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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寒假到來了。
儘管學校沒有具體要求,但是大部分同學都選擇了不放假、繼續在校複習功課。
我和阿倉就不用說了——即使別人都不來,我倆都會像暑假那樣天天來學校複習。
劉勁飛是體育特長生,其實他的底子還是不錯的,成績足可以應付任何一所高校的文化課考試。他也天天到教室來。不過我認為,湊熱鬧的成分居多。
現在想來,恐怕還有另外的緣由,只是當時我王霄漢完全忽略了。
楊秋茹,這個假期也基本沒有回去。聽阿倉說,自從那次劉勒燕書記找過她之後,市委專門派人到伏龍山林場了解她的父親楊珞珈的情況,雖然問題還沒有徹底解決,但家庭狀況已得到了一些改善。劉書記還親筆批示,將楊珞珈接到市裡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也就是周薇父母所在的那家醫院。
最讓我高興的是,周薇也天天來學校。
邂逅青春,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就是,一旦情竇初開,那顆種子就會肆無忌憚地瘋長,想摁都摁不住。譬如,我對周薇的那種感覺。
她坐在我左前方的位置,離我有兩排的距離,上課時,有意無意我都會朝那個方向看。她的神態永遠是那樣的嫻靜,舉止永遠是那樣的優雅,穿著永遠是那樣的得體……
無論何時,只要她在,我的心就會狂跳不止,用詞就會非常講究,非常文雅。可以說,我的行為越來越文明,與班上有這麼個同學,大有關係!
在她的心中,我是怎樣一種位置呢?這個問題攪得我寢食難安。
至少從明面上看,我沒有得到更多的「關注」——她對所有的同學都是一樣的友好,一樣的彬彬有禮。說實在的,我對班上所有的同學都有些嫉妒了,恨不得班上除了她,只有我一個人存在。
但是,表面上我絲毫不能表現出來。誰讓咱是伏龍山的爺們兒呢?愛恨情仇都不會跳蕩在舌尖上,打碎牙齒和血吞!何況我還是班長呢!
這個假期,另一個人也來湊熱鬧,讓我很不舒服。估計班上很多人都不舒服。她,就是沈菲!
班上同學的學習成績,除了阿倉,就屬她差了。阿倉是由於基礎的問題,他已經很盡力了,怨不得。可她,完全是因為懶惰和嬌氣的因素。她的書包裡放滿了瓜子、花生、麻糕、老虎牙等各種吃食,一天到晚從來沒有見她的嘴閒過,有時候上課也在下面「窸窸窣窣」偷吃。
這個主啊,我越來越煩她。(抱歉,這樣說同學是不是有點不厚道?不過,看看她的這些做派,大家可能會理解我。)
沈菲的課桌和我一排,中間隔一條走道。上學期我就發現她有些不對勁了——上課時總愛歪著頭朝我這邊看。尤其是上自習時,會託著肥嘟嘟的腮幫含情脈脈地朝這邊看上老半天。起初,劉勁飛以為是看他的——那時候他還和我同桌,很有幾分得意地悄聲說:「瞧!霄漢,你快瞧!沈菲又朝我拋媚眼呢。」
可過了一段時間,見我的抽鬥裡總是無端多出一個蘋果或一個鮮桃什麼的,而他的抽鬥裡卻沒有,這傢伙覺得不對了,稍稍有點醋意地開始調侃起我和沈菲來。不過,劉勁飛這慫沒有什麼惡意,他做事一向坦坦蕩蕩,從不搞「桌子下打拳」那一套。
「霄漢,沈菲今天又換了一件新衣服,一會兒,她準保會到你跟前扭搭。」
果不其然,沈菲又扭搭扭搭過來了,嘴裡還哼著鄧麗君的那首《甜蜜蜜》:「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那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到我桌子跟前時,她眼神一瞟,做出一副迷離狀。
「霄漢,你聞到了嗎?一股豬大腸味。」
「別胡說了!我糾正過你,那是花露水味。」我也知道劉勁飛是故意的。但是,對一個女同學這樣形容,總有點那個……
我的課桌在教室的最東邊,玻璃窗外就是這棟回字形教學樓的走道。課間休息時間,沈菲經常站在走道上我的那扇窗下唱歌。劉勁飛只要一聽見,就來勁了:「霄漢,你聽,沈菲又在貓叫春了。」
外面果真就是沈菲的聲音:
又見炊煙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問陣陣炊煙,
你要去哪裡?
