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兆豐在2018魅力人物致敬盛典後接受本刊採訪
他是一位嚴肅的知識分子,曾是北大國發院知名教授。他致力於向更多人普及經濟學常識與邏輯。他的音頻付費欄目訂閱人數突破了20萬,總營業收入突破4000萬。他卻因此受到輿論壓力,而後選擇辭職。轉身後的他,重新定義網際網路時代的經濟學教學方式,以踐行他對教學、科研的思考。參加《奇葩說》更是讓他迅速成為年輕人喜歡談論的明星教授。他希望讓普通大眾也能學懂經濟學,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2018年12月1日,薛兆豐領取2018魅力人物獎項
「薛教授!」
電梯門打開,迎面走來一位年輕人,他認出了正要進電梯的薛兆豐。
薛兆豐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因為正在熱播的《奇葩說》,他在街頭巷尾的辨識度大幅提升,成為年輕人喜歡談論的明星教授。
觀眾逐漸接受了他不懂娛樂圈、不煽情、不討好的形象。而在薛兆豐與蔡康永關於「是否贊成實現知識全部無償共享」的辯論中,他們更是看到了薛兆豐身上的理性和思想。許多觀眾留言,說這場經濟學教授與綜藝天王的理性與感性的對決,將會成為《奇葩說》的一段經典。
但薛兆豐首先是一位嚴肅的知識分子。他致力於向更多人普及經濟學常識與邏輯。這種常識和邏輯作為現代人的生活基石,將最大程度上改變人們的視角和行為。
我是在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下稱「北大國發院」)作為學生認識薛兆豐的。在課堂上,他教的不是教科書中的公式或文字,而是融會貫通、自成一體的經濟學思維方式。他沒有灌輸,也不強加於人,而是從日常觀察和邏輯推理出發,注重啟發,鼓勵思辨。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由於透徹地懂了,所以也能向門外漢們說明白。
當一個嚴肅的知識分子與全民綜藝節目《奇葩說》產生交集,我們在驚訝之餘也看到了更多經濟學與平民社會結合的可能性和火花。
這一切,在薛兆豐看來,「都是因為經濟學」——他強烈的初心是想把他對經濟學的理解呈現給世人:「我這20年所做的事情,如實地記錄下來,會是一個有意義的經歷。」
薛兆豐曾是北大國發院深受學生歡迎的知名教授,是北京大學法律經濟學研究中心的聯席主任。他常常就公共政策領域的議題發表犀利觀點。
在做音頻付費欄目之前,薛兆豐習慣「以文字示人」,那時的他對接受文字、語音和視頻採訪,都是抱有戒心的。他說,只有自己寫的文字,才能得心應手地把控。「精心準備的文字,反覆刪減,(最後)很精簡。」哪怕是其中的一個字,薛兆豐也會反覆斟酌,確保沒有歧義。他沒想到的是,這樣久經錘鍊的文字,給讀者的感覺是高冷和嚴峻。
羅振宇找到薛兆豐做音頻付費欄目時,薛兆豐一開始是「百般不情願」,後來「被慢慢推著去做」。音頻取得了意外的效果:人們喜歡聽他的聲音,他給人的印象軟化了,變生動了。薛兆豐逐漸適應了這種轉變,他讓人看到了基於嚴謹學術框架下的開放心態和創新行動,他那略帶口音、娓娓道來的生活故事和經濟學原理,讓他的專欄迅速傳播開來。
《人民日報》網絡版「黨報評論君」對此評說道:「在小鮮肉動輒幾千萬的片酬面前,終於有一位教授證明了知識的價值」,並預言「知識付費方興未艾,大學問請放馬過來」。而薛兆豐也發表了題為「大學沒有圍牆」的短文作為回應,聲稱「有教無類,必須擁抱嶄新的教學形式和需求」。
2017年11月,薛兆豐在知識付費APP上的付費欄目訂閱人數突破20萬,總營業收入突破4000萬,紐約時代廣場的納斯達克大屏上登出了慶賀和感謝的廣告。
但從那一刻起,負面信息也接踵而來。有人聲稱北大教授分為校聘和院聘兩種,薛兆豐只是北大國發院的院聘教授,沒有事業編制,所以不能稱為北大教授;也有人認為薛兆豐講授的經濟學只屬於本科未畢業的水平,並作出了「付費買到的只能是三流知識」的斷言。
對此,薛兆豐回應道:「知識的深淺輕重,是以理解現實問題為導向、以解決現實問題為準繩的。沒有什麼知識是天生就高人一等的。當然,知識的價值與付費與否也沒有關係。古往今來,幾乎所有學生都得付費方可求學,幾乎所有教師都要收費才願意講課。他們的思想的價值,不會因為付費而打折;而有大量流傳甚廣的謬誤與偏見,也不會因為免費而增值。」
