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耕俯首 敦品勵學
——我的導師張同印先生
李潔冰
我的導師張同印先生是首都師範大學書法學科創建人之一,一九八五年協助歐陽中石先生創辦書法專業,直接參與了首都師範大學書法學科高等教育體系從專科、本科至碩士、博士研究生,包括博士後科研流動站建設的全過程。
張同印教授
張同印先生德藝雙馨,謙和豁達,在書法學界廣受尊重,也深為學校、書法院師生尊敬、信賴和愛戴。常聽導師念及,他在學書道路上得遇兩位恩師,一位是劉博琴先生,另一位是歐陽中石先生。劉博琴先生是張伯駒先生時任社長的北京書畫研習社成員,書法篆刻造詣深厚,為人溫恭寬厚,樸實低調。一九五八年剛上初中時,張老師考入北京市少年宮金石書法組,劉博琴先生便成為其書法藝術的開蒙老師,對書法藝術的執著熱愛從那時起根植於心,矢志不渝。後於大學任教期間,結識歐陽中石先生,追隨左右,協助創辦書法高等教育專業,承先啟後,砥礪前行,篳路藍縷,受益良多。歐陽先生在書法學、書法教育和書法文化諸領域卓著的修養、理念和貢獻,對張老師影響至深,一路恪守為師、為學、為藝之道,俯首耕耘,重知篤行,弘毅致遠。
一、誨人不倦,師道諄諄
張同印老師教書育人,勤勉自勵,敬業盡責。老師執教杏壇近四十年,授業書法專業博士生數十名,碩士生數百名,直接指導的博、碩士研究生也逾五十名。張老師對於每一位學生如數家珍,常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為師者最大的快樂。
張老師堅持為人、為學、為藝統一,而視品行為立人之本。老師經常告誡我們作字先作人,品高字自珍。品德不僅局限於日常的德行,更蘊涵於學術道德和藝術品德之中。做學問當堅持學術的公正性和嚴肅性,堅定學術良知,遵守學術道德,保持學風清正,不為名所誘,不為利所惑,不為時弊所驅。藝德更是立身立世的根本,書家不是只圖虛名的江湖賣藝人,不是投機取巧的商業買賣人,書學之路沒有捷徑可走。「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為學終身事,深厚的文化學養和紮實的藝術修養一定會贏得尊重。張老師在其《臨池偶得其三》中言及:「書有雅俗之分,品味自有不同。書為藝亦講德識。失德缺魂,文薄少神,無古入俗。修德固本,儲文求雅,習古尋根。德高、文厚、根深、藝精,且能悟書之妙理。登高望遠,應時而進。方能昭示當代,無愧後人,告慰古賢。」
書法高等教育,不局限於注重學生在書寫技法領域的提高,更要求通過對書法史論、書法文化等方面的研究、總結,提出問題,能成一家之言。書法學學術研究具有綜合性、深刻性、長遠性和複雜性。張老師要求學生們既能融會貫通又能觸類旁通,在平時應形成良好的學術研究習慣:首先,通過獲取信息(收集資料、查找文獻)綜合分析,發現問題;其次,對豐富的資料進行耙梳整理,追蹤學術前沿;再次,運用科學方法歸納總結,邏輯思辨解決問題;最後,在學術研究中錘鍊語言表達能力。對於該如何看待學術研究的創新問題,他常鼓勵學生們樹立創新精神,言他人所未言、填補研究空白,獨創固然是創新;但是言他人所未全、所未深,辯誤糾謬,多角度、多側面,體系化、綜合性的研究也具有創新意義。
張老師認為書法高等教育人才培養切忌「短、平、快」。書法專業人才培養不能速成,提醒學生們要克服重藝輕文,重形輕神,重外輕內,重華輕實,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不逐風,不隨流,腳踏實地,以平和淡定的心態,善學求知,長期磨鍊與積累。他言傳身教,告誡學生明辨低俗、媚俗、庸俗、野俗、怪俗、匠俗,注重意蘊內涵的錘鍊,立足以學養書,由技而藝再而神,使書藝能夠表達高尚情操,風採神韻和精神氣骨。
