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書店界身陷「水逆」期。
2019.10.22,單向街書店愛琴海店宣布撤店倒計時,撤店時間,2019年12月31日。
2019.11.04,讀庫貼出緊急甩賣通知,因順義庫房要緊急搬遷,朋友圈掀起一陣買書狂潮。
2019.11.05,老書蟲北京三裡屯店宣布關店,儘管盡了最大努力,但續租請求最終未能獲得批准。於是,在11月11日之前,新老書蟲們紛紛前往,試圖留住存在中最後搖曳的微光。
2019.11.14,臺北誠品敦南店宣布,由於租約到期,將於2020年5月31日關閉。
這一下,浪潮抵岸碎得面目全非。在文化氛圍濃厚的彼岸,連歷史悠久的誠品書店也無法在這場水逆中倖免。以上羅列的還只是聲勢比較大的幾波浪花,中途還有多少小書店如碎浪傾倒,破裂,無聲無息。在一般老百姓看來,網絡閱讀時代,實體書店關門很正常。就算是看似敞亮,門庭若市的「幸運兒」們其實也是有苦說不出,紛紛靠著大力發展文創周邊,經營配套餐飲娛樂,以及大量承接文化活動匍匐前進。「不後退已經很好了」,這樣的知足,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一頁臺北:舊書店往事
書店能不能代表一座城市?其他地方不知道,至少在臺北,書店是夠格的。臺北就像一隻貓,書店就是它的毛髮。牯嶺街一代的舊書店以及重慶南路一代的書店街曾經最為有名。日據時代,牯嶺街城南是當時的臺北文教中心,空氣裡夾雜的都是經史子集,章回線裝小說的黴爛味兒和剛出廠新書的印刷味兒。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之後,大批日本人撤離,大堆大堆用得上用不上的書都被遺留下,並被人們在牯嶺街和南海路兜售,逐漸發展為舊書街。
關於牯嶺舊書街的形成,還有一種說法是,「在日僑遣返回國以後,牯嶺街旁曾空蕩了一些時候,到1949年陸續有人前來擺攤,大約在1954年,才開始成為臺北有名的舊書街。這裡附近是文教氣息濃厚的住宅區,還有建國中學,不僅提供書籍來源,建國中學的學生也是這裡的常客。」 六十年代中到七十年代初,牯嶺街舊書攤一派繁榮昌盛。想偶遇文化名人,去那裡就對了。比如你可以經常看到陳映真,李敖等在附近晃晃悠悠。李敖還特別喜歡砍價,依李敖的口才,砍價不在話下。或者其實換過來想想,他的好口才,可能就是那時候砍價練出來的。
至於重慶南路書店街的名聲,也是從日據時代散播開來。據資料記載,當時重慶南路名為「本町通」,日本人在這裡設立「臺灣書籍株式會社」出版日文中小學教科書和參考書。臺灣光復後,「臺灣書記株式會社」改名為「臺灣書店」是全臺灣第一家書店。此後大小書店、出版社都開始匯聚至此。到1949年,國民黨敗退到臺灣,幾家大型出版社和書店也隨之來到臺灣,包括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等等,這些書店紛紛落地在重慶南路。重慶南路一時之間成為臺灣的出版重地。
而且比較難得的是,當時在重慶南路的每家書店幾乎都各有特色。一步一個書店,貨架上的書基本上都不帶重樣的。傅月庵是這麼描述當時他所見到的文化烏託邦,「黃昏時分,下班等車的學生、上班族常就近踅進店內低頭瀏覽,一邊看書一邊注意公交車動靜。誰想買書,第一個念頭便是『到重慶南路找去!』逢到年終打折特賣,店門口紅布條翻滾,熙來攘往的人潮,加上騎樓的書報攤,往往擠得摩肩擦踵,水洩不通。」
