠會繼續,而已成為歷史的就是壯年之前的童年,不管它是去年、上個月還是昨天。藝術發展到現在,一切都不是偶然,全與過去發生的息息相關。
《上帝將萬物變成最好狀態 》,2011, 油彩 、 膠木 ,35x65釐米
《風景與狗》 ,2011, 油彩 、 亞麻布 ,150x200釐米
除了薩莫利自己駕輕就熟的那部分外,他也熱衷於尋找一些相對不可控的元素,這是隨機而有一定風險的。用他的話講:「我的作品是時間積累的平面,將圖像推向打散。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作品的最後一刻,在極限的美麗中留下深刻印象。我喜歡把圖像變成一個破綻,把它的形式置於危險之中。」這過程就好像在解答一個擁有開放答案的謎題,究竟能不能獲得最滿意的答案,全看最後一步的解析,之前的每一步都已然作古,而這最後一步像賭注也像冒險,積蓄了終極的力量,它必須是最符合這謎題的,而在藝術家動手的那一刻,他手上的力量凝固了時間、經驗與運氣來成就最後的答案。所謂藝高人膽大,薩莫利敢於徵服不可控,證明他是一個有足夠底氣的藝術家,他也相信自己的能力。
簡·克萊爾在她的《美杜莎,藝術裡的恐懼與崇高》一文裡寫道:「看,與『守候』和『監視』具有同源意義,不僅意味著關注世界,也意味著保護自己、小心、警覺。法語詞『regarder』也意味著人回頭確認是否被跟蹤或者威脅。藝術家,從看的那一刻起,就倔強地守護著『看』的規則,通過使用在自己之前就早已存在的知識體系。但他也應當打破規則,不斷進步,冒著失去的危險,直面這種凝視,這就是藝術家的使命。」這也是某種意義上薩莫利藝術創作的全部方法論。是的,對於一個藝術家而言,不斷打破自己給自己立下的創作規則,時刻令自己處在一種前途方向未知而感受到的困惑中,並處心積慮地探索才是他始終保持敏感和新鮮度最好的做法。
《故事》 ,2009, 油彩 、 銅板 ,100 x 100釐米
《男子運氣》,2015,油彩、銅板,100x100 釐米
2019年2月我曾造訪過薩莫利的工作室,之前也專程前往德國參加了他的展覽開幕式。在同他的交流中,他的眼睛與雙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一個不太多言、謙遜、稍帶一絲羞澀的義大利人,每每回應我對他的藝術成就的讚揚時他總是不好意思。他的眼神極其敏銳而顯得深邃,具有深刻的洞察力。講話時,他喜歡用他靈巧敏感的手做手勢。給我的印象有如充滿神秘和靈感的鍊金術士,擁有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超能力。
在結識薩莫利之前,我一直驚異於他如何能如此熟悉各種藝術表現語言的能力,而當我問他這些藝術表現技巧是否得益於學院的訓練,他的回答令我愕然,他說他很多的技巧都幾乎是自學的。比如溼壁畫,他用了幾年的時間在教堂裡觀摩,同時又花了大量的時間系統地學習了全部的知識和技術。這大大顛覆了我的經驗。當然,之所以薩莫利能夠以自學的方式成就他的一身好技藝,就不得不承認義大利不可複製的藝術資源與藝術環境。在義大利這座擁有無盡藝術寶藏的寶庫,只要你有才華、野心和勤奮就能在義大利無所不在的美的自然所在之中。假如你有一雙慧眼,能夠發現、感知、破譯出這些,又有超乎常人的努力,將這些視覺元素悉數收入囊中,無疑一定能夠有所收穫。
《艾琳發現非形象派》 ,2012, 油彩 、亞麻布,200x150釐米
《塔》 ,2012, 油彩 、亞麻布,200x100釐米
作為一名藝術家,不付出巨大的持之以恆的努力,不經過各種失敗與苦痛,是沒有資格站在高峰的。薩莫利也不例外,早年間他也曾經遭受一系列的冷遇,但這些都沒能擊敗他。一個藝術家在自己的藝術之旅中不會一帆風順,總會遇上形形色色的挑戰,有些來自創作,有些來自生活,而只有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與生命感受並永不放棄追求的人,才能達到至臻境界,取得成功。在與薩莫利的交談中我得知,這個年輕的義大利小夥子幾乎沒有假期,總是在不停工作。他對此表現得很淡然,他表示自己就是沒有辦法停下創作的腳步,休閒生活會令他無聊。他的回答使我大為感動,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一人能夠隨隨便便成功。
在最近的幾年裡,我曾先後走訪過義大利目前非常有影響力的幾位藝術家,如巴西雷、德梅茨、維拉託等,他們的成長經歷與藝術經歷都和薩莫利差不多;都是新的義大利藝術的中堅力量;都參與過威尼斯雙年展。雖然他們藝術表現手法與方式各不相同,但他們藝術觀念與藝術追求都有共同之處。從與他們的交流中我還發現,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完整的思想體系來支撐他們的創作,他們從哲學、歷史中汲取藝術之外的營養,他們不會照搬任何已有的思維模式,他們每一個都是獨立的個體。誠然他們都根植於義大利的傳統之中,卻不重複傳統;他們都有強烈的當代意識,強調當代性和個性化;他們都是從貧困藝術、超前衛藝術裡汲取藝術的精髓,但又不否定傳統的意義,不把傳統與現代當作對立的二元,而是通過個人的理解和思考,把二者結合起來,尋找更大的藝術空間,生發各種可能性。在這一理念上,與我幾年前提出的「當代具象」的藝術觀念完全一致!
《觸角之上》 ˉ 胡桃木 ˉ265cm×57cm×53cmˉ 尼古拉·薩莫利 ˉ2016 年
《開放(保羅的善)》 ,2015, 油彩 、木板,100x100釐米
當我向薩莫利問到這一點,即這是不是他們這一代義大利藝術家的共識時,他謙遜地說,這只是他的想法,是不是這樣要問他的策展人裡瓦。裡瓦笑著回答我說:「這是一場溫和的革命。」
的確,粗暴地與傳統切割已然是過去式了,尤其是在如今當代藝術正在瓶頸期的時候,這種方式正在逐步走下主流的位置,而試圖用帶有暴力色彩的革命來顛覆和創新似乎也不再適用於這個時代。薩莫利正在用他的藝術實踐,為當代具象藝術成功地提供了一個新的方式,即當代藝術並不需要同傳統形成斷裂式的關係,而是完全可以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薩莫利標誌著義大利新的藝術時代的到來,我相信他和他的藝術同道們即將用他們全新的思維改變具象藝術發展的進程;同時,也必將會給中國藝術界帶來一種新的啟迪和思考!
《聖母瑪利亞》 ,2016, 油彩 、木板,30x20釐米
《末日》 ,2018, 油彩 、大理石,81x51釐米
《六歲自畫像》 ,油彩 、鋼板,50x50釐米
《石之惡》 ,2014,瑪瑙石,50x31x31.5釐米
文: 石良,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油畫院學術委員會 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