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蒙之
一
1962年夏天,劉公信才十歲,戶縣大王公社成立後的第一批放映員劉應秀在宋東村用發電機放映張平和葛存壯主演的電影《糧食》。劉公信永遠記著那句臺詞:他四爺,在面櫃裡鑽著!主題歌《萬丈高樓平地起》的旋律至今還在他耳朵裡灌著。那個晚上,劉公信的爺爺驚奇地喊叫:「你看這些人能行不,從哪裡把這些鬼牽來的?在布上站著,又說又笑,又唱又跳!」
關於戶縣電影放映史,《西安電影志》記載:1939年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第七分校進駐戶縣牛東後,周圍群眾第一次看到無聲電影。解放後,省文教廳在1952年派電影隊到戶縣巡迴放映。1956年10月,省文化局將27隊移交戶縣,成立戶縣第一放映隊。1958年,在大王成立了第一個公社放映隊。
1973年,劉公信從軍隊復員不久,就被招錄為大王公社放映隊的一名放映員。幹了一輩子電影放映,他對電影放映工作再熟悉不過。他愛放映機,愛它射出的光影,愛它發出的聲響。放映機由傳動、輸片、光學、還音和機體構成。供電機供給動能,經齒輪、鏈輪、皮帶、渦輪旋杆傳導給輸片部。輸片部將成卷的影片從供片盤送到片窗,借著燈泡的照射在銀幕上映出鮮活的畫面。還音部分把光學聲帶轉化為聲頻電流,在耳朵裡形成逼真的聲音。
碰到長電影,膠片在片窗前最遠要走四公裡。馬爾蒂十字車和遮光板合作,膠片在光線穿過時穩定地留在片窗口,在銀幕上投著清晰的成像。供收片盒、運動機件、各種滑輪、片門和畫幅調節裝置發出的噠噠聲在劉公信聽來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響。
八月下旬晚八點多,天色逐漸變得暗黑,氣溫也轉涼了。時間到了,劉公信打開1.3噸重的松花江5505型電影放映機,吧嗒一聲,一束強光投向了遠處掛在牆體上的銀幕。
他放了三本《新聞簡報》、一本關於蔬菜保鮮的染色膠片科教片,依然意猶未盡。科教片快要結束的時候,老伴楊玉娥說:「老劉,該結束了吧?!」話語之間是催促和些微的不耐煩。劉公信急忙說:「別急,還有一部沒放!」楊玉娥輕聲地揶揄他說:「只有三個觀眾,你還這麼在狀態!」劉公信邊換片子,邊笑嘻嘻地拌嘴:「三個人和三百個人一樣,我都要把電影演好!「
從1974到2012年,劉公信放映了三十八年電影,總計放映了一萬一千多場次。他主要在大王鎮方圓的村莊定一、定二、定三、羅堡、曹家灘石橋等30多個村子循環放了38年電影。
2012年,劉公信昔日輝煌的電影放映業務基本歸零了。大王鎮周邊的農村絕少請人放電影,不遠處的化工學校雖有放映需求,但已是雞肋。從2000年到2012年12年間,劉公信看著化工學校的電影放映量從最初的每星期一場變為每年一場。農村電影放映市場已無希望,養活不了徒弟和門市,這才下決心關閉電影放映業務,隨之他也要與自己大半生的放映員身份告別。
其實,早在2005年以後,劉公信明顯發現自己的電影設備出勤率吃不滿了。從這年以後,劉公信的放映機每個月要停八天左右,將近三分之一的時間沒活幹。但是他熱愛這一行,對放映事業有點發燒,不計成本地堅持下來了。幹了將近40年放映工作,沒有掙下錢,只是圖了愛好,留下來的是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和作為佐證的放映機。
老伴楊玉娥很不滿地說:「別人還以為我們有錢。我說沒錢。錢都到哪兒去了?錢都買了鐵疙瘩了!」有一年,他以廢銅的價格從西安收購了12臺變壓器。收購價是600元,他精通電器,修理後把其中10臺以數千塊的價格賣了。那次掙了大錢,最後都用在電影設備改進上。
「人家是以藝養家,我們家是以家養藝」,老伴楊玉娥無奈地說。
