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關於抗日老兵周福康的微博,這幾天被各大新聞網站轉載。昨天下午,騰訊新聞也在微信上推送了這條消息,一時間成為網友中秋熱議話題。
有網友評論說,這段故事簡直是電影《海角七號》的翻版,很多網友關心老人現在的生活。
老人的現狀如何?他還能見到69年前的那位日本戀人嗎?
昨天中午,快報記者來到坎山鎮塘上社區最繁華的塘上街口。
我問街口小賣部的大姐認不認識周福康,她笑著說,「這老頭誰不認識,每天騎著三輪車到處撿破爛,以前還是國民黨部隊的軍官呢!」
在平房外的空地上,堆滿了各種破爛廢品,但已經被人做了分類,破雨傘上的鐵絲骨架放在破爛堆的最裡面,打包好的一疊紙板在最外面。
「這就是周福康的家,這些破爛都是他撿來的。」在堆滿破爛的那件平房的隔壁一間屋子裡,一對中年夫婦正在準備中秋夜的團圓飯,蒸鍋裏白斬雞飄出香味。
聽說我來採訪,中年婦女和四合院裡的其他鄰居走了過來,「最近來了好幾批記者,還有日本人呢。」一位鄰居大姐說,周福康92歲了,他以前去臺灣接受日本兵投降的故事,司馬第巷子裡人幾乎都知道,因為他(周福康)腦袋特別活絡,以前的每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只要別人願意聽,他就會不停地講,「我已經聽他說了四五遍了!」
周老先生不在家,他每天上午會騎著電三輪出門去撿破爛,要晚上才會回來!鄰居大姐說,「不過你們可以問問他阿嫂!」
老兵每天外出撿破爛
撿到喜歡的書會留下來自己看
在周福康老人住的平房的後門,找到了一位白髮老人,她是周福康老人的嫂子王月仙,今年91歲,身板也很硬朗。王奶奶說,周福康膝下無子女,現在住的房子還是租的。「不過還好就住在我們邊上,平時還有個照應。」
不過,王奶奶的兒子說,叔叔脾氣蠻倔的,不喜歡別人幫他,他每天出門撿破爛,自己養活自己。
「對,他就是倔頭倔腦,日子過得也真是苦!」王奶奶說著,帶我們走進周福康老人住的屋子。屋外的房門沒上鎖,王奶奶說,福康從來不鎖門,他說家裡全是破爛,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走進周福康老人的家,屋內共有兩間房,一間是他的臥室,許多蜘蛛網把白牆變成了灰色,柜子和木床十分破舊,屋子裡有兩件電器,一個是老式收音機,王奶奶說那是周福康撿破爛撿來的,他每天都要聽新聞;另一件電器是一臺嶄新的空調,社區免費來裝的,不過周老先生幾乎沒用過,因為鄰居曾跟他半開玩笑:「開一晚要兩塊錢!」
老人住的另一間屋子是客廳,也堆滿了破爛,在客廳的方桌上,擺著老人已經準備好的中秋夜晚餐——一碗醬油湯煮的發漲的麵條,碗邊上,還擺著幾本書,有現代漢語詞典、新版英語語法訓練、半月談雜誌……周福康的侄兒說,叔叔把破爛撿回家以後會分好類再賣錢,但只要是書籍,他都會自己先看,喜歡的書就會留下來。
蕭山淪陷參軍
1945年隨部隊赴臺受降日軍
昨天下午1點多,正和周福康的嫂子、侄兒閒聊時,屋外傳來刺耳的剎車聲,一輛電動三輪車剛停穩,一位老人就從車上跳了下來,雙手來回擦了擦已經洗得發黃的淡藍色襯衣,快步上前握住我的手,「我侄兒打我手機,說有記者來了,我馬上就從瓜瀝趕回來了。你好你好!」
眼前的周福康氣色紅潤,他從屋子裡拿出幾張竹椅,搬到四合院的石榴樹下,招呼我坐下。
「先從我的出生說起吧。我出生在蕭山坎山塘上。」周福康說。
