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全班教學o r分班模式,從數學課看中英教學差異
圖片說明:11月29日,在復旦實驗中學,英國數學老師和上海數學教師、專家進行交流。本報見習記者賴鑫琳攝
「同學們,我今天早上迷迷瞪瞪的,做了兩道題,不知對不對?」
日前,復旦實驗中學老師陳亮給七(4)班上代數課,一開始就在屏幕上列出兩道分式加減題,充滿X、Y以及平方、括號,請學生們「診斷」。幾十個初中生一步步檢查陳老師做的題,有沒有錯、錯在哪步,找到容易「共犯」的錯誤。
在這間教室的後排,來自英國城堡學校的數學老師西蒙·傑克在旁聽,並在英國國家卓越數學教學中心此次特製的聽課記錄表上,抄下那兩個分式。他發現對自己而言很陌生的授課方式:從錯題勘誤開始,集體訂正作業。
這兩周來,傑克和其他85位英國優秀數學老師一起,兩兩成組陸續走進上海60多所中小學,「浸入式」參與中國數學教育。這是我國第一個由發達國家資助、與發達國家之間的中小學教師互派項目,今年第5輪更是創下中英數學教師交流項目最大規模,下月同樣數量的上海數學教師將如期「回訪」赴英授課。
在兩國教育界迄今500多人次教師的互學互鑑中,從中式自信到英式快樂,從中式排班到英式教具,大家尋找東西方教育的異同。
中式自信:
勘錯過程,是實踐「全班教學」
「我接受你的建議,你們比我還厲害……」陳亮把錯誤算在自己帳上,並請學生上臺訂正錯題。從原式到變式的演算中,黑板上那個4組以上的複雜分式,經過合併同類項、上下約分、異分母化為同分母等,逐步化繁而簡,變為單一分式。「哈哈,第一題做對了,給點鼓勵的掌聲!」全班掌聲響起。
此時,陳亮再請大家將《數學》練習冊翻到第51頁。原來,這些錯題來源於學生作業。陳亮當天早上7時便到校批改作業,選出典型的求解失誤,設計為這堂課的「引子」。其中不少的錯都是沒有及時將分式最大程度簡化,而訂正之後得到的經驗正是「先化簡,再求值」。
傑克看在眼裡,記在紙上。他意識到,自己訪滬結對的陳亮,正在將解題錯誤變為一種教學資源。傑克說:「確實,做錯題是學數學的一部分,分析錯誤也是學習的好機會。中國老師沒有直接告訴學生什麼才是對的,而是從勘正錯誤做起,這樣一來,強化的就不是錯誤記憶,而是正確的記憶。」
「中國老師,用錯誤的反例做正向激勵。」在上海師範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院長張民選看來,師生一起訂正錯誤的背後,其實是當前被業界熱烈討論的「全班教學」理念。在中國,「抓兩頭、帶中間」的策略很常用,班級被視為一個共同進步的整體,統一標準、統一要求;而在英國,從A到E,分層分組則是常見策略,讓全班訂正別人的錯題,似乎是少有的現象。
傑克的搭檔,同樣來自英國城堡學校的呂蓓卡·墨菲,在觀摩這堂數學課後也感慨,在英國似乎「從不全班討論」,尤其是討論作業。即使隨堂練習時,有學生可以做完20題,有學生只能做3道題,各人數學能力相去甚遠,學習進度其實也不一,由此不便全體加入探討。但她說,有別於「區分教學」,「全班教學」的理念也正在英國進行探索和實踐。
作為今年中英數學教師交流項目的帶隊人,英國教育部標準與基礎教育司司長保羅·凱特說,他自己與英國教育部長親眼見證上海教師如何在英國上公開課,「令部長印象最深的是自信心,上海老師具有一種相信每個學生都能學好數學的信念。」
有意思的是,中國強調「先進幫後進」,儘量不讓一個人掉隊,但卻有留級制度,不讓極個別的落後同學拖後腿;而在英國學制中,反倒沒有留級一說,每個學生基本都能隨著年齡增長升入下一年級。
英式快樂:
即使分在「差班」,也不會焦慮
12月3日到6日,上海市大寧國際小學林靜、陳鑄輝等數學組教師,迎來她們的英國同行。擁有18年教齡的林靜,目前教授兩個班的數學課,擔任一個班的班主任;3年前,依託中英數學教師交流項目,她與陳鑄輝一起赴英授課,在倫敦公立中學任教兩個班級,時長一個月。
