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恆《四體書勢》中雲:
方不中矩,圓不副規。
姜夔《續書譜》雲:
方圓者,真草之體用。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斯為妙矣。然而方圓、曲直,不可顯露,直須涵泳一出於自然。如草書尤忌橫直分明,橫直多則字有積薪、束葦之狀,而無蕭散之氣,時參出之,斯為妙矣。
寫草書不能一味的使轉,於使轉中偶爾出於方筆折法,則飄逸中有雄強之意。然方圓要出於自然,過方則有斧鑿之氣,過圓則無雄強之神,過直則字多板刻,過曲則字多軟弱。故用筆之法,筆欲方而用欲圓,體欲方而勢欲圓,以曲勢取直以柔勢取剛,斯為妙矣。
觀張弼現存草書作品,其用筆以圓筆為主,方筆為輔,在轉折的關鍵處,偶爾使用方筆,以提高作品的剛勁雄強之氣,這或許與他曾對唐、宋,明初書家的借鑑與學習有關。如其小草書作品《登遼舊城詩》,紙本立軸。一百一十五X二十八釐米。成化四年(1468)作。故宮博物院藏。這幅草書方筆運用較多,如第一行的「衣」、「識」字,第二行的「北」字,第四行的「結構」二字,第五行的「困』夕字,第七行的「墨」字,最後一行的「兵」字等,均是以方筆為主,因此,此件作品給人以沉著靜穆之態。
草書用筆,除了注重「方』,、「圓」的變化之外,還需要注重「藏」、「露」並用,方能變化無窮。鋒露則神採外溢,鋒藏則精華蘊藉,筆法不同,風格迥異。「有鋒以耀其精神,無鋒以含其氣味」。宋曹《書法約言》雲:
藏鋒以包其氣,露鋒以縱其神,藏鋒高於出鋒。亦不得以模糊為藏鋒,須有用筆,如太阿截鐵之意方妙。
張弼的大幅草書跌宕起伏,神採外露,「下筆若不經意,然氣機流動,神思英發。」顯然,張弼草書以露鋒居多,這或許與他提倡書寫草書要以抒發性情為主有關。但是露鋒起筆過多會導致作品過於浮滑、輕飄,張弼在書寫草書時,應增加藏鋒起筆的份量,以使作品更加厚重,不至過於輕飄。趙宦光《寒山帚談》中雲:
正鋒不難於橫畫而難於豎畫,不難於右拂而難於左撇,不難於點畫而難於轉折。
張弼草書中的豎畫、左撇、有些能夠保持正鋒用筆,顯得剛勁有力,例如《草書蝶戀花詞》中「少」字的一撇等。但是從張弼其他的一些作品中卻發現很多豎畫和左撇大多纖弱無力,扭曲做作,呈死蛇掛樹狀。
解給《春雨雜述》中雲:
學書當以沉著頓挫為體,以變化牽掣為用,二者不可缺一,若專事一偏,便非至論,如魯公之沉著,何嘗不嘉?懷素之飛動,多有意趣。
解紹作為明初書壇一位影響力巨大的書家,楷書雖然偏於工整一路,但是他的草書跌宕起伏,在明初臺閣體盛行的時代,沒有受到宮廷書家的影響,走向流美平和一路,實在難能可貴。他主張學書當以沉著為體,後求其變化,「每字皆須骨氣雄強,爽爽然有飛動之態。」草書以飛動為主,在飛動中如何能夠保持沉著之美,使作品不會出現輕桃之敝呢?衛礫《筆陣圖》中雲:
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聖,無力豐筋者病。一一從其消息而用之。
何謂「筆力』夕,所謂「力」就是控制、駕馭毛筆的能力;何謂「骨」,其含義有二:一指中鋒用筆,筆力沉勁挺拔;二指間架猶如人之骨架。筆力對於書法藝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要想草書在保持瀟灑飛動之中,依然能夠保持沉穩之態,不流向輕飄之態,這對筆力的控制就尤為重要。正如豐坊、孫鑲和楊慎等人認為張弼草書筆力「緩弱」、「纏繞無骨」。豐坊《童學書程》中雲:
(草書)從二王規矩中來,而化以旭、素之錯綜,故能度越諸子。近時張東海之學,纏繞無骨,備結死蛇結圳之態。
孫鍍《書畫跋跋》中雲:
東海翁筆勢飛動,自是顛旭狂素流派。遣筆處殆如雲行電掣,安得之緩弱。帷未能去俗。凡俗體、俗筆、俗意、俗氣俱不免犯之。蓋亦為長史所誤。
楊慎《墨池瑣錄》中雲:
