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麗萍,教育學碩士,廣西師範大學教育學部/廣西民族教育發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覃德清,人類學博士,廣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壯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詩性傳統與文化建設的整合研究」(14BZW170)。
【摘要】「千裡歌路」的核心理念是在粵港澳大灣區進入實質性建設階段的時代背景下,深度闡揚珠江流域多民族的人文根脈與詩性文化底蘊,將位於大灣區腹地的壯、侗、苗、瑤等民族文化深度融入珠江流域文化體驗旅遊的進程中。灕江流域位于越頭楚尾,2500多年前的《越人歌》是壯侗民族的民歌文化符號,有必要將之融入「千裡歌路」灕江段的文化體驗旅遊建設過程當中,深度激活灕江流域各民族「飯養身,歌養心」的人文傳統,讓人們切實體悟桂北—灕江流域的人文脈絡以及民歌藝術魅力,以漢族與少數民族的文化智慧「千燈互照」的方式,引領粵港澳大灣區及其腹地的融通發展。
【關鍵詞】千裡歌路;灕江流域;大灣區;文化旅遊
一、引言
位於珠江中上遊的廣西,被譽為「歌海」,廣西各民族自古以來就具有源遠流長的「飯養身,歌養心」的民歌文化傳統,這是一筆彌足珍貴的文化資源。在二十一世紀文化體驗旅遊和全域旅遊興起的時代背景下,將之融入珠江流域文化體驗旅遊當中,有助於民歌文化遺產的保護,也有利於珠江流域文化體驗旅遊模式的建構及全域旅遊品味的提升。
2019年2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明確提出建設世界級城市群的戰略構想,同時強調要「構建以粵港澳大灣區為龍頭,以珠江—西江經濟帶為腹地,帶動中南、西南地區發展,輻射東南亞、南亞的重要經濟支撐帶。」可以預見,隨著人口集聚、科技進步和經濟發展,粵港澳大灣區將擁有更為強大的經濟、科技、文化諸方面的輻射力,大灣區至泛珠江流域各省區的交通更為通暢而便捷。這是珠江流域旅遊產業發展的新機遇,也對珠江流域文化體驗旅遊的發展提出新的要求,許多傳統的文化體驗旅遊項目需要充實新的內容,用現代技術提升文化體驗旅遊的廣度和深度,方可適應新時代文化體驗旅遊的發展新趨勢。
粵港澳大灣區腹地蘊藏著異彩紛呈的人文資源和民歌習俗,珠江中上遊漢、壯、侗、苗、瑤等民族素來具有「飯養身,歌養心」的文化傳統,各民族民歌無疑是許多旅遊景區重點展示的對象。2004年3月20日,中國第一部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正式公演,旋即以民族風情與自然山水相輝映的藝術表現形式而驚豔世人,成為中國文化產業開發的象徵性品牌。然而,連續16年的演出,偏重視覺效應的表層化「炫美」,難免讓遊客感到審美疲勞,自然而然有必要深層次展示民歌傳統和民俗風情的「真美」。此外,相對於浩如煙海的華南各民族民歌傳統而言,灕江流域「印象·劉三姐」、劉三姐景觀園、世外桃源、桂林千古情、義江緣、蝴蝶泉、銀水侗寨等景區所展示的民歌,其實只是漢、壯、侗、苗、瑤各民族民歌海洋之「滄海一粟」,更多的只是為了迎合遊客的一種旅遊空間的文化展演,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民歌文化體驗。因此,在全域旅遊、文化體驗旅遊日益受到重視的新形勢下,如何更為系統而富有深度地展示並闡揚灕江流域的民歌傳統特別是「飯養身,歌養心」的詩性智慧?如何在粵港澳大灣區戰略格局中推動珠江流域上中下遊全域旅遊空間的聯動、協同、融通發展?成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二、粵港澳大灣區戰略格局中「千裡歌路」建設的文化定位