江河入海,浤浤汩汩,想要逆流向上的舊書攤們,終究是無法對抗引力。臺北市政府當時宣布要整改牯嶺舊書街,認為舊書攤有損市容。1973年,牯嶺街整改工作完成,1975年,58家舊書攤被集中遷往新建的光華商場地下區,牯嶺街只有十餘家店面繼續營業。光華商場的地下溼氣重,不適合書籍保存,加上各類書店、電子產品的發展,舊書商逐漸減少,最後隨著光華商場的改建走入歷史。牯嶺街舊書街殘餘的店鋪,也如蘋果氧化一樣漸漸衰敗。
而重慶南路呢,由於臺北開通捷運,火車站商圈走向沒落,附近一些書店開始停止營業。隨後,各類新式書店竄出,像青春期突然竄高的小孩,不斷衝擊著老式書店。重慶南路的出版社為省房租,都選擇搬到樓上去了,真正在一樓的實體書店僅剩下十多家。當時,當房東要比賣書更賺錢,一些書店把店面租給咖啡廳、餐廳,或是在書店內騰出空間賣咖啡、茶飲,如此支撐書店的經營。重慶南街的書店總歸是神不在,魂也散了。
臺北重慶南路書店街曾經繁華風光,但現時餐廳,旅館已比書店多。
輝煌誠品
還記得誠品剛出世時有多傲嬌。1989年,第一家誠品書店在臺北仁愛路出生。整整三十年,天旋地轉,長籲短嘆。
誠品在自己的嬰兒期其實是主打人文藝術與設計方面的專業書籍,其中包括大量外文書籍。創始人吳清友在誠品創立整整一萬天的時候就曾坦白:「當年的我實在沒多想,心念也很單純,就是一個自覺生命因閱讀而不再失落的個體,想要窮盡己力,為生長的這塊土地播下人文、藝術、創意融入生活的種子。」他給誠品取英文名為「Eslite」,精英,便透露了他的一點小心思——他要把誠品做成真正有文化,有品位,具有「古典美學」的品牌。
自然,書店希望服務的人群也是知識分子與文化精英階層。「那時的誠品,不論再小的出版社,只要出版好書,都能在書櫃中被陳列。」當時的選書標準也相當傲嬌,不選「已經再版、沒有版權、會被時間淘汰的書,以及媚俗的作品。我們選的書:學術、專業或一般均可,議題不一定嚴肅,但一定要有創作與出版的誠意,所以它可以是任何一本書。」 不看銷量,堅持自己的態度和品味。在現在看來,是很「任性」的。
八十年代,臺北經歷了兩次書店革命。第一次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代初。當時,來自遠流、爾雅、遠景等7家出版社的總編聚在一起,進行了一場名為「知識之道」的座談。他們預測「大型書店將在兩年之後出現」,並且想像那是一家「類似百貨公司一樣大的書店」。1983年,金石堂書店開幕,牽出的是臺北第一次書店革命。
對「革命」其實有種很粗淺的理解——當人們的欲望和需求高於實際能獲取的邊角料,自然就會催生某種變革的力量。生活水平提高,百姓逛書店「不只是希望賣書,更是希望成為一種舒適的享受。」金石堂當時從書籍擺放和分類(按照作品種類、作家的姓名、出版社來分類擺放),到店內空間布置(設置了專門的「圖書活動策劃與推銷」,以及「暢銷排行榜」區域),都參照了日本書店的經營模式,整個迅速「高大上」起來,帶動了人流量和銷量。
這種高效,便捷堪比超市一樣的逛書店模式看來很對「怕麻煩」的老百姓們的胃口,但很快,他們又開始感到膩味。越來越多人又開始覺得單調,並開始追憶過去「淘書」的樂趣。如何將書店做出新意,做出風格,就像清麗雋永的美人,始終讓人戀戀不忘,甚至流連忘返?「光賣書是不夠的,」吳清友心裡很清楚。實際上,由於誠品一出世就在黃金地段,而且"任性地堅持情懷",幾乎從一開始,它就處於虧損狀態。一直到1995年,誠品老敦南店因為無力負擔漲價後的租金,選擇搬遷到星光人壽大樓。
在當時的臺灣,書店要麼像金石堂,在全臺灣大規模複製連鎖,將書店做成便利店的樣式;要麼便是規模很小的獨立書店,偏安一隅,服務於某一區域人群或某一類人群的需求。但吳清友想要的不是複製。複製和創造,本質是兩回事。創造是地基。誠品想要做的,就是穩穩噹噹的地基,而不是搭得漂漂亮亮但卻搖搖欲墜的高樓。因此,有沒有可能,在這兩條路線之外,誠品開創出自身的品牌特色?
