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露
這不是一個女王的故事,而是一個女人的故事,是一個女人如何被責任徵服,又如何徵服責任的故事——這就是美劇《王冠》。它的第一季即獲得金球獎,剛更完第四季,共打出9.25的豆瓣均分。
一目了然,故事講的是最長待機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的一生。講的是這個在英國疫情暴發時盛傳染疾的、這個平日裡總是集齊各款彩虹套裝的白髮老嫗,當年如何從風華正茂一路升級,成為不同系統版本。
至於全劇的視野,則好比砍倒一棵叫大不列顛的大樹,顯現出其層層年輪:核心是一頂王冠形象的樹心,波及的則是由近到遠,從皇親國戚、從邱吉爾開始的歷代首相、官員朝臣、直接間接的捲入者,乃至時代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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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女王的王冠,不過是世間女人「責任」的貴金屬縮影。是的,在正態分布的情況下,輕權利而重責任的那個群體,顯然是女性。
莎翁調侃,女人,你的名字叫脆弱。在我看,倒該是,女人,你的名字叫責任,至於「脆弱」,只不過是責任的影子罷了。因此,所謂女王,往大了看,叫女王,往小了看,就是困了累了、衣服髒了不知道乾洗水洗還是羊毛洗時,最佳方案永遠是「問媽媽」。
全劇伊始,就是伊莉莎白焦灼徘徊在門口,等待未婚夫菲利普向王室訂立和自己的婚約。這個出場就揭曉了女人對愛情的責任:談愛必婚。當她向未婚夫忐忑迎去,小鳥啁啾般圍著問「你還有二十四小時可以反悔」時,翻譯過來,不過是每個婚紗店的化妝間裡都會發生的「你愛不愛我,後不後悔娶我」的翻版對白。
伊莉莎白在成為女王之前,首先踐行的就是這場愛情責任,而婚姻就是女人對於這份責任的心聲。包括瑪格麗特公主,內心再桀驁,當她聽到身為有婦之夫的情人婚姻即將崩潰時,臉上閃過一道光,說出的,並不是我們可以在一起了,而是太好了,「你可以再婚了」。
相對於女人將愛情和婚姻這兩者一衣帶水,婚姻對部分男人來說,則是件可以和愛、和欲、和迷戀剝離的事。之所以有那麼多所謂的高男選低女,並非隨和,而是能將就,權重低罷了。女人也有逢場作戲的,但因有違天性,學來匠氣,也就易弄假成真。比如李安的《色戒》,王佳芝在最後一刻動情送命,渾然天成,但若改成是易先生改弦易張,就顯得弔詭。再比如,中國歷來的救風塵故事,說到底都是風塵女子自己上的岸。
女性在感情上,追求的總是個複合體,愛欲戀以及其他一切,都要整合到責任之下,換言之,我愛你,我就要給咱倆的感情加個冕。這就解釋了不少單身女性的原因,只因幾重因素集於一身,中籤概率畢竟大大縮水,於是抱樸守初,寧缺毋濫。因為一旦起心動念,就是由內到外,連皮帶骨,是自然要把對方和自己的一生連鍋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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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的是為愛情負責的男人,女王的丈夫菲利普也是如此。但不少男人的盡責方式,是走票子,走面子,但未必走心。而女人則更像伊莉莎白的「我是女王,但也是妻子,也是女人」,是我可以將王朝冠以夫姓。但當此事一旦因為政治壓力而不能順遂,菲利普就可以悲憤萬狀地撂下一句,「你奪走了我的家,我的姓氏,我的一切!」言下之意我只要「我的一切」,無論它本身有多渺小、多虛幻,至於妻子的喜憂、家庭的聚散這些實在的事,乃至國家利益這種遼遠的事,都是女王的事。我們與其看到的是菲利普被王室桎梏的痛苦,不如說在看一個房子著了火,父母還身陷火海,孩子卻咒罵著自己的玩具居然沒被第一個救出來。
所謂「男人一輩子像孩子」,是很可探討幾句的。因為在現實中,它很少指的是一輩子保持孩子的新鮮純真,反倒常見自詡「孩子般」的男人,是油膩市儈一點不落,同時幼稚依舊,且郎心似鐵。
簡言之,像不像孩子這事,從來不是個性別問題。但男人過多享受性別紅利的時代和地區,往往盛產被寵壞了的「孩子」和一顆顆被原地速凍了的心。因此,所謂男人只有孩子和老人兩個階段,其之本意,就是刀工精巧地切割人生,掐掉中段,留頭留尾,老了老了,又能當孩子,當定孩子了。其實,當「孩子」只是個偽命題,因為其之本質,無非是懶得負責罷了。所以,喪偶式育兒、蝕骨渣男,並不偶然,而只是消費性別津貼的一種方式,他們往往還會覺得全世界都把託詞給想好了,不佔這個便宜還真不好辦了。
