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歐陽修,耳熟能詳的莫過於《醉翁亭記》,這篇入選中學課本的千古名篇,不僅將「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的琅琊山盛景推介天下,更將「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的文人情懷抒發到了極致。作為宋代當之無愧的文壇領袖,歐陽修力推詩文革新,倡導簡約文風,又善於修前朝史,提攜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等,被贊為「唐宋八大家」;作為資深政治家,歐陽修歷仕仁宗、英宗、神宗,堪稱三朝元老,官至參知政事(副宰相之職),諡號「文忠」。輝煌背後,歐陽修還有鮮為人知另一面。他近四十歲不惑之年,陷「與外甥女亂倫」傳聞,被貶滁州,作《醉翁亭記》;後六十歲時,又遭所謂「幃薄不修」彈劾,背負「與長媳通姦」不實指控,從此絕意官場,強意歸隱,在潁州西湖終老。縱觀封建歷史,政治鬥爭無時不在,擊倒一個政治對手,最直接的辦法,便是從道德上汙名醜化。歐陽修背負的罵名,其實是北宋黨爭的真實寫照。歐陽修性格耿直、文筆犀利、辯才出眾,後又捲入慶曆新政變法、「濮議」等朝堂是非,雖暴得文壇大名,卻仕途羈絆坎坷。兩次大辱,三遭貶謫,卻百口莫辯,無人援手,為朝堂主流所棄。千年之後,如何讀懂歐陽修?一葉知秋,歐陽修在洛陽、滁州、潁州的三篇作品,凝縮了近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花甲之年的不同境遇心態,或許可以勾勒出一代大家的人生和精神軌跡。
洛陽仕途起步: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浪淘沙·把酒祝東風》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作《浪淘沙》時,歐陽修25歲,仕途起步,春風得意。兩年前,宋天聖八年(1030年),汴京,23歲的歐陽修在宋仁宗主持的殿試中,列二甲進士及第,被授任將仕郎,任西京留守推官。仕途順遂,情場更得意,循宋朝「榜下捉婿」風俗,歐陽修被恩師胥偃擇為女婿,正可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在西京洛陽,歐陽修又遇到厚待青年才俊的好上司——西京留守錢惟演。錢惟演是吳越忠懿王錢俶第七子,著名文壇詩人,錢愛惜人才,獎掖後進,為歐陽修等青年才俊提供寬鬆創作氛圍。當時,文壇盛行華麗工整的駢文,歐陽修不滿駢文拘謹刻板空洞,力圖打破陳腐,復興古文淳樸簡約之風。在錢惟演的支持下,歐陽修、梅堯臣等人開始了詩文革新運動。二十多歲的歐陽修,既有青年獨有的銳氣,才華才情亦初顯。三年推官生涯,伊洛四季美景,都激發他的神思,不僅文章聲名鵲起,更與梅堯臣、尹洙等才俊結下深厚友誼。《宋史 歐陽修傳》記錄:「(歐陽修)始從尹洙遊,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堯臣遊,為歌詩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公元1032年春日,梅堯臣入洛,歐陽修同遊,歐珍惜與梅的深情,又感慨人生聚散無常,寫了這首著名的《浪淘沙》。詞作展現了一幅春日圖景,又夾雜了頗多感慨——端起酒杯向東風祈禱啊,請君多留幾日吧。洛陽東郊的道路上細柳招搖,我們當年攜手同遊之處,已經是一片奼紫嫣紅。人生聚散總是如此匆忙,離愁別緒在心頭久久徘徊,今年的花比去年紅,明年的花會更美,可惜不知道那時候能和誰同遊呢?這首詞是抒發了歐陽修和梅堯臣故地重遊時的感慨,時間上跨越了去年、今年、明年,將三年花作比較,層層推進,富有詩意,既表達友人情義之深,又落筆於人生聚散匆匆,展現出歐陽修早期雋永而深刻的文風,正如清人馮煦在《宋六十家詞選例言》中謂歐陽修詞:「疏雋開子瞻(蘇軾),深婉開少遊(秦觀)」。同為詩友,歐陽修與梅堯臣互相欣賞,友誼持續了一生。《浪淘沙》寫成28年後,公元1060年,汴京大疫,58歲的梅堯臣病逝。次年,54歲的歐陽修親自為梅詩編撰成書,並作《梅聖俞詩集》序(梅堯臣,字聖俞)。歐陽修在序中追憶了梅生平經歷,感慨「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聖俞以疾卒於京師,餘既哭而銘之,因索於其家,得其遺稿千餘篇,並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斯人已逝,知音難求,一句「哭而銘之」,一部詩集詩序,算是歐陽修對一生摯友的追思。