粵港澳大灣區(以下簡稱大灣區)位於珠江三角洲及其周邊地區,從行政區劃上說包括香港特別行政區、澳門特別行政區和廣東省的廣州市、深圳市、珠海市、佛山市、惠州市、東莞市、中山市、江門市、肇慶市,總面積5.6萬平方公裡,2017年末總人口約7000萬人,是我國開放程度最高、經濟活力最強的區域之一。大灣區規劃近期至2022年,遠期展望到2035年。總體目標是建設與紐約灣區、舊金山灣區、東京灣區具有同等實力和影響力的世界級城市群,成為國際科技創新中心,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科技創新動力,同時加強內地與港澳深度合作,通過極點帶動和軸帶支撐,輻射到大西南和東南亞地區。粵港澳大灣區建設被譽為是在中華民族崛起進程中具有「千年大計」性質和重要地位的宏觀戰略布局。
珠江流域是文化體驗旅遊資源的富集區,也是國內外重要的旅遊客源地。隨著自駕遊、徒步遊、養生遊、研學旅行、全域旅遊、文化體驗旅遊等多種旅遊模式的興起,傳統的由旅行社組團、以景區、景點作為主要旅遊目的地的「表面化」「印象式」「粗淺層」「表演性」「短時段」的旅遊模式,已經不能夠滿足遊客多樣化的旅遊需要,也難以讓旅客體驗到旅遊地多姿多彩的文化形態。越來越多的國內外遊客希冀擴大旅遊的目的地的範圍,了解和體驗特定景區和景點之外的特定民族及其文化習俗,從中體驗人類文化的多樣性,感知各地域各民族的歷史淵源和審美傳統,從而增長見識,獲得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神悅志的審美體驗。因此,未來的旅遊模式轉型以及全域旅遊的興起,必然超越傳統的「吃、住、行、遊、娛、購」旅遊「六要素」,轉向以「商、養、學、閒、情、奇」為核心的新的旅遊模式。
大灣區建設以及珠江流域多民族民歌傳統與文化體驗旅遊相結合,是一個相當複雜的課題,需要參照國內外文化旅遊的成功案例,建構基於珠江流域人文底蘊的旅遊線路和文化體驗模式。「千裡歌路」的理念源於德國知名的「格林童話大道」的啟迪,該旅遊大道的起點為格林兄弟的出生地哈瑙(Hanau),由此一路向北,經過施泰瑙、施瓦爾姆城、馬爾堡、卡塞爾、哥廷根、哈美恩,一直到不萊梅(Bremen),長約600公裡。《格林童話》凝聚著世人的歷史記憶和文化想像,人們對童話的渴望從未因時光變遷而有絲毫削減。「格林童話大道」實現了人們追憶格林兄弟及其作品的夢想,並且對於探訪「格林兄弟童話王國」充滿熱情與期待。「千裡歌路」建設將格林童話作為參照,但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結合珠江流域的文化傳統,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體驗旅遊線路。
常言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條江河孕育一種文化,江河是文明的搖籃。世界各地的江河所流經的區域,不僅灌溉著當地的田園,也滋養了棲居其間的民眾及其文化。在人類學和旅遊學領域,歷來就有以江河流域作為調查和研究對象的傳統。這是因為特定的江河流域往往具有文化類型學意義上的文化相似性和文化傳統的相對統一性。粵港澳大灣區的核心在珠江三角洲,所依託的腹地在珠江流域中上遊,而西江幹流是大灣區最為重要的水源。在學術研究領域,珠江流域是歷史學、地理學、民族學、旅遊學等學科頗為關注的審視對象,徐松石的《粵江流域人民史》和黃偉宗、司徒尚紀主編的《中國珠江文化史》,全面梳理了珠江文化的歷史源流,是具有經典意義的研究成果。周大鳴的《珠江流域的族群與文化》從宏觀的角度,闡述了珠江流域的族群構成以及文化的整體形態。楊春宇、文傳浩的《珠江流域民族文化與生態旅遊研究》提出了將滇黔文化、八桂文化、嶺南文化進行整體交融,建構「珠江全流域旅遊文化走廊」的構想。還有其他為數眾多的涉及珠江流域歷史文化、傳統村落、經濟發展、生態補償、旅遊開發的研究,都對「千裡歌路」建設具有重要的參照價值和啟迪意義。