最後一段故事片放映結束了,松花江55050放映機停止工作,機體仍然處在高溫狀態。這臺編號為NO.930110的座機由海爾濱電影機械廠生產,此刻正燙得不能觸摸。2700瓦的燈泡工作了兩個小時,釋放的熱量不及時排出會損害放映機。放完電影,劉公信像照顧小孩一樣,沒有立刻關機,而是讓風機繼續運轉為放映機降溫。
二
劉公信這輩子就是愛玩電影放映機,從90年代後期到2000年後的一段時間,是他在農村電影放映領域大戰宏圖的時期。90年代開始,全國很多農村放映隊在電視的衝擊下都走下坡路了,劉公信也不例外。1988年,中國出現了電視熱,全國到處電視機都賣得很火。一臺18英寸的電視機在戶縣當時賣到3000元,戶縣農民在90年代之交走入了電視時代。
錄像廳也隨著電視的興起迎來了黃金時期。在戶縣村鎮的大街小巷上,錄像廳隨處可見。錄像廳開設門檻低,設備簡單,片源眾多,動輒「少兒不宜「的宣傳噱頭吸引了青少年的目光。戶縣農民過事的時候,不再請人看電影了,而是擺上兩臺21寸的電視機放錄像。當地很多農村電影放映隊從此消失了。
為了應對衝擊,劉公信變化手段,努力實現與西安市各大電影院同步放映新片,同時琢磨如何升級自己的放映能力。
新中國成立後,在南京建立的電影機械廠生產16毫米和35毫米的移動式有聲電影放映機,供全國工礦企業和農村放映隊使用。後來在哈爾濱建立的電影機械廠製造35毫米固定電影放映機,供電影院使用。
劉公信看上了後者的效果,農村放映隊使用後者生產的電影院座機在全國找不出一例。1993年,西安解放路電影院拆遷,影院要處理一些設備,劉公信瞅著時機,花了一萬多元買了一套松花江5505型座機。
座機雖然放映效果精良,但體格龐大,人力無法移動,必須藉助機動車搬運。劉公信產生了一個想法,連帶自己多年來放映電影的一個難題也一併解決了。農村電影流動放映受天氣的影響很大。颳風下雨,放映場飛沙走石,觀眾睜不開眼睛。機子進了塵土和細石容易損壞,更擔心進水短路。
劉公信深受其害。一次他在大王鎮放電影,突然下起了大雨。劉公信操作放映機,六年級上學的兒子劉敏龍放學後幫忙打傘。傘太小,劉敏龍只好優先考慮放映機,自己在雨中淋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劉公信把電影放完。
劉公信想到的主意是設計一臺集成式的流動電影放映車。把設備往戶縣運的時候,他請教過西安市電影院的技術員張便齋。張便齋說:「這不成,小劉,不是老師擋你,全國沒人弄?「」我圖亮!」劉公信說。「弄不成,一個燈泡1200,你一個電影能掙多少錢?」張便齋是好心。
劉公信還是幹了。1996年,劉公信著手設計並製造全國第一套大座機流動放映車。當年3月15日開始籌劃,7月25日製造完成。流動放映車焊好後,他做了一個實驗,開著放映車以50碼的速度在砂石路上行駛,想檢驗燈泡會不會顛壞。結果一路跑下來,燈泡完好。他高興壞了,知道自己的事情能往下幹。後來,日常演出時都是以20碼速度行駛,燈泡從來沒被震壞過。只有一次,燈泡沒壞,座機的底座被震壞了。這是1999年春天,劉公信當氣得半個小時沒說話。太難腸了。
1996年8月1日,劉公信自己設計電路和結構的全國第一臺流動電影放映車開始了它的第一場表演。那晚,他掛了12米的大銀幕,特意把功率調到了3500瓦,音響放到了40瓦。當晚放映的是一部印度歌舞片,放映結束後,觀眾不散場,都來參觀他設計的流動放映車。
流動放映車建成後,劉公信的電影放映事業邁入快車道,在大王鎮紅火大半邊天。那時候,一臺車每年演出300多場電影,行駛5600公裡以上。從1996年到2002年的6年多時間裡,是流動放映車最紅火的時期。劉公信駕駛著他的放映車,跑過了30000多公裡。每一次放映觀眾都保持在800人左右,最少時不低於500人,最多時超過1500人。看到效果不錯,1997年劉公信焊接了第二套設備,1998年安裝了第三套設備,緊接著在1999年安裝了第四套設備。
1999年,劉公信在《中國電影市場》雜誌第6期發表了一篇約稿文章《農村座機流動放映大有可為》。這篇文章還讓劉公信拿到了人生第一筆121元的稿費。劉公信的流動放映車使用幾年後的2000年,中國才有了給偏遠地區配發的流動放映車,車上配發105型提包機,還不是大型座機。
