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我們常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其實也不全是這樣。
去年,我從北京飛到溫州見幾個朋友,訂的民宿還是前幾年住的那家。
不為別的,老闆人好,住的舒坦。
下了飛機,我拖著個大箱子開始找老方的身影。
沒一會兒,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年過四十,身形有些佝僂的男人,舉著個牌子衝我的方向走過來。
他就是老方,民宿的老闆。
兩條八字眉,堆滿眼角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和,就是瞧著好像又老了一些。
老方很自然地接過了行李箱,笑著問我這次來待幾天。
「在你民宿訂幾天就待幾天,還是你這兒服務周到」,我玩笑地答道。
其實老方這麼問,我還挺奇怪的。
這網上訂單都寫著入住時間和離店時間,他作為民宿老闆,沒道理不知道。
這唯一的可能就是,老方現在不做這行,人不管事兒也就不清楚了。
坐上車,我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就開始問老方。
畢竟這幹了十幾年的工作,突然說換就換了,對我們這樣的「中年人」來說,難。
二
...
「老方,你這是不做老本行了嗎?」我對著他的方向問道,語氣也變得嚴肅許多。
他的目光突然就黯淡下來,見老方這副表情,我心裡也有些數了,隱約有幾分不安。
想必在我之前,很多人也這麼問過老方,而且對他的選擇顯然也是不理解、不支持的。
一個普通人,上有老母親,下有讀書郎,還折騰啥。
雖然我對溫州不太了解,唯一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幾年前的皮革廠,環境差之類的。
不過,聽幾個在浙江做生意的朋友提起過,四處環山的地方實在不好搞建設。
再加上那些炒房撈到錢的人,早十幾年前就跑外地做生意去了,留下一堆爛攤子等著收拾,還談什麼建設?
我的年紀比老方小几歲,對他這樣冒險的做法,我顯然是不太認同的。
老方明白我的意思,嘆了口氣,又指著對面正在施工的道路繼續說道:
「這條路我開了十年,接過無數個客人。以前這裡的旅遊業發展得還行,我就覺得守著這行到老,混口飯吃養家餬口還是足夠的。可是現在......不行了啊。」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老方本想指望著那些景區、遊客過日子,可是這萬物更迭變化,半點都不由人。
我也不著急問下去,從包裡拿出一瓶水,邊喝邊聽著老方繼續講。
他告訴我,七八年前電視劇《溫州一家人》正在熱播,一時之間全國的遊客都往這擠,溫州的旅遊業突然興起。
當時他就住在爸媽給他留的老房子裡,工作不算好但能養活一家人,手裡也有點餘錢。
老方看著朋友一個個都借著旅遊的熱度發了財,他二話沒說就辭職跟著幹起來,夫妻倆專心做起了民宿。
幾年下來,熱度趕上了,錢也掙了不少。
但熱度這東西,來的快,去的也快。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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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年,因為地方建設沒有及時跟上,旅客又一撥又一撥的來,這新鮮感一下就過去了。
夫妻倆扎在景區的民宿,從原來的香餑餑突然就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山野木屋。
幾年前,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意氣風發。
幾年後,過了四十大關,每一步都是一個坎。
老方看著眼前這條路一點一點淪陷塌方,就好像自己一直追求的安逸生活,正在一點一點消失殆盡。
見到他帶著幾分喪氣沉默不語的模樣,我也不忍再多說,只能安慰老方。
「咱們這個歲數,確實折騰不起,還是考慮清楚。要是下定決心,就再幹一次。」
老方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說話。
不久,轉過一個狹窄的路口,到了景區門口。
兩人又沿著山路往裡走了兩分鐘,到了老方的家。
外面的布置還跟幾年前來的時候一樣,只是擺在門口的長桌換成了方桌,竹籬上也不掛辣椒和醃肉了。
老方領著我在外邊坐了小半會兒,還沒進屋,就聞到了裡頭的飯菜香味。
民宿嘛,就圖個煙火氣,胡裡花哨的倒沒什麼意思。
可惜這煙火氣藏在這不景氣的景區裡,實在遺憾。
飯桌上,一家三口加上我,聊得格外歡暢,這話題也不知不覺繞到了老方身上。
女人放下筷子,一貫客氣的態度說變就變,還帶著幾分犀利。
她向我訴說,老方去年在附近租了個倉庫,裡頭都是他那些老玩意兒。
後來陸陸續續又花了七八萬,要是賣了能掙錢也好,但他就是不賣。
女人哪受得了這個,只出不進的,金山也要搬空,更別說做民宿掙的那幾個錢。
就這樣扯了許久,一頓飯吃得有些死氣沉沉。
四
...
女人聲淚俱下,話語間的無奈與不解讓我對老方的選擇也多了幾分擔憂。
飯後,老方見我沒啥事,騎著電瓶車帶我去了他的倉庫。
鐵門刷著鏽跡斑斑的軌道呲呲作響,而映入眼帘的東西著實讓我吃驚。
滿屋子的竹子和竹筒擺在地上,兩面白牆掛滿了各種手工樂器,木桌上立著五六件奇怪的鐵製工具。
「這就是我要做的。」
老方說的很坦然,目光裡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那樣的光彩,我在三十幾歲的他身上見過。
拉了兩張板凳,兩人在破舊的倉庫裡促膝長談。
我問他怎麼突然開始做起了手藝活,這怎麼看都算不上一個正經的工作。
老方卻低下了頭,眼角垂下兩行淚,很是感慨。
他說,有句老話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他卻是四十而立。
二十多歲的他剛畢業,聽了父母的話,沒再堅持自己創業的想法。啃著父母的老本,找了一份體面但工資不高的工作,日子渾渾噩噩的就這麼過來了。
三十多歲的他有了孩子,聽了朋友的話,放棄了自己原本體面的工作,趕著旅遊的熱度,專心做起了民宿,生活安逸自在的,也撐過了七八年。
這一轉眼,四十好幾,民宿的營生不好做了,體面的工作已經支撐不起家庭的需要了,也再沒有人給他提意見。
對於老方,現在進退兩難的處境,實在談不上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五
...