「千裡歌路」建設的核心意旨是依託於珠江流域多民族的民歌文化資源,以廣東境內西江沿岸的封開、德慶、肇慶等城市作為對接粵港澳大灣區的前沿以及粵港澳遊客的集散中心,再溯流而上,途徑珠江流域中遊的桂江、潯江、黔江、鬱江、邕江,聯通珠江流域上遊的灕江、柳江、紅水河、左江和右江五大支流,以這五大支流的壯、漢、侗、苗、瑤、仫佬、毛南等民族的民歌傳統及其文化遺產為人文資源,在每條支流建設100公裡左右,總體上約有1000華裡的以歌俗、歌會、歌者為主軸的文化體驗旅遊線路。
「千裡歌路」位於大灣區的腹地,從珠江流域上遊的五大支流延伸到中下遊地區。現在,貴廣高鐵已經成為粵桂黔三省區聯動的便捷通道,珠江—西江的港口建設和航運通道有了新的進展,桂粵之間的航空、鐵路、水路、高速公路多元化交通體系逐步完善。大灣區內地9大城市之一的肇慶市風景秀麗,旅遊資源豐富,是桂粵兩省區聯動的樞紐。此外,大灣區建設規劃中已提出將柳州至肇慶的高鐵納入建設的規劃,待到柳州—肇慶高鐵建成通車之時,桂粵港澳之間的聯動與融通將更加便捷而順暢。
珠江流域中上遊地區與大灣區的聯動與融通,不只是經濟領域的產業轉移與交通設施的聯通,還應包括人文領域的交流與文化體驗旅遊資源的共享。珠江上遊五大支流的主體民族是壯、漢、苗、瑤、侗、仫佬、毛南等民族,各民族創造並傳承著豐富的民歌文化習俗。劉三姐是珠江流域民歌傳統的傑出文化象徵和文化符號,將以民歌為核心的各民族文化習俗融入旅遊線路,可以讓遊人領悟到珠江流域各支流源遠流長而豐富多彩的民歌傳統,感知珠江流域各民族作為自然生命的「身」(body)、作為人的知、情、意的「心」(mind)、作為心靈的覺知、體悟與意志的「靈」(spirit)的本真形態。與此相對應的是需要借鑑中外哲學、文化人類學、教育學等領域關於「身心靈」的理論,深度闡揚珠江流域中上遊各民族「飯養身,歌養心,聖養靈」的文化智慧,讓人們在文化體驗旅遊過程中,更深層次地體悟珠江流域各民族的養身之道、養心之道和養靈之道,實現身強體健、心安神寧的生命圓滿。
三、灕江流域的人文根基與《越人歌》的當代傳揚
在人文地理學的視野中,特定地理場域中的山水、田園、湖泊孕育了特定空間的生命共同體及其社會歷史。珠江上遊灕江、柳江、紅水河、左江、右江五大支流的自然生態、歷史淵源、人文傳統和文化根脈彼此交融,也同中有異,需要在珠江流域的宏觀視野中,從「山脈、水脈、龍脈、人脈、文脈、根脈」六大維度,對各支流的人文根基和民歌傳統進行深入的梳理和闡述。
人文根基是特定區域自然生態系統和民族歷史相融合貫通的人文譜系,文化體驗旅遊的深化發展是對旅遊目的地由「六脈」構成的人文根基的真切感知和體悟。灕江流域的山脈、水脈自成一體,在山環水繞中生成許多龍脈集結的風水寶地。灕江流域的「地方性知識」總是本著「地靈人傑」「鍾靈毓秀」的思維模式,將傑出人才的誕生同「龍脈」和風水傳說聯繫在一起。在中華文明史上,桂山灕水間誕生了一大批有一定地位的歷史名人。譬如,臨桂縣被譽為「狀元之鄉」,先後養育出趙觀文、陳繼昌、龍啟瑞、張建勳、劉福姚、李珙、裴說共7位文狀元或武狀元,還有陳宏謀、王鵬運、況周頤、李宗仁、白崇禧等風雲人物,堪稱人才輩出。一代名臣陳宏謀以及「三元及第」者陳繼昌的故鄉臨桂四塘鄉一品峰下的橫山村,位於臨桂區兩江鎮的李宗仁故居,至今依然是歷史文化旅遊的重要目的地。
「人脈」是特定區域由家庭、家族、族群、民系、民族構成的文化創造主體和傳承主體。在文化體驗旅遊過程中,需要「見物見人」,既要關注特定區域的山水風光和民俗文化事象,也要對特定空間的文化主體有基本的認知和了解。從「人脈」維度審視,隨著「寶積巖人」「甑皮巖人」的發現,證明桂林—灕江流域至少在兩三萬前已經有遠古人類在這裡繁衍,至春秋戰國時期,百越族系中的西甌人是桂林—灕江的原住民族。秦始皇統一嶺南之後,設置了桂林郡、南海郡和象郡,秦王朝覆滅後,駐守嶺南的將領趙佗自立為「南越武王」,建立了割據政權。而南越國的統治者是秦王朝派出的50萬大軍及其後裔,南越國的臣民是百越原住民。這些嶺外移民與原著民族通婚、融合,演變成當今華南地區的漢族,而世居嶺南的百越人演化成當今的壯侗語族各民族。