90年代後期到2000年後的那段時間,是劉公信的放映事業最巔峰的時候,他在大王鎮的南街南端上開的門市部,主業放電影,閒暇的時候修理電器,補貼放映生意和家用。最紅火的時候,他招了四個徒弟姚安平、朱楠、毛福田和胡四四。徒弟們跟他學藝,也是他放映電影的幫手。
發明座機流動放映車之後,劉公信覺得被人僱傭放映不過癮,他看到城市影院辦得紅火,萌生了在大王鎮建鄉鎮露天電影院的想法。1999年,他從鎮上租了一畝多地,在院子北面建了8間2層共16間房子,籌劃電影院的生意。露天電影院建成後,劉公信只賣過兩次票就停了。他發現,在鄉鎮辦電影院不現實,小地方鄉情重,都是鄉黨,看電影不買票,劉公信又拉不下面子。最終,劉公信放棄了辦影院的念頭。
蓋好房子之後,電影院辦不成,劉公信也不想讓這些地方空著。2001年,女婿鄧兵禮剛下崗,正愁沒有工作。一家人商量後就把露天電影院改造成一個幼兒園。
三
90年代以後,農村電影放映走向的純粹的市場化,反之,80年代的放映生活更平衡,更充實,更有味道。 那是,國家剛剛改革開放,憑著修理放映機學來的電路和機械知識,劉公信在鎮上開了一家電器修理部,兼作他的電影放映聯絡部。他自悟能力強,舉一反三,不斷鑽研,修電器,做配電櫃,收入不菲。
他對電影放映的發燒從那時候就開始了。1984年,劉公信自己籌了4200元買了一臺35毫米的放映機。他東湊西借,甚至連楊玉娥的私房錢都拿出來了。這一年,他成立了戶縣大王鎮第一個35毫米電影放映隊。《西安電影志》記載:1984年,戶縣出現了個體辦電影隊,批准了24個個體電影隊,並批准成立了全縣第一個農村35毫米電影隊——大王電影隊。這個35毫米電影隊就是劉公信建立的。
1984年前後,全國陸續上映了《少林寺》《少林寺弟子》等武打片,出現了觀眾競相觀看武打片的熱潮。在農村,觀眾追著放映隊到處跑是常見現象。在劉公信記憶中,有時候,一部電影被觀眾從一個村追到另一個村看,刷了幾遍才肯罷休。劉公信手裡的35毫米的放映機當時一年演出150多場,每次收費140元。扣除片租60元,管理費6元,交通費20元,劉公信每場能淨掙40元。
改革開放後,鄧小平提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科教片放映在農村受到重視。劉公信記得,82年之前農民不關心農業知識,不愛看科教片。他放映科教片的時候,農民經常發牢騷:「演正片吧,把科教片取掉!」種地種田,只聽隊長的號令,農民個人沒有學習積極性。在生產隊,一些隊長還願意接受科學教育,而一些隊長天生的大老粗,相信自己老一套的經驗,不願意看科教片,造成各隊的生產效率不同。1984年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後,農民才開始關心科教片,很少有人要求把科普加演片去掉。
1988年,劉公信新購了一臺上海八一精密機械有限公司生產的井岡山104放映機。這款放映機亮度好、聲音好,清晰度高,農民都愛看。當時井岡山104放映機的市價是6300元,在全民爭當「萬元戶」的年代是一筆巨款。劉公信先手裡現錢不夠就採取賒帳的辦法,先是首付了2000元,剩餘的 4300元賒帳。
他有財命。年底,為還帳發愁的劉公信忽然想起堆在修理部牆角從各種電器裡拆下的黃銅。銅是電器的主要材料。劉公信剛開電器修理部的時候,黃銅的價格是4元錢每斤,到了1998年,黃銅的價格一路漲到19元每斤。積累了多年,他從修理部的旮旯裡一口氣拉出820斤黃銅賣了。他不但還清了賒帳,手裡還餘將近一萬元。
