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擁軍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宋)蘇軾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像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三月,蘇軾調任江蘇太湖濱的湖州,任湖州太守。到任後,他照例向朝庭呈謝恩表,其中有些牢騷話:「伏念臣性資頑鄙……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新進」很顯然是指在王安石變法中突然升遷的無能後輩。蘇軾說自己「老不生事」,其言下之意(新進們以為蘇軾是在嘲諷他們惹事生非)令李定、舒亶、王珪等「新進」們大為惱怒。
這年六月,就有御史把蘇軾謝恩表中的話挑出來,說他蔑視朝庭而開始彈劾他。數日之後,又搜羅他的一些詩句,曲解附會,編織罪名,進一步彈劾他,並要求將其斬首。七月十八日,蘇軾在湖州任所被逮捕,八月十八日押送至汴京,關押於御史臺的皇家監獄。蘇軾在獄中備受垢辱,幾置死地,他自稱「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獄中寄子由其二》),甚至寫下了「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獄中寄子由其一》)的絕命詩句。十一月二十九日,飽受牢獄之苦的蘇軾被貶往黃州,充團練副使,不準擅離該地,並無權籤署公文。御史臺官署內遍植柏樹,又稱「柏臺」。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築巢,乃稱「烏臺」。這次事件,史稱「烏臺詩案」。
關於蘇軾到達黃州的情形,林語堂《蘇東坡傳》是這樣寫的:
在元豐三年(1080)正月初一,蘇東坡已和長子蘇邁離開京城,起程前往幽居之地黃州,邁當時已經二十一歲。蘇東坡是走最近的路趕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弟弟子由照顧,隨後再去。……東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黃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的。
黃州是長江邊上一個窮苦的小鎮,在漢口下面約六十裡地。在等待家眷之時,蘇東坡暫時住在定惠院。這個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離江邊還有一段路。他和僧人一同吃飯,午飯與晚飯後,總是在一棵山楂樹下散步。(張振玉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86—187頁)
正如題目所言,這首詞就寫於初到黃州寓居定惠院時。
詞開頭兩句寫景。月是「缺月」,桐是「疏桐」,起筆即渲染出悽清的氣氛。「疏桐」說明桐葉落盡,空留稀疏的桐枝。白居易《長恨歌》:「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那還只是秋天的梧桐,如今已是冬日,惟剩稀疏的桐枝了。「漏」指漏壺,古人計時的器具,從壺中滴水計算時間,夜深時,壺中滴水減少,仿佛斷了,故「漏斷」指夜深。滴漏已盡,人們已然沉入夢鄉,而詞人卻無法成眠,本想月下散心,可映入眼帘是「缺月掛疏桐」,於蕭索中更添幾分寂寞。
第三、四句直接寫人。蘇軾到黃州後常以「幽人」自稱,他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中說:「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幽人」一詞兼有幽居之人與幽囚之人的意思,正是蘇軾此時處境的真實寫照。「孤鴻」,即失群的大雁。阮籍《詠懷》:「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張九齡《感遇(其四)》:「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幽人」與「孤鴻」,在這裡相互映襯,更顯詞人之幽獨落寞。對這二句詞,歷來有不同解釋,主要的讀法有兩種:其一,有誰知道幽居之人獨自往來呢?只有天上飛過的孤鴻知道吧。取與孤鴻惺惺相惜之意。其二,幽人孤獨往來的情形,就像天上縹緲而過的孤雁一樣,是沒有人知道的。「誰知」在這裡解為無人知。第一種解讀以為詞人是自問自答,引天上偶然飛過孤鴻為知音。第二種解讀是作者一種深沉的感嘆,以孤鴻自況。形象化的語言,往往具有多義性,再加上「誰知」一詞的歧義,兩種解讀完全合乎情理。而結合全詞來講,我更傾向於第一種解讀,以為天上適有孤鴻飛過,從而帶出下片對孤鴻的描寫。
詞的下片寫孤鴻,抓住兩個富有深意的動作——驚起回頭、揀盡寒枝,將孤鴻惶恐的情態刻畫得形神畢肖。這個世上是沒有人去關心一隻孤鴻的內心世界的,故「有恨無人省」。而孤鴻卻從此寧可棲在寂寞寒冷的沙洲裡,也不肯棲宿樹枝。「寒枝」即高枝,取義於「高處不勝寒」。這裡,蘇軾是借孤鴻來寫自己驚魂未定的心境和「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張惠言《詞選序》語)。同時,孤鴻不肯棲於高枝、貧賤不移的形象,也透出詩人孤傲的性格和高潔的情操。
對「揀盡寒枝不肯棲」一句的理解,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提到有人認為鴻雁的生活習性是不停息在樹上的,便認為蘇軾的話有語病:鴻既然不會棲息在樹上,那就沒有肯不肯棲的問題。周振甫的《詩詞例話》對一問題的看法是:一方面,詩的說法不同於科學的記載。詩人借孤鴻來自比,用的是比喻和擬人的手法,「我們正當從中體會詩人自喻的用意,不該把詩同科學記載混同起來」。「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詩人體物不該違反生活的真實。……像『揀盡寒枝不肯棲』,同雁不棲在樹上的說法是符合的,也就是詩的語言並不是可以違反生活真實而隨便說的。」(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63—64頁)
詩案對於蘇軾,渾如一場惡夢。這首詞所寫的正是惡夢初醒之際的驚悸與堅守。對於詞上、下片的關係,唐圭璋先生以為上闋是寫鴻見人,下闋則是寫人見鴻。《蓼園詞選》以為:「此詞乃東坡自寫在黃州之寂寞耳。初從人說起,言如孤鴻之冷落。第二闕,專就孤鴻說,語語雙關。」
烏臺詩案,不僅徹底改變了蘇軾的人生軌跡,也使蘇軾開始重新認識社會,重新評價人生的意義,反映在創作上就是不再側重反映「具體的政治憂患」,而更注重表現「寬廣的人生憂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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