就桂林—灕江流域的旅遊而言,舉世聞名的灕江風光、陽朔田園風光、世界灌溉工程遺產靈渠、龍脊梯田風光等景點成為遊客的首要目的地,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包括壯族風情在內的人文根脈與文化體驗旅遊,或者說,人們的普遍旅遊心態是:到桂林—灕江流域,就是看這裡的自然風光,自然風光的超大知名度和超強吸引力令人難以顧及桂林—灕江流域的人文歷史和文化底蘊。這種旅遊線路設計和文化認知源於忽略了先秦時期桂林—灕江流域的遠古文化脈絡,桂林—灕江流域作為百越族系中西甌人的故地,積澱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現在,雖然在桂林—灕江流域已經沒有西甌人的蹤影,但是作為百越中西甌、駱越人的後裔,壯侗語族各民族卻依然是桂林—灕江流域人脈譜系的有機組成部分。
目前,侗族主要聚居在湘黔桂三省交界地區,在桂林—灕江流域仍有許多壯族村落。這些壯族村落的先祖大多數是來自南丹、東蘭等地的俍兵,明朝期間奉王朝之命前來平定動亂,待時局穩定之後,朝廷將位於交通要道附近的田地劃給俍兵耕種,隨後安營紮寨,建立村落,定居落戶,繁衍後代。灕江流域的壯族民眾大體上記得先祖的來源,相當一部分村落保留壯族的花神崇拜、莫一大王信仰和傳唱民歌的風俗習慣,許多族譜記載了本宗族的血脈傳承,保留民族的歷史記憶和身份認同。但是,毋庸諱言,也有一部分壯族村落因為時過境遷,原本的壯族習俗已蕩然無存,一些人的身軀裡流淌著先祖的血脈和遺傳基因,卻已經改操漢語中的西南官話,不會說本民族語言,遺忘了本民族的歷史文化源流,「人脈」和「文脈」相脫節,相應地導致民族根脈的衰微甚至斷裂。譬如,桂林市陽朔縣高田鎮聚居著約2萬壯族人,約佔該鎮總人口的58%。位於國道旁邊的蒙村,大人小孩都用壯語交流,而遠離國道的朗梓村以及金寶鄉的壯族都改操漢語。在實地調查中,村民的解答是「不會講漢語,出門都不懂搭車。」或許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越是在相對封閉的地方,人們越需要一種超越自我而融入主流社會的心理趨向。因此,重構桂林—灕江流域文化體驗旅遊的當務之急是激活當地民眾的文化記憶。
在「千裡歌路」的格局中,灕江流域的漢、壯、苗、瑤各民族的民歌習俗是民歌文化體驗旅遊的取之不盡的資源。譬如,桂北漢族以孝歌為主體的儀式歌,內容豐富,感人至深,瑤族的《盤王歌》、苗族的《苗族古歌》深含苗瑤民族的歷史記憶。而壯族先民是灕江流域最早的居民,只是在許多人的歷史記憶中,早已忘卻了秦甌戰爭的硝煙,早已遺忘了桂林—灕江流域在春秋趙國時期是百越族系中的西甌人的主要棲居地。西甌人因為抵擋不住秦軍的鋒芒而退隱山林,向南遷徙,桂林—灕江流域的壯族歷史是被遮蔽、被遺忘的歷史。需要從歷史記憶的角度,突出「壯族歷史記憶」的主題,回歸特定歷史時空的語境。《越人歌》的現代闡釋與傳揚,將為重新激活人們的儀式記憶,深化灕江流域流域文化體驗旅遊提供新的契機。
在西漢史學家劉向撰述的《說苑·善說》中,記載了一首作於公元前528年,距今2500多年的《越人歌》,韋慶穩先生運用音韻學的理論方法,論證古越音與壯語的關係,有力證明先秦時期壯族先民就活躍於楚越交界地帶,桂林—灕江流域位於楚尾越頭,是楚越文化交匯的前沿,面向未來的桂林—灕江流域文化建設,理應充分發掘以《越人歌》為代表的民歌文化資源,以《越人歌》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將壯侗民族民歌傳統融入文化體驗旅遊和文化建設的過程當中。
珠江流域「千裡歌路」桂林—灕江流域段建設的總體思路是:以《越人歌》作為壯侗民族民歌的象徵,重新演繹鄂君子皙在遊船上與越人對歌的盛況,用漢語、古越語、壯語以及侗語翻唱不同版本的《越人歌》,讓人們領略楚越民族之間的友好情誼。另一方面,用現代民歌形式編唱壯族歷史歌,以壯族先民從百越族系中的西甌、駱越,演化到烏滸、俚、僚、俍、僮和壯族的漫長過程為素材,編成「問答歌」「謎語歌」「歷史長歌」等諸多形式,在一些文化體驗旅遊空間修建藏歌樓、對歌亭,要求歌者演唱的主體是歷史題材,讓遊客體驗壯族文化的悠久歷史,建立起對桂林—灕江流域的相對完整的歷史認知,也由此讓桂林—灕江流域的壯民族實現「人脈」「文脈」與「根脈」的和諧貫通。
四、深度闡揚灕江流域民歌文化傳統的多重路徑
