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一家人坐在一起敘舊,每到年關,聽家中長輩講古,是家裡的習俗。正好,今年寒假,我想寫一篇家族史的作文,不知怎麼的,就聊起了爺爺的老家。於是,話匣子一放,記憶的帷幕慢慢拉開了。爺爺坐在沙發上喝茶,從他的老家講起。
1937年,爺爺出生在安徽柘皋古鎮。我很小的時候去過一次,但我對那裡的印象不是撲面而來的古鎮氣息,而是十幾個小時車程以及突然離開熟悉環境的迷茫。其他的細節,都不記得了。
爺爺說,當年的柘皋古鎮中有一條彎彎扭扭的小河,叫柘皋河,流經巢湖通向長江。因為交通便利,人們慢慢聚居在一塊,地方上都喊此地叫三灣。三灣有上中下三個河灣,分別住著王、褚、蘇三姓人家。
我的太爺爺叫王克敬,字慎之。在柘皋古鎮也是一位名人,他做的行當和木材相關,不過,他並不進行木材買賣。爺爺告訴我,柘皋素來商貿發達,是巢北最大的商品集散地,發達的市集,為柘皋的商貿和文化發展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大批的木商從江南順江把木頭運到這裡,周圍幾百裡地甚至遠到滁州的人,都要到這裡來購買木材。當年購買木材的唯一目的,就是建造房屋。買木材的人會告訴太爺爺要蓋多大的房子,是一進兩進還是三進,詳細給他講建房的預算和要求,太爺爺根據對方的要求,可以立即把需要的木材用量計算出來,不偏不倚,不多不少。這個職業如今應該叫設計師。太爺爺一生就幹這個工作,只是,後來慢慢興起蓋磚房,人們不再用木頭建房,來請教太爺爺的人也逐漸少了。
我以前沒有聽說過「進」這個概念,爺爺解釋說,「進」的意思就是進門有個天井,兩邊是房間叫一進,再經過一個天井及兩邊房間,叫兩進,最後面的房子叫三進,也就是大廳。爺爺以前的家就是比較高級的三進大屋,處於三灣的中心地帶,離柘皋古街很近。旁邊還有一口幾百年的古井,井口邊的石欄上全都是繩子拉出來的凹槽,古井邊有一個祠堂,王、褚、蘇三姓的祖宗牌位都在裡面,可以看出,當時這三姓人家在柘皋古鎮是比較和諧的。
以前的柘皋古鎮有東西南北四門,柘皋河穿鎮而過,河水清澈,早年建有玉帶橋和玉欄橋。玉欄橋原名遇難橋,相傳是元末朱元璋起義,遇元兵追殺,至柘皋河邊,危難之際,一老丈從葦叢中推出一隻小船,輕點竹篙,將朱元璋渡過河去,後來明朝建立,朱元璋當了皇帝,在柘皋河上修了一座石橋,取名「遇難橋」,以報老丈當日救命之恩。後人見「遇難」二字不祥,遂改為諧音「玉欄」,相傳至今。
北門那邊有一條老街,全長200多米,街面兩邊是一色的明末清初建築,距今近400年,徽派建築真好看,粉牆、黑瓦、馬頭牆,風格清新典雅,兩層多進,有天井,通水、透光、排水功能俱全,600多間建築,是皖中地區保護最好的一條古街。其中李鴻章家族的產業最多,現在還留下了號稱「天下第一鋪」的李鴻章當鋪。
柘皋鍾靈毓秀,人才輩出,清朝末年是安徽三大重鎮之一,文化底蘊厚重。明代有武臣榮祿大夫、沂國公金朝興等;清代有戶部員外郎、刑部郎中湯懋綱、文學家楊欲仁等。到了民國時期,鄰近的夏閣鎮、黃麓鎮出了馮玉祥、張治中,兩人都是國民黨的大人物。
張治中先生十分注重教育,名聲也不錯,私人出錢創辦黃麓師範,培養了一大批教師人才。馮玉祥也是一個十分正直的人,他當兵入伍一直做到國民黨將軍,但他老家也就是破房三間,離我爺爺家很近,大約只有10公裡,爺爺說他小時候經常跑到那裡去玩。
爺爺小時候上的是私塾,那個時代戰火紛飛,時局混亂,讀私塾是唯一的學習途徑。老師是一位清末的秀才,沒有數理化,只教四書五經,方法就是一個字,「背」。每天上午,秀才都要求學生們背書,在四書五經中任選一篇,給一兩個小時,必須要把這一篇背下來,背不出來就要打手。打手的物件是一個鎮紙,檀木做的,又厚又重。下午,就讓學生練毛筆字,寫兩頁大字給秀才去看,有寫得好的字,他就用紅色毛筆圈起來。(我想起來小時候練毛筆字,哪個字寫得好,爺爺就用紅筆圈一下,想必這習慣是跟秀才學的)爺爺練字的時候,秀才就躺在搖椅上拿個茶壺喝茶。說到茶,柘皋一帶的人都愛喝茶,早上吃早點都有茶相伴,早餐極其豐盛,獅子頭、炸餈粑、湯圓、酥肉、水餃等點心,還有一種菜十分講究,將千張切得極細,和香菜、花生米、麻油一起涼拌放在碟子裡,下面擱一碗開水保溫,這可見當時柘皋人對早茶的重視。