2017年12月29日,當年度最後一個工作日。薛兆豐在一個平淡無奇的禮拜五上午想清楚了這一切,準備辭職;到今年3月10日,薛兆豐確認他的辭職申請獲得北大國發院的批准。
馬東找到薛兆豐,原本只是想讓他當《奇葩說》顧問。但決定約薛兆豐聊一聊時,馬東做了一個在薛兆豐看來「很奇怪的決定」——讓他以導師的身份出鏡,參與《奇葩說》錄製。
為此,薛兆豐做好了各種最壞的打算,他認為自己與《奇葩說》的場面肯定是格格不入的。薛兆豐說:「這看上去真是一個非常冒險的決定。」
事實上,馬東非常善於製造衝突感和層次感。薛兆豐知識分子的形象與《奇葩說》的違和感成為了節目的一大亮點。很多時候,他一本正經講話,但流露出的冷幽默能引起年輕觀眾的共鳴。越來越多的網友在網上留言說他可愛,甚至給他貼了各種好玩的標籤。《奇葩說》之後,薛兆豐更加體會到,「當你用形象示人的時候,人們會感覺你比較豐滿,會收到不一樣的效果。」
知識分子高高在上的形象和距離感,在各種惡搞、戲虐中被消解,薛兆豐豐富的人物形象和走心的講解拉近了經濟學家與普通大眾之間的距離。經濟學知識和常識的結合,就這樣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滲透到網絡的各個角落,進入普通大眾的心裡。
網際網路時代的經濟學教學方式該如何重新定義,而後創新?帶著這樣的問題,薛兆豐在《奇葩說》的世界裡實踐自己的邏輯。「它的目的是什麼呢?是我對經濟學的教學,以及科研的思考,」薛兆豐認為創新經濟學教學方式很有意義,「我試驗的是經濟學是不是應該這樣教、這樣學。」
2018年6月15日,「菜市場遇見經濟學」主題展覽暨 《薛兆豐經濟學講義》 新書首發儀式在北京市朝陽區三源裡菜市場開幕
在付費欄目《薛兆豐的經濟學課》中,薛兆豐寫過這樣一段話:
「按照我的理解,你之所以要訂閱這個專欄,並不是因為你要成為經濟學家,而是你想要做個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明白人,想要擺脫直覺和經驗的控制,想要了解經濟社會運行的規律,想要顛覆自己多年積累的常識和定勢,想要對這個由海量陌生人緊密連接的社會作出恰如其分的反應。」
這種從經濟學視角切入觀察日常生活的思維模式,在薛兆豐的幼年時期就已經開始養成。
薛兆豐是廣東客家人,出生在廣州,他奶奶生活在香港。改革開放之前,香港、廣州兩地的生活有巨大反差。薛兆豐從那時起就開始對社會、對經濟學有了懵懂的思考。奶奶每次從香港到廣州,「帶過來的東西非常漂亮,都有一股香港的味道」,薛兆豐記得那時候的方便麵是出前一丁,「色彩很鮮豔」,但他又感到很奇怪,為什麼明明上面印著雞蛋、肉,打開后里面都沒有,「雞蛋和肉在哪裡?」
有一次,奶奶從香港給他帶來一件毛衣,「兩個扣子是金色的,只是漂亮一點」,但是穿出去後,就有人說這是奇裝異服。薛兆豐也聽香港電臺,「靡靡之音,怎麼有那麼好聽的女聲?」
更讓他感到好奇的是,奶奶每次從香港到廣州,都要坐火車到一個特定的地方通關,「語言一樣、文化一樣,什麼都一樣,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通過這些日常生活中凸顯的差異性,薛兆豐開始思考這些現象背後的成因和過程。
這些日積月累的生活日常和思考是影響薛兆豐人生走向的底層元素。
後來,薛兆豐回國到北大國發院教書,他的教學方式自然也與眾不同。他也感受到了北大國發院對自由教學氣息的保護,「我們教書不像別的地方有集體備課,集體規定什麼教材。」在給北大經濟學雙學士上課時,薛兆豐每周會請學生喝早茶、吃飯、聊天,在日常交往中他身上有一種老派教師的風格。
薛兆豐是一個自我意識很強的人。他很早就明確了一點:這一輩子要在精神世界裡,做思想的研究者和傳播者。這是他熱衷於傳播經濟學知識的源動力。一切能夠推動經濟學知識傳播的方式,他都願意去嘗試。
薛兆豐深信不疑的是,「觀念能夠改變世界。很多悲劇來自錯誤的觀念,如果我能夠為正確的思想做點貢獻,不管是創造、傳播或者甄別,都是有意義的。」薛兆豐希望把經濟學還原到日常生活中去,而主流教科書裡的效用函數、影子價格、包絡線和無差異曲線等數學公式和專業名詞,只要跟日常生活沒有太大關係的,就能省則省。
有時,薛兆豐對於教學方式的創新有出人意料之舉。今年6月,他把新書發布會放到了北京三源裡「網紅」菜市場,在蘿蔔、青菜中,售賣自己的新書《薛兆豐經濟學講義》。對此,薛兆豐的解釋是,知識不應該高高在上,經濟學回歸到蔬菜攤、水果店、饅頭鋪中間,回到日常生活之中,才回到了經濟學的原點。