我1923年2月8日出生,十五六歲時,在紹興稽山中學念書,那是一所很有名的學校。
16歲那年,日軍入侵,蕭山淪陷,我從學校跑了出來,參軍救國,我記得那時候我們這些學生兵都叫做補充兵,我當時所在部隊的番號是國民革命軍第70軍。因為我有文化,最初就在107師下面連隊當文書,那個時候當兵的要是有文化很容易被重用。
參軍兩年後,部隊一個叫政工服務隊的在內部招人,要求是有文化,能寫材料,能幫長官處理一些文件。我所在團的長官推薦了我,我就成了107師政治部的一名文員,是國民黨軍官裡職務最低的,相當於現在的科級幹部。後來,我還參加了當時第三戰區的幹訓團。
1945年,我已經是個團幹事,中尉軍銜,相當於連長級別,我們的部隊當時在溫州、福建福鼎一帶活動。
1945年9月,上級命令我們70軍赴臺灣島接受日軍投降,我們坐的是美國人的兵艦(運輸艦),從寧波港出發,在臺灣基隆登陸,那時我們的軍長是陳孔達中將。
周福康老人和我們聊天時顯得非常有條理,他能準確地說出他在部隊時每個長官的名字,遇到我們沒聽清楚的名字,他會在紙上幫我們寫出來。
到達基隆後,我們70軍馬上進駐臺灣的新竹,部隊駐紮在新竹的國民小學,那時候臺灣的學校很多,大多是日本人辦的,學校裡教學生說日語,教材也是日文的,目的就是為了把中國人改造成日本人。有學生還告訴我,日本教員對他們說,會說日語的是一等臺灣人,和日本人同等級,不會說日語的只能是二等臺灣人。
當時留在臺灣的日本人,軍人是首批乘船撤回日本的,等我們部隊安定下來後,日本部隊基本上都撤走了,留下的都是些日本僑民,我們駐紮的新竹國民小學就有很多日本教員,都是年輕姑娘。
司馬第巷子裡的鄰居都聽過
撿破爛老頭受降日軍的故事
按這位大姐指引,我來到離街口一裡路一個靠河的小巷口,巷口的門牌寫著「司馬第」,和鎮上其他地方清一色混凝土樓房不同,巷子兩旁一間挨著一間的都是粉牆黛瓦圓木房梁的老房子,走過老房子的房門口,就有一陣涼意襲來。
巷口一位染著黃髮的小夥聽說我找周福康,指著一個石拱大門的四合院子讓我進去,「我聽房東說,那房子有上百年歲數了。」
「那當然!」住在四合院最外面一間屋子的大伯說,這個院子以前住的人叫司馬第,是乾隆皇帝的拜把兄弟,後來當了王爺,原來巷口還有一塊司馬第的牌匾,文革時被砸了。
現在,住在司馬第的原住民大多都是老年人,空下來的屋子,都租給在附近工廠打工的年輕人了。大伯說著把我領到四合院東北角的一間平房,「老人就住這兒!」
其實釋放以後我過得也不怎麼樣。那時候趕上文化大革命,白天8小時勞動結束後還要戴高帽被批鬥,跟坐牢也差不多,只是有工資了。
說到這兒,周福康情緒有些低落。我問他,為什麼不結婚生孩子?他嘆口氣說:「不是我不想結,是沒條件!」
他說:「刑滿釋放後我快50歲了,哪還討得到老婆?而且我當時什麼也沒有,身上還背著刑滿釋放人員的名聲,誰願意嫁給我?不過我倒聽說有一個刑滿釋放人員在當地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不過那是極少數。」
61歲回到故鄉又幾經波折
在杭州的弟弟收留了他
在呼倫貝爾的工廠裡,周福康一乾乾了好多年,直到文革結束,四人幫倒臺。
對了,我這幾天都在聽廣播,說最近電視裡在放一部關於鄧小平的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裡面就講到鄧小平如何糾正「兩個凡是」的錯誤,我聽了很高興,我想到了那時候,我在廠裡的工資連升了兩級,一個月有50多塊,好比現在的5000多塊呢!
