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非物質文化遺產美食故事丨第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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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泉豌豆面傳統製作製作技藝
三分天下,我居其一
素小面、豌豆面、雜醬面、構成了重慶小面的「基本面有了這三碗面、再加上自然衍生出的「豌雜麵」,就可以開個成本最低的小麵攤了。
豌豆面做起來不難,但要將豌豆煮成極品,卻是難上加難。能精準拿捏豌豆分寸的人,必定是能在重慶小面史上佔據一席之地的人物。這樣的人物,當然有資格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他的面,大家都會認帳。但是,請記住—這並不算最牛的。
最牛的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他們的天下,整個地盤,就是他們的符號。就好比你要讓人肅然起敬,完全不必「大漢丞相、領益州牧、署司隸校尉、假節」什麼的嗥啵一大堆,只需略帶羞澀地說一句「南陽,臥龍崗」就夠了。
『 起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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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前後,一對來自瀘州的夫妻在重慶城紮下根來。數年後,每逢有人問到他們的身份、職業,他們都會略帶羞澀地說一句:「南泉,豌豆面。
聞者立刻肅然起敬。
楊海寧、王運章夫婦來自遙遠的下江,也就是江浙滬帶。如果從「海寧」這個名字來推斷,老家應在浙江嘉興那塊兒。
他們從老家跑到四川瀘州的原因,自然是抗戰爆發。這是川渝歷史上又一次大規模的人口遷入,跟三百年前的湖廣填四川一樣,促成了包括飲食在內的文化大融合。
楊海寧做得一手好面。妻子王運章則擅長調味,妙不可言。總之,這是個小面界的神鵰俠侶組合。湊巧,也姓楊。
抗戰結束後,夫婦倆決定到重慶去闖一闖,於是一路走到了南泉。這是一個溫泉度假勝地,因為地勢隱蔽、植被茂密,安置了大量軍政機關和大學,餐飲需求相當旺盛。
很快他們就火了。當地人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只記得他們的面。口碑傳來傳去,落到了簡單方便的「南泉」二字上,只要一說南泉豌豆面,就是他們家。
『 何為豌豆面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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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公私合營的時候,夫婦倆憑手藝和名聲進入區飲食合作商店,成了技術骨幹。
1962年,很困難的一年,店裡一個女同事突然有兒子了。
這兒子並不是她生的,一進門就已4歲了。小朋友家在渝中半島火藥局街,因為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便被過繼給了父親的一個親戚。對,就是店裡那位女同事。
新媽媽經常上夜班,只能把兒子鎖在家裡睡覺。可老房子一到夜裡就老鼠亂竄,把小傢伙嚇得屁滾尿流,後來只要媽媽出門,他便死抱住大腿號啕大哭,說什麼也不幹。
沒辦法,只好帶著兒子上班。媽媽忙自己的事,四五歲的小孩便在店裡四處賣萌耍寶,出盡了風頭。膝下無子的楊氏夫婦,竟然被他喚醒了內心深處的某種情感。
他倆是真疼這孩子,分到手的食物自己捨不得吃,總要眼巴巴地等到那萌寶來了,才滿臉堆笑地招手:
「華華快過來,有好吃的喲!」
華華大名叫舒家華。他也很喜歡這兩口子——一個楊大伯,一個王嬢嬢,都拿他當親兒子。
初中畢業那年,大概是1974年,舒家華沒有再上學,天天跟著媽媽去店裡玩。因為從小喜歡吃麵,自然最喜歡看大伯和孃孃做面。
大伯制面的手藝,並不受原材料的過多限制。即便只是普通小麥粉,加水的比例、揉面的手法、醒面的技巧、拉麵的講究、晾曬的時機……學問照樣深得很。