張同印老師長期從事書法高等教育。廣閱古代書法文獻,通覽古代書跡,精賞名家書作,諳熟名家事跡。對古代書學思想之深刻,技法之豐富,風格之繁茂,格調之高古,意蘊之深厚,營養之全面深有領悟。張老師對書法傳統始終懷有敬畏之心,他要求學生對書法經典的理解和基本功要紮實,全面,深厚,從傳統中汲取營養,在實踐中獲取靈感,在融會中形成個性,先承再傳然後出新。沒有對傳統的兼容並蓄,就像無本之木;而學習傳統不等同於機械複製,不能與時俱進而故步自封就如同僵死之木,缺乏個性特點和時代精神。唯有繼承才是傳續的源泉,才是求變出新的根基。張老師主教技法實踐中的隸書部分,主張以漢碑為宗。隸書發展至東漢達到鼎盛,特別是桓、靈之際,碑石林立,宏碑巨製,高文典冊,風格繁多。「每碑各出一奇,莫有同者。」漢碑有法度又不僵化,充滿了藝術生機與活力。張老師給學生教習《石門頌》、《禮器碑》、《曹全碑》、《張遷碑》,四碑或飄逸、或瘦勁,或雅秀,或拙樸,各呈其美。學生根據個人風格取向選其一專攻,務必學熟、學精、學深,繼而由背臨、意臨向創作轉化,為長遠博取、融會出新奠定堅實基礎。老師反對在習書的初始階段就貪多求全,朝秦暮楚,也不主張過早的追求個性風格,過早風格凝固化就等於拒絕新營養的攝取。傳統積澱豐厚,文化修養豐富,審美觀歷練成熟,個性風格就會自然而出。
二、唯樸是求,平淡天真
張同印老師少時與書法結緣,至今跨六十餘載。他學習書法的第一部字帖是在琉璃廠慶雲堂購得的民國時期珂羅版的《禮器碑》,啟蒙老師劉博琴先生也以篆隸見長,加之後來在教學中分工教習隸書,因此,老師雖然五體均有涉獵,而對隸書體悟最深。他以漢碑立基,以《石門頌》、《禮器碑》、《張遷碑》用功最勤,又參以《西狹頌》、《大開通》、《萊子侯》、《三老碑》。近年又從簡牘隸書中探其奧妙,嘗試碑簡結合,漸有體會。張老師將漢碑隸書之端莊凝重之意與簡牘隸書瀟灑率真之趣相結合,由平和散淡之氣而入清幽端雅之境界,書法風格面貌又有了全新的變化。楷書從《等慈寺碑》入手,旁涉北朝元氏墓誌;篆書宗「二李」(李斯、李陽冰)玉筯篆,參以清鄧石如,上溯先秦商周鼎彝;草書取法張旭、懷素;行書浸染二王、趙孟頫,又受歐陽中石先生影響頗深。張老師特別強調把傳統作為必修課,書法基本功要熟練、全面、綜合,為行穩致遠儲備能量,積攢後勁,才能在藝術道路上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張老師強調傳統,重視基本功,但並不保守,他鼓勵和引導學生遵循和利用藝術規律,進行積極而嚴肅的藝術探索與創造。
老師特別強調審美觀念的重要,常說有些書家成名較早,基礎很好,但是因為缺乏足夠的學習積澱和審美能力的提高,盲目追求新奇,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令人惋惜。審美觀決定著審美追求的目標和層次,決定著藝術的發展方向。如果審美觀發生偏差,就會導致審美追求和藝術實踐偏離正確的軌道。眼低自然手也不會高,只有眼高手勤,手眼相長,淬鍊藝術純度,增加藝術厚度,經過長期積累,才能由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張老師個人的風格更鍾情於端雅清淡,樸實率真。不贊成以粗野為豪放,以醜怪為新奇,不求飛揚跋扈的霸凌之氣,不圖外在的華美新奇,花哨扭曲,不片面追求所謂的視覺衝擊力。結構上沒有崎側支離,筆畫上不用粗細強烈反差,用墨上不用濃淡的顯著對比。講究微妙之中的變化,細品其中滋味,注重藝術內涵的修煉。以真誠平易的姿態,不野不俗,謙和示人,表現出濃厚的親和力。質樸存高雅,平淡見天真,張老師經常告誡我們:「腹有詩書氣自華,惟有豐厚了『文』的底蘊,才能滋養出『雅』的品味。」
老師經常戲說自己在書法藝術上是「晚熟品種」:「六十歲前的作品俗不可耐,面目可憎,幾無可取。六十歲後稍有長進,仍嫌稚嫩,偶有滿意者。如今,雖然已過『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缺憾尚多,離『通會之際,人書俱老』尚遠。」老師謙遜,守心克己,始終用更高的標準勉勵自己,對藝術保持著一顆不斷進取之心,在其《臨池偶得其四》中說:「書有度,度內天地寬,繁花如錦,任由馳騁。或溫秀典雅,或樸拙雄強,皆具其美。雅中含樸,秀而能遒。拙中寓巧,雄強不失靈秀,尤為難得也。求秀雅而至靡弱油滑,追拙樸而成粗陋醜怪,則過度,終入野道俗格。」
三、文心書面,不隨塵俗