安穩的日子沒了,這人也就大膽起來。
老方小心地遞了兩把做工精緻的二胡到我手裡,滿臉笑意。
我還是不確定,又問了一遍,就打算做這個?
對於我這樣一輩子老老實實呆在體制內工作的人來說,這樣的選擇實在是冒險。
別說是四十歲做這個,就算是二十歲、三十歲,我都覺得懸。
老方倒是不在意,順手拿著二胡拉了一小段兒《賽馬》,曲調激揚歡快,樂器的音色清晰明亮。
聽著小曲兒,我倒是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老方的父親好像就會這個,而且還是祖傳的手藝。
見我不做聲,老方開始說道,這拉琴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但做琴卻不是。
他從小就喜歡鑽研這個,後來還真琢磨出了點東西。
哪兒的竹子價格便宜、哪兒產的竹筒音色好、哪兒的二胡客戶多等等,他都門兒清。
每一道工藝的流程,每一件材料的製作方法,老方早已熟稔於心。
他說,當年大學他學的是媒體專業,要是創業做手工樂器,正好可以借著幾個做媒體的同學幫忙宣傳,爭取五年內把牌子做起來。
但理想還未掙脫桎梏,就被老一輩的現實給扼殺於牢籠之中。
創業本就九死一生,更何況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我供你讀書,最後落得跟老子一樣,這像什麼話。
這是當年老方父親的原話,也是壓垮他朝著三十而立目標前進的最後一根稻草。
老方越說越後悔。
現在的民宿情況是,好點兒,一個月來三四個客人,旺季掙個四五千,淡季兩三千;差點兒,一個月都沒人光顧,月收入零。
前幾年趕熱度掙的快錢,早就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悔不當初,這是老方現在的感受。
三十歲應該明白的道理,他到四十歲才想明白,這不是四十而立是什麼?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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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一屋子的樂器有些唏噓,手藝真是好手藝。只是要做出一個品牌,還要打出名氣,難。
老方這次倒是格外淡定,收斂了之前衝動行事的作風。
他告訴我,手工製作最重要的是手藝活,其次才是宣傳。
我一聽這話,我就急了,還真打算做這個?
我雖然沒做過媒體,沒創過業,十幾年都是在體制內度過的。
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生活裡,網絡上,多的是創業屢屢碰壁、美好理想落空的朋友,說起來和做起來是兩回事。
老方聽我說完,扯著嘴角笑了笑,隨後從木桌上提了一個鐵製工具過來。
他跟我介紹,這個鐵製工具是他自己研究出來做的,別人沒有。要是有,也不會比他的好用。
這就是關鍵之處,人無我有,人有我優。
這跟經營民宿不一樣,手藝活的技術性別人模仿不了,沒有套路可言。
我看老方臉上流露出的自信與笑容,還真開始有幾分信他。
我仔細地琢磨了一下他手裡的鐵具,還特意上淘寶拍照搜索了一下,別人果然沒有。
他又跟我說了會兒這道具的用法和優勢,我聽的雲裡霧裡,但是我能感覺到,老方是認真的。
期間老方又接了幾通電話,談的都是竹子買賣。
既然做樂器,竹子木頭自然是少不了的,而這中間的買賣交易也是老方的秘密。
看著他目光裡的神採,我也不再問下去。
之後又聊了幾句,老方又接了幾個同學的電話,談的大概是媒體宣傳的事。
他歉疚地跟我使了個眼色,我表示理解也沒有多說,起身在倉庫裡四處轉悠。
擁擠破舊的倉庫裡,竹子和二胡安靜地立在那兒。
我看著老方四十而立的背影,欣慰又感慨。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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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詩綺在《無聲告白》中寫到:「我們終此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十幾歲的我們,在高考志願的面前,向父母低過頭。
二十幾歲的我們,在體制內外掙扎徘徊,向生活低過頭。
三十幾歲的我們,在升職加薪的道路上,向社會低過頭。
回想當初,四十年代的老百姓挺直著腰杆,人擠著人,感受著新中國成立的喜悅,我們站起來了。
望著天安門廣場上飄揚的五星紅旗,每個人都抬起頭展望著幸福的日子。
我們這一代,已經是處在最好的時代。低頭的時代,已經徹底翻篇了。
老方的二十年雖然沒能擺脫生活的束縛,但在四十歲的岔口,他毅然而然地抬起了頭,勇敢地向舊時代挑戰。
而他,只是千千萬萬人中的一面鏡子。
每一個中年人的背後,都有著一個家庭的故事,一個時代留下的印記。
在漫長的歲月裡,四十歲終歸也只是一個渺小的點,終將消逝於變化的時間裡。
四十而立,昂然挺立,有志,不在年高。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