夕陽有詩情,
黃昏有畫意。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
我心中只有你!
她在模仿鄧麗君。那時候,鄧麗君的歌還被斥為靡靡之音,唱她的歌曲屬於半公開狀態。哪個同學敢在公開場合唱,老師聽見是要罵的。但是,只要是美的東西,又有誰能壓抑得住!有一次放學,陳老師悄悄對我說:「聽說班上的沈菲有一盤鄧麗君的新磁帶,借我聽聽。千萬記住,別說是我借的。」
沈菲還真有點能耐,街上只要一流行鄧麗君的新歌,她就會唱——好像鄧麗君的所有的歌她都會唱。只要一學會新的,她就會站在我的窗下來一場專場匯報演出。
我開始迷上越劇後,她的戲路也拓展了,學會了越劇的許多唱段。你聽:
「可憐你年幼失親娘,孤苦伶仃實堪傷。又無兄弟共姐妹,似一枝寒梅獨自放。今日裡接來嬌花倚松栽,從今後在白頭外婆懷裡藏。」
這是學的賈母。
「昨日樓頭喜鵲噪,今朝庭前貴客到。休怪我一雙鳳眼痴痴瞧,似這般美麗的人兒天下少。哪像個老祖宗膝前的外孫女,分明是玉天仙離了蓬萊島。」
這學的是王熙鳳。
「讀遍書齋經與史,難得《西廂》絕妙詞。羨張生琴心能使鶯鶯解,慕鶯鶯深情更比張生痴。嘆寶玉身不由己圈在此,但願得今晚夢遊普救寺。」
這分明學的是賈寶玉。
沈菲越唱越來勁,後來連念、做都有了:
「那張生一封書敢於退賊寇,那鶯鶯八行箋人約黃昏後。那紅娘三寸舌降服老夫人,那惠明五千兵餡做肉饅頭。我以為你也膽如鬥,呸,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
她的伊江口音的白口聽起來怪怪的,劉勁飛終於忍不住了,哈哈哈大笑起來:「聽呀霄漢,你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
我心裡暗暗叫苦:沈菲呀!你會錯意了!
每當她這樣忘情地表演時,我都在偷偷地觀察周薇的反應:她仍在專心致志地看自己的書,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恬淡、嫻靜,似乎周圍什麼都沒有發生。
周薇,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的位置?我王霄漢心裡苦啊!