放映機的光學系統對放映效果影響很大。《西安電影志》記載:「1984年全省電影系統召開技術革新表彰大會,戶縣新光源改革受到省文化廳的表彰獎勵 」。1984年,市場出現了新型光源銦燈,放映效果好。這一年,劉公信為了提高放映效果,和戶縣電影公司的人一起去成都升級光源。把溴鎢燈換成了銦燈之後,劉公信從星光電工廠招待所出來,準備和縣電影公司的人在成都火車站匯合,然後一起坐火車回戶縣。不幸的是,他在坐11路公交車的時候被賊偷了火車票,最後不得不花了78元重新補了一張票。1987年,新型的氙燈出現了,這種燈接近太陽光色,對各種光譜的還原率達到95%,劉公信又率先採用了氙燈。
四
由於距離陝西省會西安較近,戶縣易得革新風氣之先。《西安電影志》記載:1958年大王公社成立了全陝西省第一個公社電影隊,由陝西省第十七電影隊改建而成。當時全省有27個電影放映隊。
1974年,國務院下發《關於認真做好農村電影隊發展工作的通知》,要求人民公社組件放映隊,放映隊是文化事業單位,人事上屬於人民公社,業務歸口上級電影部門管理。劉公信1973年從工程兵部隊復員回家,觀念新,腦子活,有美術功底和審美能力,當時公社放映隊需要補充力量,放映員賀志修看上了劉公信,把他招到了公社放映隊。
70年代,中央對電影的定位是「黨的宣傳喉舌」,要求「黨委有號召,銀幕有回聲」。公社放映隊的主要任務是配合公社黨委和縣上的政策做宣傳。公社社情不同,宣傳中心也有所區別。劉公信製作的宣傳幻燈片好看,通常是些諸如「三夏大忙,搶收搶種「、」龍口奪食,人人有責」 之類的口號。在戶縣,「三夏大忙「就是收麥子,」三秋「大忙就是收包穀。
電影幻燈片製作簡單,先用廣告色在玻璃上刷上底色,然後用竹筆在上面刻字和畫畫,製作幻定所耗的時間不等,粗活10分鐘足夠,細活需要半個多小時。劉公信至今保存著師傅賀志修1974年送給他的幻燈箱。老舊的幻燈片還安安靜靜地排列在裡面,好像睡著一樣。劉公信畫了幾年幻燈片,毛澤東去世以後,他畫的也就少了。
70年代電影是農民主要的娛樂形式。農村沒有書報刊,一直流行在關中農村傳統的戲曲秦腔的很多劇本也不能再演了。《下河東》《蘇三起解》《王寶釧》等傳統秦腔名戲被打上了「才子佳人「的標籤而遭到禁演。當時,劉公信放映的影片主要有新聞片、樣板戲和科教片。
1976年,國家提倡電影普及放映,每部電影不能有死角,村村都要看到。大王公社當時有22給自然村,27個生產大隊。劉公信循環往復地演電影,演出最多的是樣板戲電影以及一些故事片。他把《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奇襲白虎團》《海港》《龍江頌》《白毛女》等電影看過不下七八遍。
給劉公信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當時放映的《新聞簡報》。因為拍攝、洗印和發行關節過多,農村公社放映隊往往在新聞發生三個月後左右才能接到片子。《新聞簡報》影片拍攝精美,敘事節奏舒緩,有專門的樂團演奏背景音樂。看到毛主席接待外賓的新聞片,農民都是譁譁地拍手。
一部名叫《豬囊蟲》的宣傳片也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些年月,家裡死了豬,農民捨不得掩埋是正常現象。有些農民見了死豬會有湊合吃的想法。這部科教片放映後,農民都知道了死豬肉最多用來榨油,肉是千萬不能食用的。
從1974年到1976年的兩年裡,劉公信的工作充實而有規律。放映員的職責是上午七點到八點參加學習,吃完早飯八點參加公社會議。有工作部署,回去就要製作幻燈片配合宣傳。放映生涯中最猶豫的一段時間也是那時候跨過去的。農民的休閒時間是在晚上,因為每天晚上回不了家,他間或有些沮喪和動搖,但不久想通了,此後一輩子都沒遺憾過。
五
70年代和80年代,放電影在農村是一件稀罕事情。一村放電影,周邊十裡八村的青壯和小孩步行或騎自行車,都會來看。夏天,農民光膀子,扇扇子;冬天,農民裹著棉衣瑟瑟發抖,銀幕下都擠滿人。劉公信一次在戶縣定州村放電影,本村和從鄰村趕來看電影的人擠滿了巷子,前後都是黑壓壓看不到頭的人群。放映機到銀幕的18米範圍內擠滿了人,放映機後面10多米範圍內擠滿了人,銀幕後面10多米範圍了也人頭攢動。為了防備放映機被擠到,身體強壯、身高1米78的劉公信把 20多公斤的放映機抱在懷裡放映。在1米6的鏡頭高度上,他晃晃悠悠地放完了電影。