由於英國孩子5歲入學,英校七八年級相當於我國的五六年級。給林靜分配的年級段正是她熟悉的中國小學高年級段,其中一個是所謂的「好班」,另一個是所謂的「差班」。在集中講授小數乘除法的過程中,林靜發現好班與差班的學生差異遠遠出乎她的意料。很難想像,如果中國孩子被分在同齡人的「差班」裡,學生及其家長會否因此焦慮。
然而,「英國孩子都學得蠻開心的。」林靜在英國學生的臉上看見的更多是微笑。好班學生並沒有什麼「信心爆棚」的優越感,差班學生也沒有「自暴自棄」。從家長來看,她們也對此分類方式沒有特殊要求,「不是總想拔高,而是開心就好。」正因為不同學業水平的英國學生按「A、B、C……」等「段位」被分在不同班級。相應地,作業布置不盡相同,測驗試卷也不盡相同。可以說,只要適合自己的學習程度,達到本班設置的「標準」,就是一種有效達標。
與此相關的是,英式教法學法也因人而異、多元並存。林靜坦言,中國數學老師往往為學生提供最佳解題方法,強調最快最優;但英國老師不局限於一種數學方法,對學生各自想出的解算途徑都接受,而且還鼓勵。比如多數題目,列算式往往最便捷,算是「標準答案」;但也有學生習慣通過列表、甚至畫圖來解題,即便在他人看來這可能有點麻煩。「其實,每個學生擅長的數學思維不同,老師可以讓他們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活躍思維,也創新思維。」
根本上講,英校不以提高學生絕對成績為教育導向,帶來的是各得其所的「快樂教育」。林靜也在英國發現自己「不習慣」的一些做法。比如,英國老師不是每天布置作業,有時每周才做一次作業,而且學生似乎願意交就交,不交也沒人會去催。
但英國老師不是放任自由,對校紀校規的關注度並非國人想像那麼「松」。比如,每天都有類似學生處的督導在教室走廊「巡檢」,發現有違課堂教學紀律的學生,可以對其作「停課」處理,引入校內「小房間」談心,代任課教師做「思想工作」。
中式排班:
「平行班」「年級組」模式很有效
中英教師還交流起「誰更忙」的話題。其實,不論是傑克,還是呂蓓卡,做個英國老師可能比中國老師更辛苦、操勞,這點讓雙方有點意外。
課時量,是可比的。在復旦實驗中學,像陳亮這樣的青年教師,通常每周平均課時18節,每節課在40分鐘;但在城堡學校這樣的英國中學,教師通常每周平均課時達22節,每節課60分鐘。也就是說,中國老師每周授課時間約720小時,而英國老師則為1320小時,比中國老師要多80%左右,真的很忙。
更「要命」的是,英國老師要上的課可不是同一個年級的。作為中英數學教師交流項目相關主持者,張民選說,中國各科老師基本都以年級組為單位進行組合,在一學期內只教同一年級各平行班;而英國,包括數學老師在內,各科老師基本都是跨年級授課,比如同時上六、七、八3個年級的數學課。這意味著,英國老師一天之內要面對不同年齡層次的學生,講授完全不同的課程。
張民選說,儘管英國學校班額比中國要小,比如30人一個班,但一上午連上4小時課的強度極大,教學進度也容易受此影響放緩。「因此,他們幾乎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備課,也沒有那麼多精力批改作業,更別提我們比較習慣的教研活動了。」
忙,須有效率。也難怪此行帶隊司長保羅·凱特認為,「上海提供了世界上效率最高的數學教育,期待這能為全英帶來系統性變革。」
除了排班機制上的大不同,英國國家卓越數學教學中心中學部主任瑪麗·斯蒂文森非常關注中國同行的「課後」。她和主任助理卡羅爾·耐茨,這兩周一直在滬上學校「巡迴」,走進課堂觀摩,更走進辦公室觀察。她們意識到,英國教師在入職前的師資培訓後,幾乎沒有面向教師專業發展的在職培訓,也沒有「以老帶新」的師徒機制。
在她倆眼中的中國老師,同樣很忙,因為不少功夫花在課外。就如陳亮所在的大辦公室,是一個年級組老師共用,數學老師相對坐在一處,便於課後及時分享,比如說課、評課。他們都隸屬於數學教研組,更資深的數學教師擔任著組長,老中青都有,「我們每周三下午都固定時間開展教研組會,包括集體備課。」