隨著大灣區建設的深入推進以及人們對於文化體驗旅遊需求的多樣化轉型,旅遊經營主體和旅遊文化研究者皆要意識到深度闡揚民歌文化傳統隱含的內在價值的重要性和必然性。筆者在廣西南丹縣調查期間,遇到了「印象·劉三姐」的策劃者,也在當地搜集壯族民歌。由此可見,將原生態民歌融入旅遊空間已經是一種多方認可的文化共識。就學理研究而言,則需要深度闡釋壯侗民族「飯養身,歌養心」民歌傳統的內在價值;確認民歌傳承譜系以及傳承主體;了解民歌文化整體性的種類與結構;從主位與客位的轉換探尋珠江流域中上遊人文資源與粵港澳大灣區互動、聯動、融通的各種路徑。
(一)「歌養心」文化價值的深度認知
文化認知是文化闡揚的根基和前提,惟有正確的對於民歌傳統及其文化價值的深度認知,方可激活人的文化自覺,自主地傳習民歌,在傳習民歌的過程中體驗到人生的樂趣,實現心靈的愉悅,文化闡揚自然而然獲得文化內部的驅動力。大灣區的基礎設施建設、科技創新和經濟發展無疑是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的主軸,但是,在《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中,中共中央、國務院提出要堅定文化自信,增強大灣區的文化軟實力,構築文化創意產業體系,培育文化人才,打造文化精品,繁榮文化市場,豐富居民文化生活,共同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其實,在「五位一體」的建設體系中,珠江流域中上遊與粵港澳大灣區的聯動與融通,重心是文化建設和生態文明建設兩大領域,或者說,在經濟建設和社會建設等領域,粵港澳大灣區因為實力雄厚而擁有強大的輻射力,而粵港澳大灣區腹地蘊藏著豐厚的以民歌為核心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以及其他人文傳統而擁有進一步深度開發的價值。
壯侗民族自古以來形成「飯養身,歌養心」的人文傳統,目前,共有25個縣市被命名為「長壽之鄉」。究其原因,除了良好的生態環境和遺傳因素,人們「以歌為樂」的心境與樂觀心態,無疑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依照中醫理論的認知,金、木、水、火、土「五行」、宮、商、角、徵、羽「五音」、肺、肝、腎、心、脾「五臟」與憂、怒、恐、喜、思「五情」之間,存在著相互感應的關聯,音樂的曲調以及情志與人體的氣脈形成一種共鳴,音樂旋律的震動與人的心律、脈搏、呼吸、血壓相共振,詠唱歌曲可以感染情緒,調理心情,舒緩抑鬱,去煩消躁,寧神靜性,頤養身心。因此,傳承民歌的直接功效是擴大肺活量,提高呼吸功能,促進身心愉悅,增強記憶力。對於中老年人來說,由於唱好一首歌,必須集中思想,記住歌詞和曲調,才能進入歌曲的意境,抒發出真切的情感,這對大腦思維能力是一種鍛鍊,有助於預防老年痴呆症。特別是在對歌時,尤其需要聆聽對方的吟唱,思考怎麼答歌、對歌,無形中鍛鍊人的記憶能力、邏輯思維和反應速度。
在文化體驗旅遊的場域中,並不一定要求遊客學會唱歌,而是在聆聽民歌的過程中體驗到一種輕鬆歡快,感受民歌的藝術魅力,領悟民間歌者的快樂之道,在忙忙碌碌的人生旅途中獲得片刻的悠然和心裡的歡暢。待到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機緣降臨,重新喚起在文化體驗旅遊中「歌養心」的記憶和認知,或許能夠由民歌的聆聽者轉變成吟唱者,在吟唱民歌中,找到消磨時間的方式,祛除孤獨與空虛,以動聽的旋律調適心情,宣洩情感,怡養身心。
(二)民歌文化傳承譜系的主體確認
毋庸諱言,現階段包括灕江流域在內的許多旅遊景點雖然有民歌傳唱的表演,但是,大多數表演者只是經過短時間的培訓,學會了演唱民歌的技巧,擁有了表演的技能和機會,但是,不是真正意義的屬於民歌傳承譜系中的民歌文化傳承人。大多數民歌傳承人因為年齡、外貌以及其他原因,往往無緣進入旅遊表演場域。或者說,旅遊經營者關注的重心在表演效果,臨時性地滿足遊客對民歌的好奇心理,只求給顧客留下美好的視覺和聽覺感知,不求深層次地理解民歌文化內涵。遊客在有限的時間內,也往往沒有深度了解民歌傳承主題的心理訴求。而在全域旅遊以及深度文化體驗旅遊的語境中,人們可以超越旅遊景區舞臺的時間空間場域的限制,在相對自由的環境中與民歌傳承人進行直接的對話和交流,了解不同民歌的不同傳承語境,體驗民歌內在的藝術魅力。