孃孃的手藝也很有看頭啊。就說這豌豆吧,必須是上好的大白豌豆。每天下午5點開始泡足12個小時,第二天凌晨5點才能煮豆。她會加上豬大骨,用鼎鍋、文火細細地煨上起碼兩個小時。
孃孃說這樣豌豆才有魂,從豆子裡浸出的每一滴汁液,才會既黏稠又不膩,還有著豐富的味覺層次。
煮好後千萬別急著動它們!一定要讓豆子待在鍋裡好好收一下汁,這更有利於保持原本的形態。豌豆看上去顆是顆、粒是粒,其實呢,內心早已是一片迷人的翻砂狀,入嘴就化。
正所謂:
金燦燦,粑嚕嚕,熱烙烙;呡就爛,滿口沙,過齒香。
這是豌豆面的最高境界。
1976年,18歲不到的舒家華頂替媽媽進了飲食合作商店,餐飲才華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那時候,店裡切面的機器是用鋸片,就那麼一下下地切,切到最後總要留一截樁子,很是浪費。舒家華從小就看不慣這個,早就想出了解決方案:把一塊鋸片改成兩塊刀片,通過調整刀片間距和接面簸箕的移動速率,就能確保整齊劃不留殘餘。一試,果然很靈。
再比方說孃娘打佐料。最多時,她可以一隻手同時疊五六個中號面碗,從手指到小臂全用上;另一隻手就在各種料盆裡一陣抓取—辣椒、豬油、醬油、麻油、蒜汁、薑汁、蔥花、榨菜粒、芽菜末、花生、芝麻、味精、鹽…動輒十幾種佐料,孃孃單手穿針引線,此起彼落,一陣風似的就能把五六個碗全搞定,中間毫無卡頓、毫無錯漏。
舒家華青出於藍,單手能上七八個碗,要是換成擔擔麵那種小號面碗,那就能同時託著十幾個碗打佐料。盛上面後,還能託著同樣數量的碗一路小跑,直接送到客官面前。真像在耍雜技。
今天當然不行了,都六十多了。不過碗的數量打個七折的話,老舒仍然表示無壓力。
不久後,大伯和孃娘也退休了。這對離亂年代逃難而來的苦命鴛鴦,把舞臺正式交給了下一代。
飲食合作商店職工不多,領導看來看去,只有那個半大孩子可堪重任,便任命他當負責人。舒家華這輩子做事的霸氣,應該就從這少年得志時開始。
然而霸氣不等於讓別人服氣,要真讓人服,還得靠幹活。
每天中午食客散盡後,職工們能休息的都去休息了,擦桌子的活就交給了領導。這活跟家裡擦桌子可不一樣:那麼多輪食客吃下來,桌椅縫裡都是油汙,你必須背著桌椅下坡下坎地去到花溪河邊,用河水一點一點衝刷乾淨,再一路上坡上坎地背回來。
從4歲起,舒家華每天就看著大伯和娘孃那麼背呀、洗呀,直到背也背駝了,手上繭子也連成片了。他們說這是廚子的命,不認這個命,就不配在這一行混成大廚。
舒家華想當大廚,並不怕吃苦。可南泉這小店豈是久居之地?1982年,他申請調到了市裡的種子公司,去做一個更大的廚房。
他可不是只會做豌豆面。南泉的店再小,那也涵蓋了麵食和各類中餐;而身為一個領導,必須得是全能選手啊,更不要說管理經驗了。在餐飲這行,手藝精、管理強,就是一個行政總廚的節奏,哪兒都會搶著要的。
1990年,舒家華停薪留職去了海南,到一家叫作「川粵大酒樓」的飯店當主廚。正是在這裡,他用川菜手藝換來了粵菜手藝,成了一個川菜、粵菜都玩得轉的牛人。
離開海南後他浪跡天涯,廣州、深圳、新疆、內蒙古、北京……都是去各地的星級酒店做主廚或總廚。一二十年下來,心得可以歸結為兩個字:創新。管你什麼川湘魯粵、紅案白案,管你什麼色、香、味、刀、火、形一個真正的大廚,必定要靠創造而不是規矩揚名立萬,對吧?
舒家華的菜,腦洞總是開得讓人猝不及防。比方說,1998年哪部電影最火?當然是《鐵達尼號》。他火速蹭上熱點,推出了一款「泰坦尼克爽涼瓜」,取材於男女主在船頭凹出的經典造型,撩得眾食客哇哇大叫,實在不忍親口吞噬這悽美的愛情。
所謂創新,在於創意;所謂創意,在於表達。食物的視覺形態是一定先於味覺被食客感知的,所以說塑形真是考驗一個大廚水平的重要標準。
從1987年南泉飲食合作商店謝幕,到2012年舒家華開麵館,正宗南泉豌豆面已沉寂了四分之一個世紀,是時候讓它以華麗的姿態回歸了。
『「三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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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從06年起,舒家華逐漸轉做培訓,前後教出了上千個廚師。幕後做久了又想親手搞點事,不過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做個小麵館剛好,不累記得我們在萬州雜醬面那一章裡說過什麼嗎?全重慶的小麵館加起來有7萬多家,都會做豌豆豌雜。那麼,同樣的兩碗面擺在食客面前,如何讓人一眼就拎出南泉豌豆面來呢?
