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上海翻譯家協會和上海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共同舉辦了「再登巴別塔——文學翻譯的現狀與未來」專題研討會,上海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復旦大學教授汪湧豪發言的主題「漢語性的凸顯」與文學翻譯中的「洋腔」有關。在翻譯中,翻譯腔一直是個爭論話題。
多年來,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汪湧豪一直在關注「翻譯腔」問題。十多年前《參考消息》曾和新加坡合辦了一個翻譯大賽,他發現這個大賽連著三屆一等獎都是空缺的。「當時原文和譯文都在《參考消息》上登出來了。這些譯者的翻譯是很準確的,他們不是外文不好,恰恰是中文不行,所以評委沒能找到一等獎。」「此外,《外國文藝》雜誌有卡西歐翻譯獎,魯迅文學獎裡也有文學翻譯獎這一項,都經常空缺。原因同樣不在於外文,恰恰在於中文。」
6月8日,汪湧豪教授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他認為,當下探討文學翻譯「需更好凸顯漢語性」的問題尤為重要。
汪湧豪跳蕩又靈活的漢語性什麼是漢語性?汪湧豪稱,漢語不像英語、日語,它是一字一音的孤立語,沒有詞形詞尾變化,語法規則不是剛性的,因而更重視語義語境,內在的意蘊。「所以我們前輩都說西語是法治的,漢語是人治的。漢語沒有什麼不能省的句子成分,相反古人為了一些特殊效果還故意省略了一些句子成分,但你不能說它成分殘缺。」
汪湧豪舉例晚唐詩人溫庭筠著名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此句中實詞和實詞直接連在一起,如果你用英文表達,要明確是 『雞聲叫的時候茅店背後的月亮升起來了』還是 『茅店前面的月亮升起後雞聲叫了』,還是它們是同時發生的。但是中文就不需要,幾個意思都通,句子就很靈活、有意義又富有延展性。」
汪湧豪再舉例唐末詩人鄭谷的「林下聽經秋苑鹿,江邊掃葉夕陽僧」。「你看這句,由於沒有語法性虛詞的框限,顯得很自由。除了 『林下』 『江邊』這兩部分是固定的,不能動,你還可以有 『秋苑鹿林下聽經,夕陽僧江邊掃葉』 、 『鹿聽秋苑林下經,僧掃江邊夕陽葉』、 『林下鹿秋苑聽經,江邊僧夕陽掃葉』、 『林下秋苑鹿聽經,江邊夕陽僧掃葉』這四種排法。」
「這種跳蕩、靈活是西語根本做不到的。」汪湧豪稱,基於漢語這種特點,當譯者把西語譯成漢語,應該多少對漢語有所顧及,多少應該凸顯漢語這樣的跳蕩、靈活,即所謂的漢語性,「而且能不能儘量體現漢語的特點,幾乎決定了譯文的品級。」
「今天拗口、生澀的譯文觸目可及,癥結往往在於這方面做得差。」汪湧豪哭笑不得道,因為「and」是「和」的意思,多數人會翻譯「微笑和沉默不語」、「微笑地沉默著」,而不會用「笑而不語」或「笑而不答」;因為「about」是「關於」的意思,不少人會翻成「我沒有關於他的消息」,都沒想到簡單的「我沒有他的消息」已足夠表達;因為英文裡有不少單數複數,人們翻譯「男士們」、「動物們」,卻忽略了這些名詞在漢語中本身就是集體性名詞,本身就有複數之意。
「總體來說英文中冠詞、代名詞、系詞不可缺,但譯成中文時是不是一字一詞都要翻譯出來呢?不一定的。」在汪湧豪看來,漢語譯者們應該尊重漢語的表達習慣,可以嘗試通過拆分、換序、合併的方式解決這類問題。
好譯文能「傳真」亦能「傳神」在汪湧豪看來,譯者除了應在技術上注意漢語性問題,更重要的是在觀念上有維護漢語純正性的責任感,最大程度上尊重漢語的表達習慣,儘可能凸顯漢語特有的豐贍美和博雅美。
