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上有一個特別的小組「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簡介很有意思:985five(廢物)大學,985、211失學失業者的新校園,分享失敗故事,討論如何脫困。
這個2020年5月10日創建的小組,至今已有7萬餘組員,成員在不斷增多,裡面的帖子平均以半分鐘的速度更新,帖子裡成員們分享自己的「失敗故事」、討論諮詢學業工作,形成了一種抱團取暖的默契。
有一個流傳很廣的著名數字,即在中國擁有本科學歷的人佔總人口數約在4%。因此,當在一個自稱「985廢物」的群組裡看到7萬餘成員,難免令人吃驚。也許有人渾水摸魚進去,不過其引起的龐大群體的共鳴也不容忽視。成員們自嘲「小鎮做題家」,意即從小鎮出來,憑著優秀的做題能力擁有了令人豔羨的名校學子身份,進入社會卻混得並不如期待的「失敗者」。
如果說「失敗」有參照物的話,並不是指社會的平均水平,更多來自與名校畢業生身份的落差。
曾經的天才孩子,如今感覺「變成父母累贅」
趙大海(以下均為化名)是武漢一所985名校的畢業生,也曾是「別人家的孩子」。
他是學校所有競賽最佳人選,國旗下發言的優秀學生代表,走在校園裡所有人都認識。最輝煌的一次,是在初中一次考試,他高出了第二名60分。數學老師專門為他出一道很難的題,全校只有他一個人答對。「那時候自信心極其高,好像自己是天才的感覺。」
理所應當的,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進了全市最好高中的競賽班,競賽班高一學完高中所有課本的內容,高二做奧賽題,高三備戰高考。他很快發現,班級裡高手如雲,自己反而成了不起眼的那個。高考結束時,全班所有人考上了重本。50名同學,他以將近40名的成績進入武漢一所實力雄厚的985名校。
十四年過去,他目前在深圳一家口腔創業公司做消費者調研,「每天早出晚歸,沒什麼朋友,只有工作沒有生活。」一次在深圳的計程車上,二三十公裡的路程他信手翻閱到「985廢物引進計劃」的帖子,聯想到自己的經歷,感觸之下寫到:「32了還沒成家沒對象,小時候的驕子成了家裡的累贅,翻身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的同學們有的拿全額獎學金在美國讀到博士後,有的進入「孔雀計劃」(深圳推出的引進高技術人才的項目,納入「孔雀計劃」的海外高層次人才,可享受160萬至300萬元的獎勵補貼,並享受多種優惠待遇政策),有的進入知名高校任教。
趙大海經濟學專業畢業後,因為缺少規劃,最初從國企跳到外資銀行,四年後因為與領導不合,轉行進口腔行業負責宣傳與包裝工作。至今他仍在口腔行業,期間斷斷續續換了三次公司。
他不認為自己身上有「985光環」,「畢竟,到了社會還是要回到工作的本質上來,情商、人際關係處理、對挫折的態度、面對選擇的能力、能否堅持的毅力,這些品質比你從哪個學校畢業重要多了。」
他覺得自己「事業沒有很好,也沒有很差,沒有成家立業,一事無成。」「小時候父母對我抱有很大期待,現在感覺慢慢變成他們的累贅。」
同學年薪20萬,自己還在北漂找工作
張峰北漂了一個月,手裡只剩下一萬八的存款,還沒有找到工作。他欠著學校的貸款,希望在存款花完之前儘快找到工作,才能不「完蛋」,繼續在北京生活下去。
來北京之前,張峰經歷了三次考研,三戰均以失敗告終。第一次總分差了三分,第二次總分過線,英語單科掛了,第三次過線超9分,複試被刷。得知結果的那一刻,他說自己「心如死灰、一片迷茫」。
他選擇北上,和網友拼房,打地鋪,房租1200一個月,投了近十份簡歷,還未收到offer。父親常常打電話來問有沒有找到工作,這種關心慢慢讓他覺得難以忍受。他自己比誰都焦慮,每天早晨9點左右醒,晚上凌晨一兩點睡。吃飯很不規律,一天就吃一頓,最多兩頓,有時下午三點吃,有時五點吃。他不敢將這些情況告訴家人或朋友,也不敢發朋友圈,偶爾在豆瓣群組裡分享時,收到來自陌生網友的安慰覺得暖心。
張峰從一所雙一流的211學校畢業,專業是自己不喜歡且不擅長的機械工程。熬過了難挨的學業考試後,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頂尖的律師,因此跨專業考名校,沒想到以三敗告終。
在接受採訪前,他剛完成了一個網際網路大廠的二面,崗位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如果薪資給得可以的話,他表示也會去。此時的他太需要一份工作。他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去酒吧裡做調酒師兼服務員,轉正後5000元/月,能讓他活下去。他提到一個通過校招進入某知名電商平臺的同學,現在年薪20萬。
「如果我當時有好好實習,說不定我也跟她一樣。」他坦然形容自己為「廢柴」,就是「沒用,沒有出息,又不會賺錢,又不會交際,各方面能力都不行」的人。
這種挫敗感,有時來自自己,比如當上一份工作中他是裡面學歷最高的人,做著和三本畢業生一樣的崗位、拿一樣的薪資時,心裡會有點難受;有時候也來自父母,他明白,父母雖然表面不說,心裡還是會拿他跟同事們的孩子比較,「很多沒有讀書的人,或者學校沒我好的人,他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賺了很多錢。(他們)會這樣對比。」