你的豌豆燉得最地道,你的麵條最勁道,你的佐料最霸道…都沒用。2012年以後的世界,是一個看臉的世界,顏值就是生產力。所以你必須通過創造性的塑形,讓南泉豌豆面在7萬碗面裡一看就獨一無二。
舒家華這樣幹:一碗幹溜面,用一個不鏽鋼模具,有點像奔馳三叉戟車標那種,往面上一扣,再鋪韭菜段、雜醬和豌豆。一共三格,一料一格。今天,如果你有空去南坪老長途汽車站旁邊的那家小麵館,稍坐片刻,就能看到這碗面的模樣:韭菜青綠、豌豆醇黃、雜醬金黃,三個飽滿的色塊蓋滿面碗,看不到面,也看不到佐料。你捧著一塊賞心悅目的畫布,捨得往嘴裡放嗎?
總歸是要入嘴的。豌豆的口感不必多說,那些金黃的肉醬吃進嘴裡,你也一定會清晰感受到一根根小肉條在歡快地舞蹈。舞著舞著韭菜的清香襲來,舞臺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舒家華給這碗南泉豌豆面起了個名字:三分天下。
「三分天下」悄悄躥紅了。2016年,舒家華憑這碗面在媒體舉辦的「麻辣麵對面」美食大賽中拔得頭籌,成了重慶小面界宗師級的人物。他去倫敦參加餐飲交流活動,三天賣了上千碗面,連老外也吃得很爽。
從18歲當店長開始,舒家華早習慣了當老大:「啷個?難道不該是我嗎?」要真回到三分天下那個年代,他認為最次也得分個蜀漢給他乾乾。然而霸氣底下,總得鋪墊很多的東西。你們光知道麵條勁道,不知道為了找到最好的糯小麥原料,舒家華跑過多少地方、吃過多少苦頭。
發、揉、醒、切,所有流程都必須由他監督,這樣才能做出既勁道又自帶麥香的面;你在網上下單,讓人家順豐快遞過來,三天之內,這碗面也不會粘連起坨。
你們光知道那海椒夠香,不知道老舒背後的堅持——都是用機器處理,用切割法一天能做一二十噸,要是用舂搗法的話,最多就兩三噸;不行,用機器也得給我一下下地搗。只有搗出來的辣椒,每一個斷面才會呈開放狀而不是截斷狀,你用油煎的時候味道才能融進斷面,達到極致。
再天才的創新,也得從最老實的規矩裡來,偷不得懶、取不得巧。這就叫辯證法。
回歸麵館這幾年,舒家華腦子裡又冒出一個霸氣的計劃:
把包括南泉豌豆面在內的重慶著名小吃整合起來,方圓每三公裡範圍開8家店,每家店都有8個檔口,每個檔口又起碼保證6~8個品類,例如某某面、某某涼粉、某某口水雞、某某肺片......
所有菜品都用統一的料包來合成。料包當然由他搞定。那麼誰來跑第二棒?每三公裡區域都搞一個中央廚房,統一制料、統一配送。店裡哪怕僱的是不會做飯的大學生,也能輕鬆做出一碗靚面。
這是一個覆蓋全城的重慶小吃嘉年華。
聽上去,有一點點像萬州雜醬面傳承人李慶剛的搞法。不同的是,萬州老李背靠強大企業,已經成了事;而南坪老舒呢,還僅僅只是一個計劃而已。
這個計劃要成,他算一方,還需要一個投資方和一個合作執行方。不管怎樣,在這個三方格局裡,必須有他的位置。
「那些不懂我的人,儘管嘲笑吧。管你們怎麼笑,我就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的一粒銅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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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於重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叢書——《重慶寶貝·美食》 作者羅磊、華勇,攝影師晉毅。摘選時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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