近世士夫罕得古法,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蓋前世已如此。今日尤甚,張東海名曰能草書,每草書,鑿字以意自撰,左右纏繞如鎮宅符篆。
從現存的張弼作品中看,張弼草書作品中多有放縱的長豎出現,這些長豎多承彎曲狀,扭曲做作,纏繞無骨。例如其草書《七言絕句軸》中,完全將自己筆力緩弱的缺點表現無疑,「年』,、「南』,、「爛」等字的線條毫無一點生氣,太過於扭曲做作。
相反的,在張弼的小草書作品及橫幅作品中,或許由於尺幅的關係,放縱的筆畫減少,字形更向橫向展開,因此不太會讓人感覺到筆力纖弱之病態。觀其草書作品《懷素草書詩》,此卷書於成化二十年(1484),是其去世前三年所書。此卷草書作品,比之草書《七言絕句軸》要沉穩很多,但是,從中我們依然能夠發現筆力緩弱的缺點,例如:「中」、「倚」、「行」等字,線條的感覺依舊的纖弱無力。此件作品雖然結體上敬側多變,富有動態;章法上忽緊忽松,變化萬千;用筆也較為流暢,而且明顯增加了方筆的起筆數量,行筆時稍加頓挫,但依舊無法掩蓋其筆力緩弱的缺點。
另一件草書作品《草書懷素歌,故宮博物院藏。此卷草書為橫幅小草作品,由於沒有放縱的線條出現,而且書寫速度明顯不快,用筆較為沉穩,同時還兼帶章草筆意,因此不會讓人感覺到纖弱之病。同樣為小草做品的《火裡冰詩》,端莊靜穆,沒有輕飄浮滑之感,唯一的缺陷就是倒數第二行最後三個字,線條彎曲無力,呈死蛇掛樹狀,將張弼用筆無力的缺陷暴露無遺,可謂一大敗筆。
蔡豈《九勢》中雲:
夫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故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
正所謂字無定形,兵無常陣,書法的所有筆畫形態的變化都是有筆勢而生。在草書當中,筆勢尤為重要,氣盛力足,富有節奏,則縱橫揮灑,毫無凝滯,氣韻自生。
李世民《論書》中雲:
今吾臨古人書,殊不學其形勢,帷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
勢生於力,有力則自然有氣勢。由此可見,草書用筆中,對筆力的控制尤為重要。
虞世南《筆髓論》中雲:
太緩者滯而無筋,太急者病而無骨,橫毫側管則純慢而多肉,豎筆直鋒則乾枯而露骨。
姜夔《續書譜》中雲:
遲以取妍,速以取勁,必先能速,然後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無神氣;若專務速,又多失勢。
筆法輪韻律最難,如何體現書法的韻律,簡單來說,就是用筆的快,慢變化。草書不難於神採飛揚,而難在於飛揚中有嚴謹凝重之態,太緩則筆機凝滯,太急則點畫淺薄。如何在實際書寫中將「遲」、「速」運用自如,非為易事。故孫過庭
《書譜》中雲: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拒名賞會!非其心閒手敏,難以兼通者焉。
雖然張弼草書晚年師法「張旭」、「懷素」,二者草書酣暢淋漓,落筆如飛,頃刻間筆走龍蛇,滿紙菸雲,但靜而觀之,無一失筆。懷素《自敘帖》中更是有「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奔蛇尬蟲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描寫以「速」取勢的詩句。張弼自然而然的受到了他們二者的影響,書寫速度也是以疾如閃電,迅如奔雷,以「速」取勢。虞世南《筆髓論》中雲:「太緩者滯而無筋,太急者病而無骨。」正如虞世南所云,張弼在學到「速」的同時,筆力的丟失卻是張弼草書的一大弊端。張弼只學到了旭、素那豪情萬丈的草書性情,卻丟失了二者「如錐畫沙」、「如印印泥」既有韌性又有力度的線條,導致用筆纖弱無力,這是張弼草書用筆的不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