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連慶
日本電影《樽山節考》有兩個版本,一個是木下惠介在1958年執導的版本,另一個是今村昌平在1983年執導的版本。今村的版本獲得了當年坎城電影節金棕櫚獎,名氣更大,流傳更廣。
今村昌平剛出道加入松竹電影公司的時候,木下惠介的聲譽正如日中天,風頭蓋過如今倍受推崇的小津安二郎,像他這夥剛入行的年輕人都想投到木下惠介的門下做副導演,最後大家只好猜拳決定,結果今村昌平在猜拳時落敗,被迫歸到小津的門下,可他又看不上小津一成不變的拍攝定式,沒多久就另謀他途。
今村昌平決定重拍《樽山節考》時,曾親自致電木下惠介,說自己這次要採用實景,以寫實主義的風格重拍。木下惠介聽完之後說:那一定很辛苦了,那就好好努力去幹吧。不過據說後來他看了今村昌平的重拍版並不滿意。
《樽山節考》講述的是日本信州一個貧瘠偏遠的小山村有個風俗,老人過了70歲就要由兒子背上樽山,等待山神的「召喚」,實際上就是為了節省口糧,使家族延續下去。電影就是圍繞著年近70的阿鈴婆上山前後的故事展開的。
木下惠介在日本以拍攝「庶民劇」著稱,最為國人熟悉的作品就是「煽情」的《二十四隻眼睛》。他在拍攝《樽山節考》時採用了舞臺劇的形式,人物在對話時,燈光會聚焦到人物身上,把背景隱去。電影的音樂採用的也是日本傳統的能樂。
如果說木下惠介的《樽山節考》講述的是一個關於日本的故事,那麼今村昌平的《樽山節考》講述的就是一個關於人類的故事。木下的版本中隱而不顯的情節在今村的版本中如實呈現出來。村子裡有戶人家由於人口眾多,偷藏了多餘的糧食,結果全家被活埋。木下的版本只是暗示了這一情節,而在今村的版本中卻完整再現了整個過程。
種族的延續不僅涉及「食」的問題,還涉及「性」的問題。在今村昌平的版本中,家族中只有長子才有結婚的權利,為了解決小兒子的「個人問題」,上山前的阿玲婆煞費心機。
今村昌平常常強調人的動物性的一面,從早期的《日本昆蟲記》和《豬與軍艦》,到後期的《鰻魚》(他憑藉此片在1997年再獲坎城金棕櫚獎),只看片名就知道,在他的眼中,人無異於動物。在他的《樽山節考》中,蛇吃老鼠,死後又為老鼠所吃,人的「交配」同時伴隨著動物的交配。
周月亮和韓駿偉在《電影現象學》一書中說,今村昌平的《樽山節考》是一部極有「現象學魅力」的影片,這表現在影片具有一種哲學的宇宙意識和哲學的生命意識。這類意識是人類普遍具有的,怎麼會具有「現象學魅力」?如果從現象學的角度解讀電影,起碼應該解讀出一些不同的東西,或者說不藉助現象學就無法揭示內在含義。
在我看來,與其說今村昌平的《樽山節考》具有「現象學的魅力」,不如說具有法國哲學家福柯所說的「知識考古學」的魅力。福柯認為,我們的一些知識或觀念並不是「先天」具有的,而是在歷史上逐步發展起來的,或者說是由社會建構起來的,藉助「考古學」可以還原它們的本來面目。葛兆光在《中國思想史》的導論《思想史的寫法》中就指出,對於日本古代這種遺棄老人的風俗,國人往往以鄙夷的口吻來談論,背後的自傲則是中國傳統的「孝」意識,但是這種虛妄的優越感並沒有多少依據。史料記載,直到宋代初年,中國一些地方仍然「百姓家有疾病者,雖父母親戚,例皆捨去不供飲食醫藥,病患之人,多以饑渴而死,習俗既久,為患實深。」
對《樽山節考》的另一種解讀是認為影片體現了一種求生存的生命意志,是與武士道精神不同的英雄主義,也是日本民族能夠生存綿延的民族精神。如果中國古代也有這種風俗,那麼我們在過去也有這種「民族精神」。周作人當年說過,中國並沒有真的「親日派」,因為中國還沒有人理解日本國民的真的光榮。如此看來,我們不僅不了解日本這個近鄰,也不了解我們自己。
《中國科學報》 (2013-11-15 第15版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