滁州醉酒解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
話題回到西京洛陽,縱情詩文,歐陽修度過了三年風花雪月和優哉遊哉。景祐元年(1034年),27歲的歐陽修被召回汴京,授官宣德郎,任館閣校勘,編撰《崇文總目》(北宋最大的官修目錄書),開啟他的京官生涯。汴京並不如意,仕途更加坎坷,歐陽修兩度參與範仲淹改革,旋即捲入政治漩渦,以失敗身份,兩度被貶出京。先是景祐三年(1036年),而立之年的歐陽修隨範仲淹呼籲改革,指出北宋積弱的弊端根本——冗官問題,尖銳批評官場用人政策,得罪宰相呂夷簡。改革如同與虎謀皮,觸動既得利益者;仁宗萬般無奈,圓場了事。結果是,範仲淹被貶饒州,歐陽修為範辯護,被貶夷陵縣令(湖北宜昌),四年後才歸京復職。再是慶曆三年(1043年),範仲淹、韓琦等人推行「慶曆新政」,繼續提出限制冗官和提高效率,歐陽修作為諫官再度參與其中,提出「改革吏治、軍事、貢舉法」等主張。兩年後,守舊派佔上風,新法又遭失敗,近不惑之年的歐陽修,再貶滁州(安徽滁州)。從而立之年到不惑之年,歐陽修積極革新,卻兩度被貶,令人扼腕。相比起政治鬱不得志,更令歐陽修感到奇恥大辱,也讓政治對手攻訐不止的,是一樁家庭倫理傳聞,是為歐陽修貶滁的直接原因。早年,歐陽修的妹妹嫁張龜正,不久守寡,帶著張與前妻之女投靠歐陽修。歐陽修撫養此女成人,嫁其於堂侄歐陽晟,原本好事一件。殊不知,外甥女張氏與家僕私通,就揪送官府後,竟「和盤託出」未嫁時與歐陽修有「不倫之情」。據宋人王銍《默記》載:「張懼罪,且圖自能免,其語皆引公未嫁時事,語多醜異」。歐陽修與張氏雖無血緣之親,卻有輩分之實,但在倫理綱常極度推崇的宋代,無異議一顆輿論炸彈,將歐陽修推上「亂倫」風口浪尖。歐陽修上書自白,卻難辯其汙,究其原因有二:一則指控來自外甥女本人,且極度私密之事,難以自證清白;二則,政敵藉機堅決彈劾,搜羅出歐陽修一首豔詞《望江南》,「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閒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證明歐陽修對外甥女早有「輕佻曖昧」。歐陽修青年時頗風流放任,確有不少豔詞,但這首詞是否真與張氏有關?已無從可考。進一步假設,張氏指控不實,歐陽修也有家風不正、教養無方之責,再不堪一代道德典範。朝堂非議喧囂,政敵落井下石,歐陽修汙名難洗,宋仁宗一紙詔書,歐陽修貶滁州知州,時年39歲。這次「亂倫」非議,加之新政失敗,將不惑之年的歐陽修推到了精神谷底,他在江淮之地的滁州自號醉翁,借酒澆愁,寄情山水,無意間寫下了流傳百世的《醉翁亭記》。《醉翁亭記》(節選)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裡,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這首《醉翁亭記》特有韻律,連用二十一個「也」字,達到了藝術成熟的高峰,將歐陽修慵懶輕鬆的人生態度,以及「為政寬簡」的施政理念,融入滁州琅琊山美景中。歐陽修的人生態度看似消極,卻契合「無為而治」「治大國如烹小鮮」老莊思想,滁州反而被治理得井井有條。《醉翁亭記》以深刻筆力描寫了滁州琅琊山朝暮四季變化,猶如朝堂政治的風雲變幻;而自號醉翁宴飲,全文以「樂」字貫穿,則體現了歐陽修無意黨爭,放浪形骸,寄情山水的情懷。此篇絕世美文背後,也隱藏著歐陽修的難言苦楚,四十歲盛年卻以醉翁自號,「飲少輒醉」「頹然乎山水之間」,都深刻烙印著無法排遣的心靈創傷。「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對歐陽修來說,改革失敗,親人告發,兩次被貶,或許唯有美酒可以解憂,山水可以沉醉吧。
潁州西湖終老: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