張同印老師認為書法是漢字書寫藝術。漢字是書法的藝術表現對象,漢字由書寫升華為書法藝術。漢字本身具有豐富的藝術素質,它的象形性、表意性是藝術素質存在的基礎。漢字筆畫的多樣性和可塑性與筆法的豐富性一致,漢字結構以及字體的多樣性為章法提供了依據。文字表情達意,串聯成章,詩詞文賦,文以載道,文書俱佳才能獲得人們的情感共鳴和喜愛。因此以文養書,以書修德,文藝並進,是並行不悖的。書法是一門學問,也是一門包容性最強的藝術形式。書法與文學、史學、哲學、宗教、文字學以及繪畫、音樂、建築等傳統藝術形式都有著相形相生的關係。老師認為書法研究生應當專中有博,博而能深,不斷拓展書法文化研究的新視域,充實完善書法學科的知識系統和理論體系。
張老師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書法》雜誌發表的《論書法能力的培養》中,把書法能力概括為:造型、觀察、鑑賞(審美)、融會、想像力、創造力。這些能力在藝術實踐中培養和提高,是藝術修養和文化修養的綜合體現。老師認為:決定藝術水平的因素有很多,審美觀的正誤、文化修養的深淺、藝術素養的寬狹、傳統積澱的薄厚、實踐積累的長短,用功程度的多少、藝術能力的高低和藝術悟性的強弱等。而藝術品德則是在藝術實踐中體現出的人格和品行,藝術家必須保持藝術良知,才能追求到藝術的更高境界。書家要以文陶人,以情動人,以藝感人,應時而進,體現時代精神,拒絕違背藝術規律的急於求成,更反對一味追尋名利的徒有虛名。書法風格多樣和相互包容,截然不同於片面凸顯狂怪之風的譁眾取寵、自我吹噓。內容與形式的統一,來源於藝術內涵的錘鍊,表面的熱鬧花哨掩蓋不了華而不實的膚淺浮誇。博取眾長,融會旁通,汲取有益成分為我所用,不能生搬硬套,沽名釣譽,更不能輕易貶抑他人,盲目自大。書家自信更要自謙,創作態度一定要嚴肅認真,要甘於經年累月的打磨和付出,才會獲得有意義的成長和進步。
四、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漢代韓嬰《韓詩外傳.卷二》贊雞有「文、武、勇、仁、信」五德,曰:首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敵在前敢鬥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時,信也。同印導師生肖屬雞,故自署「五德齋」,並以此勉勵。張老師已步入古稀之年,常說自己依然童心未泯,筆耕不輟,對學問和藝術的追求依然在路上,依然要為弘揚書法文化盡心盡力。2018年文物出版社出版了老師的書作專集,在《自序》中說:「在創作過程中也在不斷否定自己。追求完美而不能,總有許多不滿意處。學無止境,藝海無涯,書法已經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將繼續投入到書法藝術的不懈追求之中,為弘揚傳統文化,傳播書法發揮餘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我自2002年考入導師門下,受業整整六年,回憶起老師的教誨,無限溫暖。我清晰記得當時老師經常騎車穿梭校園,辦公室的燈光遲遲不暗下來的場景。張老師曾擔任學校科研處長,歐陽中石先生任書法研究所所長,張老師兼任副所長,行政領導工作雖然繁重,但始終不忘初心,堅持研習書法,從不懈怠。白天工作,晚上在辦公室看書寫字,直到深夜,為我們備課的講義謄寫得一絲不苟、清晰完備又工整美觀。葉落歸根,回歸書法所,老師已過知天命之年,十餘年間,發表學術論文三十餘篇,出版著作、教材二十餘部,大多是在辦公室加班熬夜完成的。
我讀書的時候,正值首都師大書法專業建設發展伊始,辦學條件自然比不得今天。同門中有很多同學憑藉對書法藝術滿腔的摯愛,有的改換專業,有的捨棄在家鄉的工作,經歷諸多周折、克服諸多困難考取而來。學生們質樸率真,嗜好讀書,熱愛書法,求知若渴,張老師視如家人。在京求學,生活並不寬綽,老師常常帶我們到琉璃廠去感受書畫文玩世界的包羅萬象,眼界大開,還自己出資給大家添置很多書籍法帖、紙筆文房,對於學生們來說如獲至寶。如今大家學有所成,大江南北,薪火相傳,書法專業也迎來了欣欣向榮的蓬勃發展。近二十年時光過去,張老師為學生們的進取感到由衷欣慰,我們在心底也永遠珍存著對當年的校園和導師的記憶,珍存著永遠不變的一方淨土。
祝我們可敬的導師——張同印教授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