電影放映久了,劉公信覺得電影就是教材,放映機就是學校。他經常會琢磨電影中的意涵和味道。幾十年時光荏苒,他仍然記得由陳靜波導演,朱虹、鮑方、高遠主演的《審妻》。電影講述了隋煬帝楊廣橫徵暴斂,昏聵暴戾,刑部尚書王日成之妻素娘頂替義父莊天棟之女美容入宮,意欲刺殺楊廣的故事。這部電影留給劉公信的教訓是「人跟人鬥心眼很可怕「,他一聲都秉持」少作惡,多為善」的做人信條。
1976年發行的35毫米電影《歡騰的小涼河》由劉瓊和沈耀庭導演,上海電影製片廠攝製。劇情講的是在「文革」時期,小涼河的二隊和九隊在農業發展方向上產生了分歧。二隊要根治小涼河,實現自流灌溉。九隊要退耕還林,大興農林牧副漁等多種經營。1976年6月,劉公信開始在大王鎮周圍村莊放映這部電影,8月他在戶縣鬥門中學放映完這部影片後,9月底這部電影就被封了。
不久,劉公信看到一些影片的片心和片架都被抽掉了。《海南民兵》《千萬別忘記階級鬥爭》等影片被封存了。「文革「時期」禁演的戲曲《三滴血》的電影版《三滴血》放映了,陝西的秦腔劇團看到電影上映才敢公開唱這折戲。
那幾年,劉公信隱隱覺得,一種說不出的變化發生了。
六
在農村放電影,土生土長的劉公信也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一次,劉公信的一個小學女同學的男人讓車給撞了,問題並不大,他在醫院躺了一段時間。快要出院的時候他去了吸氧室吸氧,結果吸氧室爆炸了,人就沒了。醫院賠了一大筆錢,女同學想給男人好好辦個白事。農村過白事要放映電影。女同學找劉公信,要劉公信選一個新電影。劉公信取了一個電影《諸葛孔明》。取片前,劉公信沒看過片子。他沒想到電影劇情出現了火燒赤壁的鏡頭。放映後,女同學非常憤怒地質問劉公信:「我男人是燒死的,你放「火燒赤壁「是什麼意思?!」女同學拒絕支付220元放映費,劉公信也沒要。
還有一次,鄰村死了一個女人,請劉公信放電影。劉公信取了一個新片《合同夫妻》。電影放完之後,主人質問劉公信:「老劉,你這是糟蹋我咧!」我的情況你不知道?!劉公信急忙辯解:「你家的事情,我怎麼能知道得那麼詳細呢?」 這家主人父母生子時沒有結婚證,婚後女人跑到甘肅跟了別人。又過了幾年,女人又回來過日子了,最終死在了當地。那次60元放映費也泡湯了。
如果發現得早,事情還可收拾。一次,龍西大隊的王木匠父親死了,要定電影。劉公信和王木匠在過事前三天就把電影定了下來。王木匠細緻,當天上午11點的時候,他讓劉公信把影片取到了村上。王木匠問劉公信:「老劉,你取的電影叫什麼名字?」「《笨人王老大》!」劉公信回答。王木匠說:「我爸就叫王老大,這個片子不能放!」在戶縣農村,「老大」的意思是憨人和傻子。於是下午三點半重新取片,還來得及,算是躲過了一場誤會。
「撞了皮,撞了題!」劉公信說。演電影不給錢的事情,劉公信遇到有七回,回回原因不一樣。
在劉公信記憶中,90年代之前放映的電影中娛樂片很少。90年以後,娛樂片越來越多,再後來幾乎就是娛樂片的天下了。從70年代一路走來的劉公信覺得,電影業失去了教育功能和滌濁功能,電影不搞思想教育是個大失誤。
他懷念《喜盈門》那樣的農村題材電影。《喜盈門》由上海電影製片廠1981年攝製,趙煥章導演。影片講述了80年代發生在一個北方農村家庭的故事。老大的媳婦百般算計,斤斤計較,在小家庭裡面計算得失,後來在大家勸導下改正思想,一家人重歸於好的故事。多少年後,劉公信腦海裡還浮現著《喜盈門》在農村受歡迎的場景:老漢喜歡,老太婆喜歡,女人喜歡。
劉公信放映《喜盈門》還鬧出過一個小故事。劉公信的家庭和《喜盈門》裡的家庭有些相似。他也是三個兄弟和三個妯娌。劉公信在兄弟們中排老二。在《喜盈門》中,老二的媳婦端莊賢惠,孝敬公婆。電影放映後,鄉黨見了劉公信就說:「你演的電影,明著是誇你媳婦好咧!「
七