「按相關標準,每五年,每名老師參與的教師教育活動不少於360學時。」復旦實驗中學副校長黃鳳仙告訴斯蒂文森和耐茨,這個統一要求只是「最低門檻」,事實上包括教研活動在內的教師教育時間遠遠不止這些,有些師資學習還安排在業餘時間,比如暑假。除了數學教研組活動,年級組每周五下午也開碰頭會,校級、區級、市級都有不同層次的教研。
不可否認,在中英數學教師交流之初,英國老師甚至對組織相互聽課等教研活動產生「反感」,認為那是「幹涉教學自主性」,因為他們向來「自有一套」,很難想像可以走進其他老師的教室去審視、去評判、去借鑑。然而,當他們來到上海中小學,也嘗試「吃螃蟹」,上了公開課,面對各種意見和建議,他們感覺「這其實並非不可能」。
如今,類似於滬上「中心校」的做法,英國也建立起數學教育HUB,也就是樞紐型學校,由一校輻射周邊的集群學校,共同開展中國式教研。按規劃與比例,英國8000所小學將形成約70所中心校,而3400所中學則形成約35所中心校。
英式教具:
配套教學支持系統「可玩性」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中英教育對照中,有一種教學支持系統通常被忽視了。在記者採訪的多位一線教師和專家學者眼中,英式教具和學具令他們頗為驚訝。不論是來自張民選團隊的上海師大教育學院初等教育系副教授黃興豐等,還是曾赴英為高中授課的復旦實驗中學數學老師陳亮等,他們帶回的教具學具實物或資料照片,形式多變、色彩豐富,有一種讓人「玩中學」的興趣。
陳亮展示他自費購買、價格不菲的牛津大學出版社數學教具,看似「樂高」式的拼搭積木,其實是幫助小學生掌握自然數以及加減運算等。每塊積木上的洞眼多少,就是相應的數字;偶數是正方形或長方形,奇數則突出一小塊;不同積木拼接組合,就可比較大小、分類排列、湊成整十,從形象思維發展抽象思維。
更高年級的幾何教具,是更為立體化的塊體,有點像三維版的「俄羅斯方塊」,可以拼搭成形形色色的正方體、長方體等。與之配套的,還有布滿小點的專用畫紙,老師要求學生在實體搭建後,在平面上連線作圖,轉化兩種維度,鍛鍊空間能力。
其實,這些教具學具的背後,有整個系列的配套教材,形成強大的教學支持系統。不同教育機構都有開發,在線上可供採購,相互競爭進課堂。黃興豐透露,目前他們團隊正在與牛津大學出版社接洽,如何引入上海數學課堂進行教學實驗。「在動手遊戲中掌握數學概念,不失去學習興趣,這對數學很重要。」
陳亮在他的數學課上,已經開始「消化吸收再創新」,他請學生們用硬紙板自製類似的「俄羅斯方塊」,拼建幾何模型,「同學們都超喜歡」。陳亮認為,也許中國學生善於計算純數學問題,反而「最怕應用題」;而英國學生往往「反過來」,從具體問題出發,從具象到抽象。
在大寧國際小學林靜眼中,英國學校「老師不動、學生動」,老師擁有專屬教室,而學生一節課換一批人「走班」。英國老師的教室就是他個性化的「實驗室」,可以配置自己愛用的各種教具,從五顏六色的鉛筆,到五彩繽紛的紙張。講臺臺板下,還收藏著電子尺規、幾何畫板、圖形計算器等軟體。
與林靜一樣,不少赴英授課的中國老師發現,英方的數學專用教室帶有趣味性擺設,比如黑板上方懸掛著一排三角形小旗幟,每面旗都是一個自然數,就形成了從負數到正數的一條數軸;掛鐘上不是1到12的數字,而是一道道「算術題」,比如:1是1的零次方,2是4的開方等;另外,教師常用一套撲克牌來教學,譬如將勾股定理印在一張牌上。
基於工具性支持,英國數學課堂的「可玩性」提高,教師有充分的課堂組織能力。有時,教室牆上貼滿20道「題目」,對應的「答案」則貼在另一張紙上,學生們在「題目」與「答案」的迷宮中頻繁走動,探尋其中一一對應的關係,也有點像中國的「猜燈謎」,多答題、多獎勵。
中西合璧,上海教育與英國教育部門的新一輪合作備忘錄已籤到2020年,明年來滬「訪學」的英國中小學教師將首次突破百人。
或許,世上沒有最好的教育法則,只有最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