他在付費專欄裡講的也是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經濟學知識,比如城市堵車、春運票難買等社會熱門話題,這些話題背後潛藏著深刻的經濟學原理。
這樣的薛兆豐很快樂。他無法退回去想,如果自己還在北大,如今在菜市場賣書會引來多少爭議,在《奇葩說》論道又會惹來多少批評,畢竟他不會為了討好那些喜歡指指點點的人,而放棄自己想做又能做的事情。
打開經濟學通往平民社會的道路是薛兆豐的創新,也是對他的挑戰。薛兆豐敬畏創新,也意識到前路並非一帆風順,「理性的時候,你知道自己的影響力很微弱」,「我任何時候都在提醒自己。」
薩繆爾森曾說,不管誰寫法律、誰寫條約,只要我能寫經濟學教科書,我就可以改變世界。薛兆豐說,他年輕時也曾有這樣的樂觀,但現在更有自知之明了,「世界沒那麼容易改變,所以我下調自己的欲望,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叔本華說,每個人都能夠做他自己能做的事情,但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只有明白這個道理,心態才能擺正」,薛兆豐說,他很認同同事周其仁的一句話,「若你不能提高你的廚藝,你就降低你的要求。」
薛兆豐並不認為這個過程會很痛苦,「你要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在你能力範圍內,做你能夠做的事情。」薛兆豐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做他認為很重要的事情,不論有多少同行者和支持者。
在薛兆豐看來,在現代社會裡,經濟學常識和物理學常識一樣重要,只是後者解釋的是無人社會裡的客觀規律,而前者解釋的是有人社會裡的客觀規律。對於普通大眾來說,學經濟學能讓他們「看到不一樣的世界」,「如果更多人明白經濟規律,那世界會更美好。」實際上,薛兆豐對經濟學普及的願景,應該用「很有野心」來形容。
在人類創新歷史上,從來沒有哪一個創新者不需要為創新付出代價,薛兆豐也不能例外。當他必須在北大國發院的教職和平民講師之間二選一時,他的態度是鮮明的:「我毫不猶豫選擇校外,大學不缺我一個教授。」與通過網際網路方式傳播經濟學知識相比,後者的「邊際效益更大」。
離開北大國發院的講臺,薛兆豐站到更廣闊的社會講臺上,但他還是不舍他的學生,他說他們是他在北大國發院8年工作最珍貴的回報,「你把那麼好的學問,交給那麼好的學生,就像你手上的種子,灑向最好的沃土。」
然而,面對教授頭銜和師生情誼,薛兆豐仍然保持理性的本色:「我覺得普通大眾缺一個改變認知的通道,我也缺一個進行經濟學教學實驗的平臺和機會。」 當面臨選擇、不可兼得的時候,薛兆豐選擇了更廣闊的世界,在那裡他可以做出更加大膽和有趣的嘗試。
現在呈現在薛兆豐面前的世界,變得愈加寬闊。他去一些有意思的地方,跟有意思的人交談,「看看這世界發生了什麼,聽聽人家怎麼想,這很好玩。」
薛兆豐甚至認為,此刻應該謀劃人生的第二職業。也許他的人生從此開始充滿「意外」。在跟《奇葩說》年輕人的相處、交流中,他感到了快樂,「我們覺得父輩不理解我們,其實我們也不理解新的一代,但世界最終是屬於他們的,所以我們至少是平等的,但如果不保持開放和堅持學習,那我們就肯定會落後於他們。」
面對新的世界和可能,他發現人生的道路其實可以更寬更遠。薛兆豐曾經說過一個經濟學原理,激烈競爭的市場經濟讓人更有個性,「你看這些『奇葩』,他們的職業非常多元。正是因為物質生活、收入上的穩定和多樣性,使得他們有經濟實力來保有他們的個性。」
我們少了一個大學教授,多了一個平民教師,一個越來越好奇的薛兆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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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我們的命運 · 為歷史留存一份底稿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74期
文 / 本刊記者 王燕青 發自北京
編輯 / 孫凌宇 rwzkzx@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