廣西各區域都有不同類型的民歌傳承人和傳承譜系,一般說來,不同的歌者對民歌有不同的喜好,不同的歌唱水平和知名度,民眾往往把這些歌者分為歌迷、歌手、歌師、歌王等不同的層級。「廣西成為歌海,首先是因為有眾多的山歌迷。」歌迷傾情於民歌,喜歡聽歌,錄歌,唱歌;歌手通常有嫻熟的演唱技巧,能夠在各種歌會和儀式場合一展歌才;歌師則不僅能夠以歌代言,開口成歌,還善於傳授民歌,培養新秀,在各種儀式場合擔任主角,在山歌擂臺賽中出謀劃策;若是成為歌王,則是需要有出類拔萃的民歌天賦、較高的知名度和美譽度,成為公眾認可的民歌文化守望者。就桂林—灕江流域而言,目前仍然活躍在民歌傳承領域的歌王主要有秦國明、李建寧、於潤發、趙梅英、羅友軍、黎建雄……等等,其中,出生於1933年的秦國明,被譽為是「歌王中的歌王」,他編寫的掃盲讀物《農民識字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收藏,還撰寫並自行刊印了《劉三姐唱桂林》《廣西情歌對唱》等一系列作品,他的眾多弟子活躍在廣西各地的歌壇上,也在特定的村落和城鎮社區中傳授桂林山歌,在中小學校舉辦山歌培訓班,培養了大批的山歌新秀。於潤發既是一名畫家,同時也是一位歌王,他組建的小百靈山歌藝術團數次在全國性的歌詠比賽中獲得獎勵。
黎建雄、黎藜出版了圖文並茂的《歌韻漓情》一書,用山歌吟誦陽朔的各個景點,一景一歌,情景交融,相得益彰。他還通過《桂柳山歌》等微信平臺傳揚山歌文化,擴大了民歌在網絡空間的影響。
據觀察,現階段桂林—灕江流域的許多景點、景區在開展民歌文化深度旅遊的過程中,尚未與民歌傳承主體建立起深度合作的關係,屢屢可見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各自為政的現象,不同的景點和景區有各自的經營理念和人際關係網絡,桂林民歌傳承主體也有自己的愛好和志趣。民歌文化體驗旅遊需要民歌傳承主體的參與,才能讓遊客體驗到民歌文化的精髓,而民歌文化傳承者積極介入旅遊場域,民歌文化的藝術價值方能得到更好的體現。在文化深度闡揚的視域中,民歌傳承主體還需要從內省深處激活詩性基因和詩性智慧,減少應景性的民歌創作,用實行的語言自由表達內省的情感與星靈的感悟,留下具有經典意義的佳作。
(三)民歌傳統多重意蘊的全面闡揚
桂林山歌遍布桂林市6個城區及11個縣,宋代周去非在《嶺外代答》中對廣西山歌活動做過描述。桂林—灕江流域山歌因其獨立的地理環境和自身藝術特點不斷發展,形成不同的民歌類型、多重的文化主題與文化意蘊。民國期間桂林山歌活動頻繁。新中國成立後,憶苦思甜一度成為桂林民歌的主題。改革開放以來桂林市縣多次舉辦「三月三歌圩會」「歌王爭霸大賽」「灕江之聲·山歌擂臺賽」、山歌研討會等大型活動,讓桂林山歌與時俱進地形成新的時代特色。
桂林民歌的不同意蘊源於不同的山歌類型和不同曲目。和全國其他地方一樣,桂林—灕江流域的民歌總體上按類型分有古歌、禮儀歌、情歌、風俗歌、訴苦歌、生產勞動歌、盤歌、歷史歌、時政歌、革命歌、童謠等;按形式分有問答歌、排歌、散歌等;按唱法分獨唱、對唱、聯唱、集體唱等;按調子分平調、悲調、喜調等;按聲部分單聲部、二聲部、三聲部、四部和聲。桂林山歌與桂劇、彩調、漁鼓、文場等民間曲藝經常相互交叉,在表演過程中融成一體。