解放後,安徽巢縣的臨時政府和公安局都設在柘皋,當時公安局沒有新蓋房子,一部分人只能住在老百姓家裡。爺爺的三姐夫當時是縣公安局幹部,住在爺爺家,在那裡,認識了爺爺的三姐。我猜想,一開始爺爺的三姐夫肯定是住在第一進的房子裡,大門後一兩米就是一個天井,左邊是住客人的。右邊是廚房,小時候爺爺去廚房偷雞湯喝,不小心碰翻了罐子,還讓雞湯燙傷了腳。
第二進是主人的房間,左邊住小孩,右邊住爺爺的父母。第三進是一個大廳,最裡面供著祖宗牌位,中間有一個隔扇,上面有精細的雕花,房子頂上有玻璃覆蓋,這一下子就顯出了家境如何。走過這個大廳,還有一個後花園,種了些花草。困難時期他的母親養了一頭豬,花草拔了,種上蔬菜,晚上只要「嘟嘟嘟嘟」一叫,就可以把豬召喚回來,豬就睡在床底下。後來因為爺爺的姐夫調到安徽黃山任職,舉家移居過去,就把柘皋古鎮的房子和幾塊地皮都賣掉了。
柘皋境內有一座小山叫浮槎山,山腰有座浮槎寺。解放前,一位老教育家把中學開設在山中。爺爺念了兩年私塾,由於有很好的基礎,進入中學就跳了一級。那時剛剛建國,百廢待興, 1951年左右,中學遷移到了柘皋,規模不大,幾個年級一兩百人。當時初中生已經是十分不錯的知識分子,叫「小知識分子」。
爺爺告訴我,上個世紀40年代,中國處於戰爭狀態,國民政府腐敗,物資供應不足,物價飛漲,十元的金元券今天可以買到二兩米粉,到明天就漲到一百元,通貨膨脹導致人們手裡的錢不斷貶值,民不聊生。
1949年,國民黨敗退臺灣,到處搶掠,搶糧搶人,十幾歲的男孩都被抓壯丁。爺爺當時沒有辦法,就拿毛巾把頭包住裝成小女孩,再用化妝品塗抹一下臉,不然就被抓走了。解放以後,發現共產黨非常好,開明又踏實,當時古鎮上面的鴉片館、妓院不到一晚就被掃蕩乾淨。這些事情對爺爺年輕時的影響很大。
土改的時候,爺爺因為字寫得好,被政府招去幫忙寫土地證,接觸到了許多進步的思想,眼界也更為開闊。爺爺中學畢業後考上淮河水校,並於1956年18歲時入了黨。「為什麼要考中專?」我問爺爺。爺爺說,當時國家政策是傾向於儘快培養國家建設需要的的專業人才,而且中專是國家全包的,包學生的飯碗,住宿還可以給兩塊錢的補貼,畢業後包分配工作。並且中專主要培養動手能力,在某一方面不比高中甚至大學差。
那時淮河經常洪水泛濫,1951年,毛主席發過一個指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於是,爺爺初中畢業後,決定去參加淮河水校的考試。學校離柘皋200多公裡,需要走20多公裡地去縣城坐火車,十五歲的爺爺獨自挑著擔子,裝了書和棉被就動身了,唯一值錢的家當是一個大的搪瓷臉盆。200多公裡的路程,綠皮火車要走一天才能到,爺爺在火車上坐著睡了一覺,醒來卻發現臉盆被人偷跑了。
到了淮河水校,爺爺的成績也非常好,他雖然數理化學的較少,但發憤圖強,仍然在所有科目中拿到了滿分五分。到現在,這個學校的圖書館裡還掛著爺爺的照片,已經保存了60年。而且,爺爺的同學中有20多個人會拉胡琴,在學校期間,還組建了一個樂隊,音樂老師是安徽的琵琶鼻祖,但二胡拉的也很好。不過爺爺當年不會拉胡琴,他更熱衷於籃球。……1956年爺爺從淮河水校畢業,他那個班上的同學,十八個去了東北,江蘇去了七八個,安徽留了一大批。年級共有112個人,按照10%的比例,保送了十個人上大學繼續深造,爺爺是全校第一名,也在保送之列。這十個人,五個去了華東水利學院,五個來了武漢水利學院。
從此,爺爺離開了安徽,遠離了故鄉柘皋。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三四歲的時候,一家人去安徽柘皋古鎮的那次旅行,是春天,郊外的田野上開滿了油菜花。在汽車上,我一直喊我沒有家了,回不了家了,現在我才明白,其實那裡是我祖輩成長生活的地方,也應該算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