張峰的上一份工作年薪8萬,但覺得學不到更多東西最後選擇辭職。他說,「我已經混吃等死很多年了,這樣只會越來越嚴重,我不想在工作中繼續混吃等死,想要一份真正能學到東西的工作。」
從「996」到小縣城公務員,跟大城市高薪IT精英告別
程鼎在浙江一所知名985學校TOP10計算機類專業學習。因為從小喜歡打遊戲,程鼎畢業奔向了當時最熱的遊戲行業,在他看來,上班就是打遊戲,這種工作當時想來簡直跟做夢一樣。
他在大公司幹項目做了一年後,覺得沒意思選擇辭職去初創公司,從畢業開始就是「996」,很少有雙休,晚上加班是常態,有時通宵,工資也很高,工作幾年,他把學生時代想買的東西幾乎買了個遍。
最終還是失業了。2017年公司沒在遊戲行業寒潮中撐過去,他看各種新聞投簡歷,投出去的簡歷好久都沒回復,焦慮得整夜睡不著,也不敢跟家裡說太多。
思慮再三,他決定投入到公務員考試中,從追求成功變成託底、求穩,最後成功考上一個小縣城的公務員,每天準點上下班,吃飯睡覺,閒了就做點運動,然後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比以前996時平靜了很多。但同時意味著他將告別網際網路行業,跟那個大城市高薪IT精英告別。
雖然會懷念以往的日子,會因「再也沒有機會做出被很多人喜愛的遊戲產品了」而遺憾,但現在的他更常處於很平靜的狀態。疫情期間也沒有失業煩惱,正常發工資。
大學畢業後進入遊戲公司,拿著超過平均水平很多的薪水,再到政府部門工作,程鼎說自己真的不敢自稱「five」(廢物)。「小組裡大家儘管吐槽,但大部分人還是對人生充滿期待的,很多的抱怨都是因為目標太高,自己達不到了。」
關於未來,程鼎說已經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了,「我沒有那種很強的、必須要做點什麼事情的使命感了,不想去給生活非得找個意義。」
撕開「985廢物」標籤,「突破思維」是關鍵
「985廢物(five)」「小鎮做題家」,這些看似自嘲的標籤背後,是對成功的渴望和對現狀的失落。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說:「這個問題,反映了現在一個存在了很久的觀念——『唯學歷論』。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父母、社會告訴孩子考上一個好大學,就意味著成功。」
可現實遠沒有這麼簡單。頂著「名校」光環的學子,同時也肩負了社會、家人和自己的期待。
所謂的「精英」,不是指成績好的人,而是指服務國家、服務社會的人。「這樣的精英人才,要有國家情懷、平民情懷和社會責任感」。
「而我們的教育,是在培養考生,『小鎮做題家』就是培養考生的結果」,熊丙奇認為,「現在社會上存在著一種扭曲的人才觀,讓大家產生了對高學歷人才的期待,一旦這種期待落空,就會形成一種反差。這樣具有功利性質的教育,沒有考慮到學生本身。名校畢業的學生,如果以後從事的工作不如意,很多人就覺得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是一個失敗的人。」。
然而,無法成為「最優秀」,就只能永遠身處困境,當一個「失敗者」嗎?顯然不是。
「我們有一個錯誤的觀念是『以學歷論人才』,實際上,我們要以能力來判斷一個人是否是人才」。熊丙奇補充道:「我們要突破『考上好大學就是成功了』的思維,改變一直以來的名校情結」,正如「985廢物引進計劃」的創始人說:「願大家共勉,在互相交流中,和自己的選擇與行動下,找尋到最適合自己的狀態」。
事實上,那些自稱為「985five(廢物)」的人,在發洩情緒的同時,也在尋求幫助,找到自己的出路:
張峰的夢想如今已經跟律師無關,而是有一份體面收入的工作,在同齡人中處於中上水平。在這之前,先要解決當務之急。「我現在有一個很大很大的願望,對別人來說是很小很小的願望,就是趕緊存到一些錢,有一份正常的工作。」
趙大海最近有個史丹福大學畢業的高中同學,以深圳市政府「孔雀計劃」引進人才身份回國,他已經接受了比同學們差的現實。在銀行工作期間,作為理財經理,他結識了許多有錢的客戶。正是與這些人打交道的過程中,讓他意識到「人的欲望是無窮的」。「如果能把物質欲望降低一點點,多親近大自然,多關心朋友家人,這是我現在想要的,所以我經常回老家。」
當談到自稱「985five(廢物)」的群體應該如何走出困境時,熊丙奇也給出了建議:「不要抱怨社會能給予自己什麼東西,要考慮自己能創造什麼東西。首先,要拋棄自己的高學歷身份;其次,要提高自己的能力;再次,要思考『以後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此外,一旦確定了目標,就要給自己做好管理,以能力為導向,把握時間,提高自己的競爭能力。」
趙大海目前有自己創業做平臺的想法,常在個人的知乎帳號@趙大爺科普口腔行業的知識。他喜歡英國小說家毛姆,把他的書差不多看完了,「有時候對這個世界的東西無法理解,在他的書裡找到了一些共鳴。」他選擇與自己和解並繼續向前,「人生不是非得走出什麼樣的意義出來,你不要去尋找它的意義。你認真生活,最後你的人生變成了那個東西,就是它的意義。」
瀟湘晨報記者 柴歸 實習生 謝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