目前,已經有興安賀郎歌、龍勝各族自治縣六甲歌、平樂縣桂江船歌、資源縣民間山歌調、永福瑤族民歌等民間文學類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列入廣西非遺名錄,還有興安龍船歌、雁山龍舟歌、臨桂會仙賀郎歌、龍勝挖地歌、全州哭嫁歌和民間小調、龍勝苗族酒歌和北壯二聲部民歌被評為桂林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這些省區級和市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尚未有效地進入文化體驗旅遊的場域,其豐富的文化意蘊尚未得到充分的闡釋。譬如,桂林民間人生儀禮民俗歌中的《賀郎歌》和《孝歌》是桂林民間淵源久遠的民俗事象,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澱。桂北孝歌是中原儒家文化與嶺南百越少數民族文化融匯的結晶,桂北地區的民間文化人將《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說唐》《西遊記》等古代小說改編為唱詞,同時納入一些古詩、謎語,體現了儒、釋、道「三教合一」的理念。桂北孝歌的完整體系包括「短歌」「過渡歌」「長歌」三大類別,涵蓋邀請歌、禮儀歌、禮讓歌、盤問歌、謙讓歌、懷念歌、悼亡歌、慰問家屬歌、請水源歌,等等。尤其是其中的歷史古典歌、歷史人物故事歌、民間傳說唱段、勸世歌深度體現了當地民眾的歷史認知、文化記憶和倫理道德觀念。特別是用民歌的形式,勸導世人孝敬父母,姑嫂兄弟和睦,倡導節儉,走正道,遠離黃賭毒,頗有教育意義。
灕江流域民歌是漢、壯、侗、苗、瑤等多民族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也是特定區域歷史記憶、人生禮俗、心靈陶冶多種文化意蘊向交融的綜合整體,全面闡發和弘揚灕江流域的民歌傳統,有賴於把握包括2500多年前的《越人歌》在內的民歌歷史淵源,將灕江流域的民歌傳統置於歷史演進長河中進行全方位地審視。編歌唱歌原本是一種以歌代言的心靈習性,這種習性和情感的表達不宜只限於短時段應景性的民歌創作,而是基於深厚的歷史情懷,吟誦千百年來的歷史滄桑以及民族命運的深層反思。
(四)「千燈互照」與詩性智慧的真切體悟
人類社會歷史上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區域之間的長久交流、聯動和融通,並不是單向度的經濟援助和文化傳播,正如不同個人、不同家庭、不同宗族和親屬的經濟交流和文化傳承,不是施捨,更非憐憫,而是相互理解和尊重基礎上的相互借鑑,協作共贏。同時,惟有互利互惠方可長久,惟有「千燈互照」,才能相得益彰。
就珠江流域而言,人們通常認為位於珠江上遊的滇粵桂3省區有豐富的自然資源,是礦產、水利、電力資源和生物資源的富集區,但是,經濟發展相對滯後;珠江下遊地區經濟發達,科技實力雄厚,但是,自然資源相對缺乏,由此彼此之間擁有了取長補短、互補互利、協作共贏的良好基礎。然而,從詩性智慧的角度審視,在深化大灣區與華南、中南、西南地區的合作交流以及建立宜居宜業宜遊優質生活圈的過程中,經濟、資源開發領域的交流只是粵港澳大灣區與周邊地區合作的一個層面,還應基於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深化人文領域的深度合作,通過智慧交通、智慧能源、智慧社區的建設,強化「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推進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自身內心的「三重和諧」。貫穿「三重和諧」的核心意旨是深隱在人們心理意識深處的詩性智慧。
在後現代和生態文明建設的文化邏輯中,人們已經超越了片面追求經濟增長的思維模式,更多地關注人的全面可持續發展,關注「詩和遠方」。其實,詩性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是世界各民族共有的本性,是一種情的體驗、意的表達、遊的心態、靈的沉思、利的超越和心的寄託。詩性與神性、理性相對應,詩性蘊涵著美感的元素,通過激活想像、張揚理想、抒情生趣、創造美境,給人帶來審美的滿足。在西方學術傳統中,詩性不只是與詩歌創作有關的文化特質,更多是在廣義的層面上指稱與邏輯性相對應的「藝術性」「審美性」與「創造性」。義大利哲學家維柯在《新科學》一書中,具有開創性地論述了「詩性」和「詩性智慧」(Poetic Wisdom)。他認為,詩性是原始人類在思維方式、生命意識和藝術精神等方面的特性。「詩性智慧」是指原始人天然地、創造性地用「感官—想像」來認識世界,通過「比喻」「感性—藝術」思維方式把握世界。他們「沒有推理能力,卻渾身是強旺的感覺力和生動的想像力。」因此,詩性傳統其實是一種包含著豐富想像力、敏銳感覺力以及強大創造力的生命意識和藝術精神。