不過,我總歸還是想回老家去,那時候提出「投親靠友」的口號,我61歲的時候,終於從呼倫貝爾回到了杭州,投奔我弟弟,他把我安排在橫河橋,就是現在杭州的金衙莊一帶,離城站火車站不遠。
那時我弟弟介紹我去杭州××塑料廠當臨時工,一個月工資50塊,不過做了一年多,我們那個姓王的廠長因為作風問題被撤職了,新上來的廠長聽說我以前是國民黨就處處為難我,我這個人脾氣也很倔,我就不幹了。
1986年,那年我63歲,我來到杭州石橋沈家村,當時村裡領導對我特別好,給我8畝土地,每年種的糧食蔬菜只要交完公家的,剩下的都能留給自己。
在臺灣遇到邊見須惠子那段時間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杭州在沈家村的那15年就是我第二開心的日子。
可惜,沈家村後來撤村建居,農田變成了樓房,我也只好回到蕭山坎山。
現在,周福康老人住的屋子是跟別人租的,屋子邊上就是他嫂子和侄兒的房子。他是低保戶,每月有618元的補助。他的戶口還在杭州。低保的這筆錢是要到杭州領的,老人就把存摺給他在杭州的弟弟,讓他幫著領。平時,周福康就騎個電動三輪車去外面撿破爛貼補家用。
「我每天上午十點出發,下午四五點回來,中飯外面隨便吃點,晚飯回來自己做。吃得最多的是麵條煮青菜,放一點菜油,又飽又健康。」周福康說,「撿破爛一天大約能賺30塊錢,還能鍛鍊身體。你看我身體多好。」
周福康說:「本來,我想我這撿破爛的老頭也沒必要再去找她(邊見須惠子),讓日本人知道我在中國撿破爛也挺沒面子的……唉,其實,我還是很想再和她見一見的。」
22歲遇到漂亮日本女教員
她彈鋼琴的模樣打動了我
1945年9月,周福康22歲。就在這年,他遇到了邊見須惠子。
那時候臺灣的學校設備很齊全,除了教書的教室,還有美術教室、音樂教室,沒有任務時我最喜歡去音樂教室,那裡經常有教員在彈鋼琴,鋼琴發出的聲音真的很好聽。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日本女教員在彈鋼琴,我也跟著哼了起來,她轉過頭朝我笑了笑,是個很漂亮的日本女孩。那時我就被她的琴聲和外貌打動了……
「原來她就是那個臺灣婆呀,哈哈!」一位年輕的鄰居女孩聽到我們的談話,圍了過來,笑著說,「爺爺(周福康)經常跟我們講他的愛情故事,說是在臺灣認識一個姑娘,名字不好記,我們都叫她臺灣婆。」
坐在邊上的王奶奶和兒子,還有鄰居們聽了都笑了起來,周福康也笑了,眼裡有淚光。「她不叫什麼臺灣婆,她叫邊見須惠子,是一位日本教員,就是教師,教音樂的。」
不過,第一次見到姑娘時,因為語言不通,我們只是互相點了點頭,也沒有做正式介紹。後來有一次一位會日語的中國教員幫我們做翻譯,我們才算正式認識。
後來,只要有空,我就故意往音樂教室門口走過,每次看到她,我就表現得好像碰巧經過遇到,然後我會站在鋼琴邊聽她彈琴。有時候我哼一些我們的歌曲,她會隨著我哼的調子把曲子彈出來……
有時候,我會讓中國教員幫我做翻譯和她聊天,但教員在,我又不能講太多(肉麻的話),不過很快我去找她都不叫翻譯了,語言不懂也沒關係,她彈琴我懂就行啊!