二
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假期周薇也來學校複習功課,這讓我的心情大好,學習的勁頭更足。
我發現抽鬥裡的水果、點心也比往日來得更加頻繁:唉!無情卻被多情惱。看來哪天我得找沈菲談談心了。
不過,眼下顧不得,我要先把韓家班的故事聽完。
一天下午,完成當天的學習計劃,我又去找陳老師。
在門外我聽到屋裡傳出了輕輕的歌聲:
雲兒飄,星兒耀耀。海,早息了風潮。聲兒靜,夜兒悄悄。愛奏樂的蟲,愛唱歌的鳥,愛說話的人,都一齊睡著了。待我細細地觀瞧,趁此夜深人靜時,撒上些快樂的材料。鼾兒起,夢兒迢迢。人,都含著微笑。嘴兒開,心兒跳跳。疼愛你的人,佩服你的人,幫助你的人,都一齊入夢了。大家好好地睡覺,不要等到夢醒時,失掉了甜美的歡笑……
是陳老師的聲音。我剛想敲門進去,歌聲又起:
海中碧水無波,天上疏星零落。世界已經睡著,多無奈何。剩下悽涼寂寞,長夜怎能耐過。失掉我的快樂,請你給我……
我還是硬著頭皮敲響了房門。
「門沒有鎖。直接推門進來。」
陳老師正在煤球爐上烤陳霄矼尿溼的小棉褲。他手裡翻轉著衣服,一隻腳來回蹬著搖籃。這隻搖籃是方守耜利用業餘時間到山上採來最有韌性的葛藤親手編成的,上面有個可以拆卸的十字橫梁,下面還有四個木頭做的輪子,很輕便,可以單手拎起。
屋子裡煙霧騰騰,煤煙味刺鼻。
陳老師朝我笑笑:「我一猜就是你。是來聽故事的吧?故事沒有聽完,心裡一定貓抓似的坐不住?」
我笑著緊著點頭。
「你先坐一會兒,讓我烤完。常言說得真沒錯呀,『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報父母恩』。」
我伏下身看看搖籃裡的娃娃:陳霄矼躺在厚厚的棉褥子上,大拇指含在嘴裡,見了我,雙腳死勁地撲騰,黑葡萄般的眼睛撲閃撲閃,嘴裡「咿咿」發出聲響。
「你看,這娃娃和她霄漢叔叔有緣呢!剛才不知道怎麼回事,哭啊哭啊,嗓子都哭啞了。霄漢叔叔一來,立馬笑了。」
我輕輕捏捏她的鼻頭,娃娃「嘿兒嘿兒」笑得更響。
「霄漢,這個娃娃長大後會不會像她娘親一樣善良、正直、無私、漂亮?」
「會的,一定會的。因為她不但有那樣的娘親,還有一個宅心仁厚、富有責任感的偉大的父親。」
我這幾句話,完完全全發自內心。
陳老師抬頭看看我,眼窩有些溼潤。
「對了陳老師,剛才您唱的是什麼歌呀?那麼好聽!」
「這是音樂家黎錦暉二十年代創作的兒童歌曲。我的母親是唱著這些歌曲長大的。我在搖籃裡,她便唱給了我聽。霄漢,那一代人的學養真是沒治了,文採蘊藉,意味雋永。你想搞創作,就要廣泛汲取營養。你再聽聽這一首《寒衣曲》:
寒風習習,冷雨悽悽,鳥雀無聲人寂寂。織成軟布,斟酌剪寒衣。母親心裡,母親心裡,想起嬌兒沒有歸期。細尋思,小小的年紀,遠別離,離開父,離開母,離開兄弟姊妹們,獨自行千裡。難記!難記!腰圍粗細?身段高低?尺寸無憑難算計。望著那針線空著急,望著那剪刀無憑依,望著那針兒只好嘆氣,望著那線兒沒有主意,沒有主意。記起!記起!哥哥前年有件衣,比比弟弟!
琴聲陣陣,笑語殷殷,課罷歡娛歡不盡,綠衣人來送到包和信。仔細看清,仔細看清,看罷家書好不開心。是母親,親做的新衣,寄遠人,一千針,一萬針,千針萬針密密縫,穿來暖又輕。對鏡!對鏡!不短不長,不寬不緊,新衣恰好合兒身。穿起了新衣不離身,穿起了新衣記起人。記起了人來眼淚零零,記起了人來不能親近,不能親近。親近!親近!且把新衣比母親,親親母親!