「我們現在熟知的翻譯大師,如傅雷、朱生豪、梁實秋、馮亦代、梅紹武等都做了很好的示範。這些人外語好不必說了,他們還有深厚的國學功底。所以譯文不但可信、暢達,還充溢著漢語的儒雅。而林紓尤其把漢語之美發揮到淋漓盡致,所以錢鍾書說他的譯文比原文更好。」
傅雷馮亦代梁實秋「也不是說現代譯者都要學古語,只是過分西化那是不行的。」汪湧豪稱,錢鍾書曾經指出翻譯最高境界是「化」——好的翻譯像投胎轉世一般。「就是指譯者翻譯能夠脫開翻譯腔,脫開那種生澀的痕跡,把漢語這種精純自如的美表現出來。對於這種美我們以前用 『信達雅』,後來有許淵衝老先生的 『意美音美形美』。當然信是基礎,是 『傳真』的。但我們還需要 『傳神』,尤其是文學翻譯還和社科翻譯不同。那些過得去的譯文是 『傳真』的,而好的譯文還能 『傳神』。」
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有這麼一句:「翻譯如女人,貞潔的不漂亮,漂亮的不貞潔。」
「這句話無非是說直譯不好看,意譯不準確。」汪湧豪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但對照錢先生的意思,女人之美和貞潔是無關的,「好的譯文也應該有別樣的超越文本的美。好的譯者應該打破直譯還是意譯的糾結,從根本上確立翻譯的重點是母語。翻譯需要譯者以母語為法則,並且以光大母語為責任,從事一種 『再創造的工作』。」
好譯者知道再創作的起點和終點在哪裡聽到「再創造的工作」,會有人擔心說:「那追求 『傳神』,會不會妨礙 『傳真』?」
「對於水平不夠的譯者來說,一追求 『傳神』了就開始胡亂發揮了。但對於嚴肅的有水平的譯者來說,旁人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好的譯者比任何人都清楚並能恪守翻譯再創作的起點,同時比一般人更實時提醒自己翻譯的終點在哪裡。」汪湧豪表示,楊絳曾說翻譯是「一僕二主」,一個主人當然是作者,還有一個主人就是讀者。
本雅明有一篇名為《譯者的任務》的文章,其中有這麼一段:「即使最偉大的譯作也註定要成為自己語言發展的組成部分,並被吸收進語言的復興。翻譯已經遠遠脫離了兩種僵死語言貧瘠的等式。在所有語言形式中,翻譯被人們賦予特殊使命,來觀察原始語言的成熟過程和翻譯自身誕生的陣痛。」
「這話就是說,翻譯有維護自己母語特性的責任,甚至有發揚、推動母語走向完善的責任。」汪湧豪說。
「當然,我並不是說翻譯就可以任由譯者隨意篡改,這裡的變化需要原則。前人已經幫我們積累了拆分、換序、合併這些。」汪湧豪舉例此前備受爭議的馮唐版《飛鳥集》,「他是有才的,但把 『面具』翻譯成 『褲襠』,是怎麼都說不通的,既不尊重作者也不尊重讀者,這個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我想說的是,凸顯漢語性,也不能脫離翻譯原文本的具體語境。」
繁榮翻譯事業還需要很多努力最後,汪湧豪提出在今天翻譯依然不受重視,要繁榮這項事業還需要很多努力。
一是嚴格審核越來越多的翻譯企業。「現在翻譯公司很多,淘寶上都好多,這些翻譯能用嗎?從業者門檻、資質由誰來認定?」汪湧豪稱,不是英文系畢業的學生就可以搞翻譯的。
二是高校外文系應該設翻譯專業。「現在高校有翻譯課,但是沒有翻譯專業。翻譯被認為是只要外文好就可以做的事情,但兩者是不可以劃等號的。」
此外,汪湧豪認為社會要提高譯者的稿酬。曾經傅雷可以靠翻譯過生活,葉水夫能靠翻譯《青年禁衛軍》在北京買下四合院。
「我也翻譯過,當時我學俄語,上世紀八十年代翻譯千字十二塊。當時翻譯五千字就是一個人的月收入了。今天我們工資漲了一百倍,可是稿費才漲了五倍。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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