有一天去音樂教室找她
邊見須惠子已經被遣返回國
剛才說周福康整天嘮叨臺灣婆的那個女孩說,「以前就聽你說起去臺灣,遇到個臺灣婆,這些故事你怎麼不和我們講啊!」
「這些東西說出來多難為情!」周福康擺了擺手。
「那她現在在哪裡?你可以讓記者幫你去找找啊!」年輕女孩說。
1945年11月,有一天我去音樂教室找她,她不在,別的日本教員也不在,幫我們做翻譯的中國教員說,邊見須惠子和其他日本教員已經被集中起來,就要遣返回日本,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11月的一天,我從新竹趕到基隆港去送她,在碼頭,她看上去不太高興,我讓中國教員幫我翻譯了三句話給她,第一句是我來看看你,以後再也沒法見了;第二句是最後一次向你告別;第三句話是我會很想念你!
但第三句話我讓翻譯不要說了,因為當時我已經有點控制不住了,但作為軍人,在那種場面我不能太激動,本來我想說完最後一句道別的話就上去擁抱她,可我還是沒那麼做。我們揮了揮手算作告別。這一別就是69年。
說到這裡,周福康的眼眶紅了,「她可能已經死了!」
周福康說,1945年12月,他聽團部的戰友說,有艘裝滿日本僑民的船,在開往日本時,碰到日本海軍遺留下的水雷,爆炸沉沒了,一個生還者也沒有,不知道邊見須惠子坐的是不是那艘船。但就算不在那艘船上,這麼多年過去,現在想見到她也談何容易!
半個月前,日本《讀賣新聞》有個記者叫牧野,他和翻譯來找過我,牧野記者說會幫我找找邊見須惠子,現在半個月過去還沒回音。我想她估計已經不在了,牧野記者怕我難過就沒告訴我。
1947年,我隨部隊返回大陸,駐紮上海金山。當時,國民革命軍的軍隊編制進行了調整,我們70軍改編為整編第70師,我從團幹事變成了機槍連的指導員,還是中尉軍銜。
那年,我們部隊被調到徐州戰區跟解放軍交戰,我們傷亡慘重,那時我的長官是劉峙,後來節節敗退,退到了臺灣島……我回到了蕭山老家。
判刑15年關在內蒙古呼倫貝爾
出獄後從一級工做到了三級工
說到回蕭山老家以後的生活,周福康的情緒反倒顯得很平靜了。這期間,他經歷了牢獄和被批鬥的生活。
1955年,我因為參加過國民黨軍隊,加入過國民黨,被老家幹部揭發,判為反革命罪,剛開始我死不認罪,那都是建國前的事啊!可是村幹部威脅我如果不認罪,就把我全家抓起來,定性為反革命家庭。那時我家裡還有個弟弟,1949年建國前就是共產黨的幹部,我不能拖累他們,只好認罪,被判入獄15年,關在內蒙古的呼倫貝爾。我還記得我改造的農村叫做烏蘭農場,我剛去時那裡就是一片荒地,經過我們這些犯人勞動改造十幾年,烏蘭農場全是莊稼了。
1970年,我刑滿釋放,在呼倫貝爾的一個工廠從一級工做到了三級工。其實我一直想回來,但這裡(老家)說我參 加過國民黨不肯收我。
昨天下午,快報聯繫了中國外交部新近開通的12308領事保護熱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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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讀賣新聞》駐中國記者牧野,曾採訪過周老先生。昨天晚上,快報與牧野先生通了電話。
牧野說,今年8月下旬,他通過一個老兵志願者的介紹,和中國作家協會作家方軍一起去採訪了周老,也試圖幫助周老尋找他的戀人邊見須惠子。「但是,我們從老人這裡知道的惟一線索,就是邊見須惠子曾經在臺灣新竹的一所小學教過書。後來,邊見須惠子回國時乘坐的船可能被水雷炸了,生死未卜。」牧野坦言,僅憑這些線索,要找一個70年前的人,完全不知該如何下手。(都市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