你看你看,我多沒成色,這個歲數了,怎麼唱著唱著淚就下來了。一唱,我就想起了我的娘親和我的筱丹。霄矼這娃娃比我更不幸啊,她的娘親比我的娘親死得更早!」陳老師趕緊掏出手絹揩拭眼睛。
我有些不忍看,把臉別了過去。
「霄漢,咱還是接著上次往下講吧。」
被黃幼升下毒後,倉崇德的嗓子一天不如一天,最後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咿咿呀呀比劃。可他,始終不明就裡。
這個純樸善良的後生,只覺得愧對了這些年韓班主的悉心栽培。
唱不成戲了,他又回到了箱管的位子,恪盡職守地幹著老行當。只不過,他的眼神比以前黯淡了許多。人們從裡面看到的是內疚、焦慮和絕望。
另一個眼神也黯淡下來的是韓長順,他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經常獨自唉聲嘆氣,或是茫然地盯著一個不存在的所在久久呆望著,眼神裡面空洞無物。當他把目光投向黃幼升、韓素蘭時,臉上愁苦的成分又增加了許多。
對經營戲班、對指導大家練功、甚至對以前他視為天大事情的女兒的婚姻,都提不起興趣了。
演戲之餘,他會陪著倉崇德說話——當然,是他說倉崇德聽了。只有這時,他的眼神才是那樣的慈祥,細細品味,裡面寫滿了歉疚——就像一個父親因為自己失職而讓娃娃無端受了傷害那樣的歉疚。
在倉崇德身上接連發生的不幸,讓韓素蘭肝腸寸斷。
這是一個蕙心蘭質的姑娘,儘管她比倉崇德、黃幼升都小,但她在戲班裡卻是真正的頂梁柱。她不僅人長得出奇的漂亮,戲唱得好,心眼兒也好極了。她是班主的女兒,卻從來不擺小姐的架子,對誰都和和氣氣,哪怕是個雜役,她都叔叔、伯伯叫著。遇到誰家裡有困難,她會及時提醒父親多多救助,還拿出體己錢悄悄送上門去。
所以,韓素蘭深得戲班上上下下的喜歡。
她的天分極高,幹啥都是一點即通:韓家班曾被邀請到上海大世界演出,回來後,韓素蘭便央求老子要像上海那些文明戲一樣,每一齣戲也要根據劇情設置布景。於是,在伊江兩岸的戲臺上,第一次出現了布景這種新鮮玩藝兒。
以前表演攮子扎眼:雙方持攮對拼,失攮者一方仰臉後避,與此同時,下場口放出一把焰火,鑼鼓「嚓嚓哐」「咚咚鏘」齊鳴,在觀眾分神的剎那,拿攮者揮攮戳向失攮者眼睛,躲在幕後的前場師旋即朝眼睛噴出彩紅,失攮者慘叫的同時轉身亮相,觀眾看到攮子扎進眼裡血流如注……
朝失攮者眼裡噴彩紅,容易對演員造成傷害,而且舞臺效果也不是很好。韓素蘭進行了改革,把一個手電筒用紅布蒙了,紅布外再罩一層黑絨布,中間只留一個小孔,失攮者右轉身亮相的時候,躲在幕後的前場師適時把手電照向受傷者左眼,這樣,不但不會傷害演員,舞臺效果也更加逼真。
韓素蘭還有一手做縫紉的絕活,許多戲服都是她親手裁剪縫製,又合體又省錢。場面(樂隊)不需要根據角色轉換頻繁更換服裝,她索性整齊劃一——將中國人穿的長袍馬褂與上海華懋飯店裡那些「老克勒」爵士樂手穿的洋裝款式進行對接、改造,創造出了一種新款式,一時間,汀州各戲班紛紛仿效。
可以說,韓家班之所以能蒸蒸日上,韓素蘭功不可沒。
遺憾的是,由於打小便常年累月隨老子四處演出,韓素蘭失去了上學的機會。這是她終生引以為憾的事!這也使她對知識多了一份敬重,對文化人多了一層崇拜。