皇祐元年(1049年),在經歷滁州、揚州、潁州、應天貶謫流離之後,42歲的歐陽修再度被召回京,先後任翰林學士、史館修撰等職。經歷了兩次黨政被貶的政治教訓,歐陽修致力於修史著文,他與宋祁同修《新唐書》,又修撰《五代史記》。不僅文才天性得以最大限度發揮,更為人稱道的是,歐陽修有慧眼識珠的識才之能。嘉祐二年(1057年),50歲的歐陽修以翰林學士身份任主考官,錄取蘇軾、蘇轍、曾鞏等人,提攜了一大批文壇巨星,開啟北宋簡約文風之先河,以至於唐宋八大家中有四人拜其門下。歐陽修仕途也一路青雲直上,官拜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到達了個人政治生涯頂峰。人生就此終老,豈不樂哉?殊不知,北宋官場雲詭波譎,一場更大的暴風雨即將到來,它將徹底摧毀歐陽修的政治生涯和心理防線——歐陽修第三次陷入黨爭旋渦,再遭道德誣陷,成為他絕意官場,孤獨終老的人生謝幕。公元1064年,歷時一年半的「濮議之爭」爆發。事件本身並不複雜,引發的爭論卻勢如海嘯。此前一年,在位長達四十一年的宋仁宗病逝。宋仁宗無嗣,由濮安懿王趙允讓之子趙曙繼位,是為宋英宗。英宗即位後,圍繞其生父濮安懿王的封號,朝堂上掀起爭議。順從宋英宗的個人私心,韓琦、歐陽修一派公開提議,應當奉濮安懿王為「皇考」;司馬光、呂誨、範純仁一派則堅持認為,既然英宗過繼給仁宗並繼承皇位,只能稱仁宗為「皇考」,生父濮安懿王為「皇伯」。隨著爭論日漸深入,表面上的封號之爭,已經升級為即位之初的宋英宗,與試圖幹預朝政的曹太后鬥爭,繼而引發執政與臺諫兩股勢力的「君子小人黨爭」。韓琦、歐陽修一派的主張,遭到了朝臣堅決抵制,歐陽修成為輿論憤怒的首要攻擊目標,他不僅被貼上了小人標籤,還被稱為「首開妄議者」「首惡之人」,被喻為「豺狼當道,擊逐宜先,奸邪在朝,彈劾敢後」。最終的角力結果,是宋英宗強力幹預,他立濮王園陵,呂誨、範純仁等被罷免外放。濮議之爭表面以歐陽修一派獲勝,但卻得罪了大多數持所謂正統價值觀的士大夫階層。歐陽修自知成官場眼、釘肉刺,便連續上奏摺自請外放。熟料,未及允準,英宗突然辭世,宋神宗即位。被懸在風口浪尖的歐陽修,失去皇權靠山,已騎虎難下。對反對派而言,報復的機會也來了。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英宗離世,花甲之年的歐陽修,便再次遭遇「長媳風波」的緋聞。這一次舉報人是歐陽修妻弟薛宗孺,薛因私交不睦懷恨在心,檢舉歐陽修和長媳吳春燕有不正當關係,隨即被御史彭思永和蔣之奇利用攻擊。尤其蔣之奇,此人曾在濮議之爭中擁護歐陽修,被一併視為「奸邪」,他為與歐陽修劃清界限,藉機積極揭發所謂亂倫緋聞,一場指責歐陽修「禽獸不為之醜行,天地不容之大惡」風暴驟至。歐陽修憤怒申辯,宋神宗派人調查,彭思永和蔣之奇卻無法證明其罪,只能以「莫須有」來搪塞:「帷薄之私,非外人所知,但其首建濮議,違典禮以犯眾怒,不宜更在政府」。這起事件結果是,彭和蔣被貶謫,神宗「敕榜朝堂」,告誡群臣莫再非議,算是替歐陽修辨誣。然而,二十年間兩次遭親戚指控,遇「亂倫」汙名,被政敵攻訐,歐陽修心如死灰、苦不堪言。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努力掙脫政治旋渦。於是,連續上表請辭,歐陽修終在熙寧四年(1071年)獲準,以太子少師致仕,歸隱潁州(安徽阜陽),實現了二十年前知潁州時「歸潁終老」夙願。北宋時,潁州為京東拱衛,西湖美景更是天下聞名,西湖的碧波蕩漾,滌蕩了官場的鬥爭,洗盡了人生的汙名,衝淡了世情的齷齪,記錄了歐陽修人生最後一年的自在時光,他創作《採桑子》十首,如人生遲暮私語,最著名一首如下:《採桑子·輕舟短棹西湖好》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採桑子》描繪的圖景令人心醉——潁州西湖風光好,駕著輕舟劃著小槳很愜意,碧綠的湖水連天,長堤芳草萋萋,春風隱約送來一陣陣笙歌。水面無風如琉璃般光滑,小船在不知不覺中移走。只看見水面波紋蕩漾,被船驚起的水鳥,在湖岸邊飛翔。人生的最後歲月,歐陽修選擇了放下與和解。他的筆觸下,不再有《把酒祝東風》中的離愁別緒,也沒有《朋黨論》的慷慨激昂,更沒有《醉翁亭記》的慵懶失意,有的只是靜享西湖碧波蕩漾——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回顧人生,歷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爾虞我詐的黨爭,親人反目的齷齪,朝堂攻訐的汙名,三度貶謫的無助,在微動的漣漪中,都猶如「驚起沙禽掠岸飛」,倏忽不見。人生終極,靜如止水,只留下「無風水面琉璃滑」。遲暮之年的歐陽修,自號「六一居士」,留下一聲感嘆:藏書一萬,金石遺文一千卷,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吾一老翁。歸隱西湖一年後,歐陽修安靜地走完了65歲人生。他是幸運的,當年與摯友梅堯臣的歸潁之約,如願以償。潁州西湖上,再無雲譎波詭,惟有朗月清風。作者:陳城校對:孟晨晨監製:潘若佳監審:趙嘉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