1995年之後,誠品書店開始轉變經營模式,在保有圖書質量的同時,開始更貼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吳清友重新定義了書店,將配套產業,如畫廊,酒窖,電影院,咖啡吧等真正與書店結合起來。就像一座「生活博物館」。
說白了,他想要開創的就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人很多時候就像被裹挾在龍捲風漩渦中飛快旋轉的枯葉,著不了地。走進誠品,枯葉懸停,片刻後,抖落掉狂風注入的最後一絲激靈,緩緩落地。有書,有音樂,有咖啡香氣,有各種能讓人好奇和開心的小玩意兒,有各種能啟發人的文化活動。當然你也可以什麼都不買,也不看,就坐在角落,感受須臾蓬鬆與自由。以至於到了後來,在臺北的人沒地方去,就會去誠品。有人來臺北,就為了去看一眼誠品。尤其是敦南店,從1999年起就24小時開放。秩序井然,溫暖祥和,不分晝夜。半夜,許多讀者前來盤腿捧書徹讀或打坐(實際上是去打瞌睡),店員不會催趕,也不會趁機推銷,他們正忙著把書碼整齊,將被亂置的書歸於原處。
"生活博物館"這步棋確實很穩,成功幫助誠品扭轉了虧損局面。2004年,誠品達到整體盈利,盈利部分主要來自圖書以外的業務。2006年誠品全年營收突破了100億臺幣。2015年,誠品還推出旗下高檔酒店「誠品行旅」,吳清友試圖將複合經營發揮到極致。
誠品的出現實際上帶來了臺灣第二次書店革命——書店體驗成了消費者最看重的一面。好的體驗感不僅來源於書本身的質量及價格,還包括書店的燈光、裝潢、擺架、以及書店人員的服務。誠品培養了一大批忠誠度相當高的消費者,這也是誠品成功的最關鍵因素。誠品會員卡門檻不低,若想辦理「誠品人」會員卡,首先要去誠品門市申請辦理「累計卡」,當累計卡在臺灣所有的誠品服務項目累計消費達到10000臺幣(約2000元人民幣)之後,才能更換為「誠品人」會員卡。
而即使成為「誠品人」,優惠的幅度也並不大,總體而言,僅能積分和購物時打九折。但這足以說明,誠品的品牌效應已經成功將其商品符號化,「使得一種商品更接近於文化,而不單是物品本身。」 「遊客來誠品買的當然不只是書、文具,更是一份愛書人的感情和追求文藝的心。」
賣實體書,哪兒都一樣
在誠品虧損那前十五年,吳清友也時常覺得煩悶。雖然他生前一直強調,自己開書店並不是為了賺錢。只是在經過幾場大病之後,他意識到個體局限。在弘一法師和史懷哲著作的醍醐灌頂之後,吳清友決定開書店,「書店關懷的是人和生命本身,而閱讀則能幫助人們走出迷惘了解自己,一本書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每到沮喪的時候,他就跑去當時的誠品咖啡館,坐下來觀察顧客。當看到讀者喜悅的神色,吳清友似乎就有了繼續下去的動力,他把這個咖啡廳稱作「幸福加油站」。如今敦南店即將謝幕,很多愛書人的心懸了起來。
據新華社報導,敦南店日前在「熄燈倒數」期間策劃了多場主題活動,比如,「清風似友——2019臺北古書拍賣會」,「老物市集」,「嗎啡老物展」,「再見,一卡皮箱」等充滿古早味的戶外展賣,以此回望與催淚。入口處,3000本圖書搭建起「時光之冊」,通往書籍區的樓梯上方,垂掛著用紙片剪裁成年份數字的「光譜漫遊」,從1989年到2020年,正好構成彩虹的顏色。
關於閉店原因,目前只有官方披露的「租約到期」,並表示一定會儘快找到「替代者」。但在這個特殊時間點(眾多書店關門)之下,還是不能讓人完全放下擔憂。有人憤慨,「現在咱們不讀書,所以書店都開不下去了!」,或調侃,「網絡閱讀時代,誰還看紙書,電子書又便宜又方便!如今去書店的,不是真正愛紙書的,就是去書店裡面的咖啡廳學習,休息,侃大山的人。」
其實,大眾心目中「愛讀書」的歐美國家,其書店行業也面臨著考驗。巴諾(Barnes&Noble)書店是美國最大的連鎖書店。但最近,它也弱了下來。據報導,巴諾實體店面銷售額連續11年下降,在線業務銷售額下降9.6%,2018財年淨虧損1.255億美元,股價已不到2006年的五分之一。
為了削減開支,已經裁減了3000個全職職位,目前全職員工只剩下8000人,有些店面甚至已經完全沒有全職工作崗位。亞馬遜(Amazon)太強大了,就算是巴諾後來積極開發電子書業務,也無法與之抗衡。對於純粹買書的消費者來說,有什麼理由不選擇折扣更美好的Amazon呢?
巴諾目前的轉變計劃是,聚焦空間、體驗和會員,削減圖書庫存和無利可圖的部門。在2019財年內開辦10至15家新店,其中包括5家樣板店,在樣板店中將出售各種非書籍商品。加強實體書店與網絡書店以及本地獨立書店的聯繫,互通有無,並開展更多的讀書俱樂部活動,在選書方面則體現獨特性,推出更多的「巴諾版」獨家版本新書來刺激購買。巴諾的困境,其實也是當下千千萬萬實體書店的困境。現在最不缺的就是追隨潮流的同質化產品,無論是書也好,書店也罷,還是得做出自己的品牌特色,並想辦法,根據實際情況,慢慢擴大其品牌效應,使之達到獨一無二的地位。不說走在時代前端,只是在隊列前端,也能比後繼者更從容,更穩當。
(來源:鳳凰網讀書 危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