至於男人的中年危機,也固然是耳聞可見,比如負重前行,車裡獨坐,抽根煙再回家的段子,總是惹人自我感動不絕。但照我看,也並非男人的危機就更水深火熱些。面對上老下小、脫髮成災、健康下滑、職場暴打,無論男女,都是「危」的,只是男人喊痛喊得更響些,一是體感問題,二是渠道原因。一言蔽之,面對責任,男性往往是造物面前更會哭的孩子,也諳熟於這樣更有奶吃,包括女王身邊的希臘王子菲利普。這對老夫老妻,也非常現實地攤牌了一個問題:人選擇的另一半,只可能也必將是他所期待成為,但無法成為的樣子——所謂真愛,無非是自我的未遂。
什麼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就是因為女人被要求得太「好」了,做壞人不遂,只好找一個在側,哪怕天天看看,羨慕羨慕,也是過癮。即便女王,也是一如芸芸。
和菲利普婚後不久,由於父親病體無法出訪,伊莉莎白不得不代表其出訪非洲屬地。父親驟逝,她從海外趕回,在私人飛機裡換上喪服,在父親床邊最後告別,還沒等一場痛哭完成,她就已經是要接受祖母屈膝禮的伊莉莎白二世了。這一切來得如此倉皇,而女王也就是這樣狼狽地,跌撞著,從對愛情負責,對父親負責、對家族負責,轉折到對國家這份最大「差使」負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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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說王權是份差使,是因為在多少年虛君傳統、虛了又虛的大不列顛王座之上,對個體來說,剩下的早已是弊大於利。這就帶來了對於那位為了和辛普森夫人結婚,不惜放棄王位的愛德華的重新解讀——到底是愛江山更愛美人更浪漫實惠,還是克己復禮為國家操勞的喬治六世更高尚?之前對這場著名愛情故事的演繹,充滿了玫瑰色的光暈,在本劇中,則換了視角。
隨即,當倫敦因工業汙染的霧霾,天天醫院人滿為患,每天死去成百上千人之時,菲利普惱火的是無法繼續飛行課,女王則在為整個倫敦,為是否逾越法律幹預首相任免而憂慮,當然,也包括菲利普的飛行課。當她敦促首相邱吉爾幹預時,邱吉爾心知這是發展經濟必然要付出的代價,因而推脫這是一場上帝之霧,態度就是「等風來」。當大霧散去,邱吉爾為自己安度政治危機而釋然時,女王問的卻是如果到今天,霧霾還沒散,該怎麼辦?
這場霧霾,也算是一場關於「責任」的男女對照組實驗。邱吉爾並非不作為,而是在責任面前「更理性」,他要平衡更大的公約數。當然,他也有感情,一如促使他採取行動的,是他活潑美麗的女助手因霧霾殞命。雖然,邱吉爾的共情圈小些,和女王,以及這次新冠疫情中女性領導人的共情圈,半徑不同。
這麼看來,男人更現實,女人也確乎更婦人之仁,面對責任,理性承擔,還是付諸感性地來背負,其實難分對錯。況且世事複雜,感性理性,歸乎人性,也是彼此交錯。就像兩性殊途同歸,對於責任,其實都有一種無法安放之苦,只不過擊鼓傳花,彼此傳遞而已。
是的,這是一部可以回到生活的劇。生活中的大多數女人,在她們的小環境裡,都拾起了一頂頂王冠。而這叫做「責任」的王冠,平民款的就更像過生日時蛋糕店送的那頂,男人只是戴上高興高興,拍張照就完了,女人則四季同款,戴在發頂,漸漸就承載了整個生活的重力。
至於《王冠》本身,與其說對伊莉莎白二世釋放著善意,不如說是對重任之下的女人和人,釋放著理解之同情,同情之寬容,而這,是現實生活中絕大多數女性,難以得到的。
我想,反倒應以一半王冠一半緊箍咒的眼光去看這頂責任之冠,應從女性自身做起,切忌謳歌美德、自我感動。要知道,每一聲謳歌,都是在給自己頭上的隱形金屬念咒,每一聲謳歌,也是一針嗎啡,讓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變成不可承受之輕。
只有女人們不再只滿足於以「盡責」為人生標的,才有機會看到這頂王冠的全貌——世上哪有什麼王冠,不過是挖堆石頭,淘點金子,鑄一個遠看金光燦燦,近看是個五彩的大蒸籠,戴者頸椎病高發罷了。
當然,關於責任,說是重負,也不過人心使然。責任,從不盡然是壞事,男人女人,原本都有機會,享受責任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