放了38年電影,劉公信實實在在遇到三輪危機。第一次危機發生在90年代前後,電視機和錄像廳出現了,很多農村電影隊從此就消失了。劉公信不認輸,在設備和同步片源上下功夫,跨過了世紀之交。2004年,戶縣的農村電影衰落趨勢已經無可挽回,他依靠自己設備和熱情撐著。2010年之後,農村似乎變了,他堅守了幾年,好像是在為農村電影唱著最後的輓歌。
早幾年,他下意識的開始收集、整理電影放映器械了。放映生涯給劉公信留下了數不清的鐵疙瘩。自己用過的和收購的,他的庫房裡擺放著36套電影放映設備。一套放映設備包括兩臺輪流放映機以及配套的放映設備——整流器、一臺擴音機、電源線和一個銀幕。提包機、固定機和座機, 8.7毫米、16毫米、35毫米和70毫米,什麼放映機都有。有臺70毫米的放映機是當時國家分配給西北五省用的,有深圳的商人出高價收買,被劉公信拒絕了。在劉公信看來,這個放映機絕對不能走出陝西,他不能為錢當罪人。他的電影設備和零件總共佔有十幾間房子。前年搬家的時候,各種設備陸陸續續搬了一個多月。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你是世界上擁有東西數量最多的人。聽到這話,很多都笑岔氣了。那些機器零件的確多到無法清點。
他愛電影膠片。黑白膠片可保存150到200年,彩色膠片壽命短些。國產膠片可保存80年,進口膠片可保存150年。一本膠片電影的額定放映場次是600場,實際上600場之後還可以繼續用。這些膠片凝聚著幾代人的心血,糟蹋了可惜。他的庫房存放著幾百個電影拷貝,房門打開的時候,散發出濃濃醋酸的味道,那是醋酸片基散發的氣味。
放了幾十年的電影,劉公信對片子長度了如指掌。在他記憶中,電影廠喜歡出9本的片子,長的有11本,當然也有更長的。當年放映的10分鐘的《新聞簡報》片長280米,《風雲再起》有9本,長2700米,《火焰駒》12本,長3600米。最長的故事片是1978年放映的《創業》,一共13本,一本長300米,總長3900米,他放了兩個半小時。1996年後,國家將一本膠片從300米加為600米,放映員換一本膠片的時間從10分鐘延長到20分鐘,輕鬆多了。
八
2012年,電影放映生意徹底停下之後,劉公信不想浪費時間。「我不願意打牌,不是我看不起任何人,我沒有時間。我現在進入倒計時,人有個大限,第一個大限是七十三,第二個大限是八十五。有空的時候我坐在木頭前,對木頭有個構思。」他想完成自己的另一樁心願。
在電影放映這個行當上,在戶縣乃至西安的農村放映隊裡,劉公信認為,沒有人在創新方面比他做的更好。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這個既是國家的,也是自己的。不緬懷過去,只憧憬未來。2007年他嘗試著完成了一件他年輕時喜歡的木刻藝術作品,想檢驗一下自己還能不能再幹雕刻。結果還行。2008年他嘗試了浮雕圓雕,2012年完成了毛主席的木版長卷,贈送給了延安革命紀念館。他的想法是最終要把原版贈送給韶山毛主席紀念館。這本來就是屬於韶山的東西。
老闆楊玉娥埋怨的佔地方的電影放映設備,他也有了處置意見。電影是公共資產,擱在咱這裡不如捐給國家。捐給國家才能保護得很好,最終都是公共文化。擱在家裡不行,這些電影機械不是家裡擱的東西。他只等著機會早點到來,讓那些電影放映機去它們應該去的地方。
時代的風雲際會有時候會無視個人的掙扎和努力。劉公信看到了歷史的車輪堅決無比,沒有人力可以阻擋。70和80年代,他在村裡放電影,全村男女老少都會看。90年代以後,電視普及了,老年待在屋裡看電視,只有青壯和小孩出來看,還挺熱鬧。2000年後,出屋看電影的只有小孩子,成人們都在忙生活。而這幾年,連小孩子都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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