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 視覺中國 圖
陳嘉映走到哪,幾乎人們都會提到他是中文世界最接近「哲學家」頭銜的人,這已經成了大眾對他的一種定位。「哲學家」這一詞,在這個語境裡,接近於古希臘的「智者」。可見在中文領域,人們對陳嘉映的認可。
陳嘉映是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出版過《海德格爾哲學概論》、《語言哲學》、《說理》、《價值的理由》等哲學理論專著,也寫過《何為良好生活》、《哲學·科學·常識》這樣親民的哲學讀本。
日前,他來到南京,在德基美術館進行了一場《西方倫理觀念的演變》的講座。在這之前,他接受了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等多家媒體(以下簡稱澎湃新聞)的聯合採訪,對於哲學的現狀、哲學對人生的作用、哲學與技術等話題,陳嘉映用他的視角予以解讀。
澎湃新聞
:很多人稱您是中文世界最接近「哲學家」頭銜的人,您覺得這個稱呼怎麼樣?
陳嘉映
:就個人來說,沒有太多感覺,我不是那種有名有家的人,就是一個愛思考問題的普通老人(笑)。
澎湃新聞
: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都很愛讀哲學,當時哲學書也容易成為暢銷書。但現在有種說法,是哲學書很難成為暢銷書,您認為是現在的年輕人真的不讀哲學了,還是看哲學的人更小眾、更潛在了?
陳嘉映
:80年代在中國歷史上是挺少見的、特殊的年代,當時一切可以說都是百廢俱興,包括思想和文化。那時候的哲學、繪畫、詩歌,可能沒有真正的專家,但有很多受眾,那是一個非常自由思想的時代。
自由思想含義很多,其中一個含義就是沒有被專業化的時代。現在每個上大學的大學生都會選某一個專業發展專業性的東西,哲學這種沒有通識性貫通性的東西不如專業性的東西吸引人。
但是你說哲學讀者少了多少呢,這個要去實證調查才知道,不能完全憑印象。因為我會跟一些開書店的朋友談論,他們告訴我現在出版的哲學書品種和數量比80年代不知道多多少,也許整體書的平均品質下降,但那些好書的品質和數量未必下降,這個得調查。
另外,我懷疑當前所說的碎片化閱讀、娛樂性閱讀,一方面可能是一些本來不碎片化閱讀的人變成碎片化閱讀,還有一方面是原先本來不閱讀的人開始碎片化閱讀。比如現在大量微信閱讀的人群可能是之前不怎麼閱讀的人。
澎湃新聞
:我們這個時代好像有個習慣特徵,做任何事情尋求功用。舉個例子,現代很多人患有一些孤獨症,有些找不到情感的歸宿,也有很多人在尋找內心的出路,那麼哲學能對這些日常問題產生什麼樣的功用呢?
陳嘉映
:現代人孤獨症、抑鬱症在增長,這是廣泛的社會問題,很多學者都在研究討論。這當中有很多因素,從某個角度講,現代人的孤獨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時代變遷的代價。以前的人生在大家族中,我相信現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如果回到那種家族生活中是完全受不了的。那麼多村規鄉約,一個人犯了錯,整個家族跟著受罰。離開了以前的大家族生活,現代人獲得了個人自由,但代價是孤獨感的增加。
雖然是一種代價,但我們也看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哲學會不會起到幫助,因人而異吧,我個人覺得很大程度上,哲學可以幫助你變換角度看一些問題。變換角度就有可能有一種解脫感。在中國最典型的變換角度是蘇東坡,他在中國文化史上最達觀,但他的經歷很苦。還有莊周夢蝶,也是一種變換角度。
能幫助我們以從自身跳開來看的姿態去審視自己,去看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你可能想像哲學有這樣一個功用。
澎湃新聞
:許多人會好奇,您作為哲學家,是不是會比其他人看問題看得更通透些,對於人生的困惑是不是會少一些?如果沒有哲學,您面對人生會不會是另一種感受?
