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素人」演出的話劇《帶電的火花》
◎黃覺
當代戲劇導演中,有些人愛用所謂「素人」演員。何謂「素人」演員?「素人」演員有什麼用?
從我看過或者了解的作品中看,「素人」演員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完全沒有舞臺表演經驗,也沒有受過任何表演方面專業訓練的外行人。這一類或可稱為狹義的素人演員。還有一類是沒有受過戲劇表演專業訓練,但是多少接受過其他藝術門類表演訓練的人,比如舞蹈演員、雜技演員。這一類或可稱為廣義的素人演員。
當代戲劇導演邀請這些素人演員上臺,大體有兩種目的。一是請他們講述親身經歷,通過親歷性凸顯真實性,強化衝擊力。比如以跨文化戲劇作品而蜚聲歐洲劇壇的新加坡導演王景生,在2001年找了柬埔寨倖存的75歲舊時代宮廷老藝人恩·泰(Em Theay),讓她一邊舞蹈,一邊向觀眾講述自己在紅色高棉時期死裡逃生的經歷。作品的題目為《連續體:殺戮場之外(The Continuum:Beyond the Killing Fields)》。
這部作品在多個維度絲絲入扣地迎合了歐洲主流意識形態和審美傾向,親歷者的出場和近乎紀實的手段,精準地衝擊了歐洲觀眾的神經,因此上演後轟動一時。但是讓受害者當眾反覆重歷那不堪回首的慘痛往事,也引發了一些道德批評。儘管如此,王景生把這部作品在世界各地演了十來年,最後做成了一個柬埔寨傳統舞蹈工作坊。
使用素人演員的另一個目的,則是踐行並向觀眾展示當代藝術的一個熱門口號——「人人都是藝術家」。用法國戲劇藝術家傑羅姆·貝爾(Jérome Bel)的話說,在如今這個人人平等的民主社會裡,人人也應該在舞臺上平等。他使用素人演員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至少是往這個方向努力。貝爾原是編舞出身,有一天忽然覺得所有的動作都不再足以表達意義,於是閉門讀書兩年,之後決定轉向當代戲劇,並很快因使用素人演員而聲名鵲起。
傑羅姆·貝爾在作品中使用的素人演員,有廣義的也有狹義的。他2004年邀請一位普通的芭蕾舞女演員維羅尼可·多瓦諾在空空如也的舞臺上講述自己的藝術生涯,且聊且舞,作為告別舞臺的儀式。這部以女演員的名字命名的舞臺作品令觀眾動容。這也是他最歡迎的一部作品。他還曾經做過一個街頭裝置作品,請了很多人在一個巨大的旋轉圓臺上走圈圈,從一道門出來,又從另一道門進去,以表達時間的循環往復、無始無終。演員中有幾位顯然是有經驗的雜耍演員,從高臺階上縱身落下,再從下面的蹦床上彈起。這些專業演員的高難動作,極大地提高了作品的可看性。
他的另一部名作《精彩得繼續啊》(The Show Must Go On),就沒有這樣的看點了。這部作品演了很多年,邀請的演員都是徹底的素人。但是我看演出錄像時,卻分明感到現場觀眾的尷尬。舞臺上實際一無可看,既然人人都是藝術家,臺上人所做的事情,臺下人一樣能做,那觀眾為什麼還要到劇院來呢?貝爾本人也意識到這些尷尬,於是索性趁法國和泰國聯合搞藝術節的機會,邀請泰國孔劇舞者皮切特·克隆衝上臺對談,做了一部作品名為「Pichet Klunchon and Myself」,借泰國藝術家之口把這尷尬的問題說出來,給自己創造一個機會,解釋自己這套先鋒藝術的思路。這讓我忽然感到Bel的率真和可愛。
可愛歸可愛,當代藝術的尷尬卻依然存在。作為當代藝術家的戲劇導演,試圖在舞臺上通過素人演員展示「人人都是藝術家」的「平等」理念,然而如此建構出來的平等,實際上是一種膚淺的表象。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是因為藝術家經過多年的嚴格訓練,在某一方面或某些方面有超乎常人的展示能力,不論這展示的工具是身體、畫筆、樂器或是其他。我們不會因為教育普及了,就喊出「人人都是數學家」的口號,也不會因為科技進步了,買個高倍望遠鏡看看月亮甚至更遠的地方已經稀鬆平常,就認為「人人都是天體物理學家」。同理,「人人都是藝術家」的口號,對於「人人」中的大多數,充其量也只是在他們自娛自樂時的鼓勵。
那麼,素人演員百無一用嗎?我看了國內同樣專注於素人演員的李建軍導演的幾齣戲,又覺得似乎也不完全如此。看李建軍導演的戲,我時常想到傑羅姆·貝爾。他們兩人都試圖尋找普通人與舞臺的那種隱秘關係,在形式上也有某些相似之處。可我又明顯感覺到二者在什麼地方有著明顯的不同。想來想去,或許是李建軍的作品——我碰巧看過的幾部——總是透出一種溫暖。《美好的一天》裡,每一位講述者平靜地講述自己所遭遇的困境,最終又都以各自的方式走出了各自的困境,仿佛齊刷刷地穿過洞穴,面前一片豁然開朗。《大眾力學》裡的講述者各自懷著對戲劇的夢想遭遇了戲劇。表演者演出的戲劇片段都與其講述的經歷多少相關,不同年齡的講述者成為一個個坐標點,在舞臺上連出一條曲線,時間之河就這樣汩汩流動起來,牽動人的思緒。
《帶電的火花》受疫情限制,採取了線上演出的方式,卻也因此打破了形式的藩籬,有了出人意料的新意。一是講述者由眾人換成了一人,二是講述過程中插入了許多影像片段。非專業的講述者緊張地訴說自己家裡的各種不順利。不標準的普通話、生澀的聲線、質樸的手繪地圖、歪七扭八的土豆、乾癟的玉米和破磚頭,搭配得天衣無縫,營造出一個粗糲的生活世界。老馬家的老老少少,不論是破磚頭代替的爺爺、枯玉米代表的奶奶,還是貼在鏽土豆枯玉米上的姑姑舅舅的照片,抑或在鏡頭裡出現的叔叔舅媽,沒有一個不是灰頭土臉。這家的生活蒙著一層灰,罩著一層霧,也許從來就沒有明亮過。可是導演的鏡頭沒有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也沒有刻意的控訴,就這麼平視著這個灰頭土臉的家庭。我不知怎的就從這種平視中看到一種尊重,也從這尊重中感到一種溫暖。一如之前的兩部作品,導演在戲外,溫暖卻在戲中。
李建軍導演所用的素人,全都屬於狹義。他把自己的戲劇稱作「凡人」戲劇,比素人更貼切,他的作品讓人感到平凡世界中的暖意。也許我感到李建軍與傑羅姆·貝爾的不同,就在於此,後者的素人演員,總讓我覺得不過是導演的工具,也許尷尬正源於此。
攝影/塔蘇
【來源:北青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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