文化體驗的深層感悟是意識到詩性思維的精神特質及其文化意義,能夠以感性為基礎,以隱喻性的符號為表徵手段,思緒自由馳騁,意義油然生成,立象以盡意,得意而忘象,突顯詩性主體的獨特性和創造性,實現詩性與情感、意志與理智的統一,將人的感覺、智性、想像、喜樂、愛憎、精神活力、主體與客體、靈魂與宇宙、幻境與實境、意義與表象進行多元地匯融,在傳統詩學精神與詩性文化的薰染下,生成天人合一、物我互感的文化智慧。
在大灣區與作為其腹地和輻射區的珠江流域「五位一體」建設過程中,經濟建設與社會建設自然而然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只是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日益深入人心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超越區域分割的狹隘視野,更多地關注不同區域的文化傳統和文化智慧,不斷地追求人的心靈自由與生命的升華,通過獲得自由的審美體驗創造性地實現人生的價值。杜夫海納認為:人類對於美有渴望,「詩的基本情態在於美和美感滿足,詩之美是對心靈的解放,喚起人的心智和諧。」換言之,衡量特定民族、特定區域發展的尺度,不應只是有形的物質文化指標,還應包括無形的精神層面的幸福感、成就感、審美體悟與心靈的自由度。珠江流域原本就是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交流的前沿,是儒家思想與佛教智慧匯聚之地,也是壯、漢、侗、苗、瑤各民族和諧共生的地理空間。若是在中外文化、各民族文化相互尊重、相互借鑑過程中,不斷推陳出新,互動交融,點燃通過不同文化的「心燈」,讓各民族的文化智慧「千燈互照」,將會在切合人的全面發展的層面上,引領文化變遷和更新的方向,也由此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提供源自各民族文化智慧的精神資源。
五、結語
在二十一世紀全球一體化時代,各區域各民族的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前所未有地彼此相連,文化的聯動、交流與融通,顯然有助於人們走出地方保守主義的誤區,推進多民族文化的和諧共生。就粵港澳大灣區及其腹地的融通發展而言,尤為有必要以宏闊的視野,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以及「一帶一路」倡議的格局中,省思整個珠江流域及其同周邊地區的融通發展問題。如果說,珠江三角洲是「龍頭」,那麼,珠江—西江中遊地區則是「龍身」,珠江上遊地區就是「龍尾」。珠江「巨龍」的騰飛,需要「龍頭」「龍身」「龍尾」的協同共進,融通發展。珠江流域中上遊地區是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旅遊資源的富集區,珠江下遊是重要的旅遊客源地。灕江流域文化體驗旅遊的深度闡揚,不只是對灕江兩岸自然風光的盡情凝視,而是從以《越人歌》為文化符號的歌詠傳統中,感悟發自心靈深處的優美旋律,以詩性智慧構擬區域文化的多彩畫卷。無論如何,在旅遊已經成為人們生活中的常態性消費的時代,若是能夠在旅遊過程中體驗不同區域不同民族的文化智慧,從中獲得某種啟悟,進而儘可能地調整自己的生活方式、情感表達方式和價值觀念,確立適應人類本性的行為準則與精神追求,當是人類文明演進的正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