陳嘉映
:這麼說吧,普通人困惑的很多問題不困惑我,但我自己有很多自己的困惑。簡單點說,你可以把哲學比喻成一門科學,就好像困惑物理學家的問題可能不困惑普通人。
很難想像「沒有哲學」我會怎麼樣,因為我已經跟哲學這種愛好,這種思考方式合成一體了。
澎湃新聞
:現在很多年輕人崇尚「佛系生活」,流行一種很喪的文化,您覺得這算不算是年輕人在變換角度看待生活,還是只是陷入另一種迷局和困惑當中?
陳嘉映
:我不是特別知道「佛系」這個詞,我只是有聽到過。根據我對佛系這個詞淺陋的理解,我覺得有點變換角度、跳脫自身的意思,用一種更泰然任之的態度來看待他被纏進的生活。我覺得,現代人的生活是一個把人編織得非常緊的生活,特別在認知這個層面,對自己的認知、對社會的認知反倒不像(上世紀)80年代更加自由、放鬆,有點丟失那種自由思考的習慣和態度。
澎湃新聞
:曾有您的學生寫文章說您教會了他成為一個「明白人」。在您心目中,「明白人」究竟是什麼樣的?
陳嘉映
:這個說起來有點長,我先從一個角度來回答。我個人的感覺,現代人受意識形態等各種觀念影響較大,思考問題時比較人云亦云。這其中的一個緣故是我們不怎麼親身經驗,本來就是道聽途說的。
以前的人生活視野可能沒現在的人們寬,但他知道的事物基本上是基於自己的經驗。比如吃的大米,怎麼種出來的,他都知道。現代人沒有這個過程,不好判斷真假,比較受流行觀念的影響。
但流行觀念就有可能跟自己真正是什麼樣的人、真正想做什麼關聯不大。從這個意義上我說他並不怎麼明白。也許他說的東西能比過去的人更能滔滔不絕,但可能他並不真正明白。
我認為的「明白人」,多多少少在於能夠看到很多意識形態和觀念是空洞的、虛假的,在這方面哲學是能做點工作的。哲學當然也分很多方面,但我有時候會說,哲學跟社會關係最近的層面,就是破除虛假。
澎湃新聞
:現在的技術日新月異,但也有很多人對技術有憂慮,比如人工智慧,是否將來會代替人類,這當中有一些倫理的爭議,我不知道從哲學的範疇您怎麼理解這一點?
陳嘉映
: 從我個人的角度,當前的人工智慧,離能替代我們的水平還非常非常遙遠。除了技術瓶頸,還有很多問題要突破,能否發展到替代人類的那一天還是個問題。
其次,技術一直帶來這種憂慮,早在兩千多年莊子就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儘管那時候的技術在現在的我們看來非常落後。
大工業革命之後,憂慮更甚。二十世紀之後,技術批判已經成為哲學的一大分支,好多哲學家談到技術的威脅性,海德格爾就是批判技術的先聲之一。
個人認為,當前更大的威脅是基因技術,這更迫切。因為技術就兩件事,AI是把機器變得越來越像人,基因是把人變得更像機器,我覺得「把人變得更像機器」來得更快一些。
澎湃新聞
:如果給現在的學生推薦哲學書,您會推薦什麼?
陳嘉映
:一種是哲學史,可能很難深入,但可以知道大面上在講什麼。說起來很遺憾,幾十年來我一直想寫一本哲學史,沒來得及寫。我有時候推薦羅素的哲學史,它作為史是很好的,羅素本人寫的功力也很好。
另外,舉賢不避親,我挺推薦我的書的,比如《何為良好生活》、《哲學·科學·常識》,推薦有一個特別的理由。因為我們傳統談哲學都是西方哲學,我的是中文寫的。
澎湃新聞
:您之前有對媒體說過,不想再寫書了,因為書並不是您最佳的表達途徑,您覺得最適合您的表達途徑是什麼?
陳嘉映
:找幾個真正關心同樣問題的有思想能力的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