每次到汀州演出,韓素蘭都會到汀州中學痴痴地看著那些背著書包的學生進進出出,一看就是老半天。她的眼淚會情不自禁地流下來。
韓長順知道閨女的心思。有一次韓素蘭又黯然神傷地從汀州中學回來,他讓閨女坐在自己身旁,歉疚地說:「娃娃,爹對不起你!如果不是你娘親死得早,我也絕不會讓娃吃唱戲這碗飯。誰不知道識文斷字好?我也希望我的娃娃端坐繡樓吟詩作賦……劉老闆當年要供你和黃幼升念書,我謝絕了。娃娃,你記住啊,該是你的,咱接住;不該是你的,送到面前也不能要。人,餓死不能受人憐!咱就是流落成了一坨泥巴,也要有咱的硬氣!」
韓素蘭擦乾了臉上的淚,說:「爹,放心,娃都記住了!娃,不怨爹!娃誰都不怨!這就是娃的命!娃只是希望將來我的娃,打小就有書念,不光能識文斷字,還能把我的心思、把世間的喜樂悲苦,都寫出來。」
倉崇德失聲之後,韓素蘭對他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不僅戲班裡的一應事體處處替他操心,連生活上的大小事兒也都替倉崇德考慮到了。譬如,倉崇德的茶壺,她親自掌控;為了倉崇德的聲帶能有所恢復,她每天為他燉銀耳、鴨梨湯;倉崇德一直用剃頭刀刮鬍須,韓素蘭到天津演出時,專門跑到勸業場給倉崇德買了洋人用的那種帶刀片的剃鬚刀……
儘管韓長順沒有對閨女講黃幼升的種種劣跡,但是韓素蘭已經覺察到發生在倉崇德身上的種種怪事,似乎都與黃幼升有關。
她在臺上演戲時,可以和黃幼升眉目傳情,但一下了臺,就對黃幼升非常的冷淡。
做了下三濫的事,起初,黃幼升也很緊張,害怕韓長順、倉崇德會有什麼制裁或報復的舉動,可過了一段時間,看一切平靜如故,他長籲了一口氣,懸著的心慢慢放下來了。膽子,反而比以前更壯。
他認為:韓家班失去了倉崇德這根臺柱子,自己的地位自然更加重要!這也讓他更加有恃無恐。而韓素蘭對他的態度日益冷淡,又讓他惱羞成怒!他要變著法兒折騰出一些動靜。
他對場面、配角、雜役們的抱怨更多了,動不動就會摔桌子砸板凳;罷演,更成了家常便飯……
韓長順說他幾句,他竟公開頂嘴。
他知道,韓素蘭對他日益冷淡,是因為倉崇德之故。只要倉崇德存在,他在韓素蘭心中的地位就很難改變!現在,倉崇德失去了立身的本事,他覺得擠走倉崇德的機會更加成熟。於是,開始變本加厲戕害倉崇德。
倉崇德當箱管時出現的那些差錯,現在一遍遍重演,而且比以前更加嚴重。有一次,文場樂器板胡、笛子、嗩吶突然間都不見了,差一點影響到演出。還有一次,戲正演到裉節兒處,三隻大狸貓同時竄上戲臺,演青衣的九裡香驚慌失措尖叫起來。三隻貓不知吃了什麼迷魂藥,賴在臺上硬是不走,戲只好停了下來。
這種怪事,在韓家班歷史上、甚至在整個汀州梨園行,聞所未聞!
這是一臺祝壽戲!戲臺出了這樣的事故,被主家視為大不祥!
主家大怒,將戲挑子翻置,捲起臺上蘆席放在臺中——在梨園行,這是對戲班最大的羞辱!
韓長順帶著戲班所有的人跪在臺口道歉。但是,主家仍不放過,壽星的小兒子「噼裡啪啦」給了韓長順幾個嘴巴,逼著韓長順行孝子禮。
這場戲,韓家班不但沒有得到分文報酬,還以罰戲3天才了結。
演出結束,黃幼升又一次摔桌子砸板凳,他將一條腿跨在戲箱上破口大罵:「娘了個×,養了個廢貨!臺口都把不住,不如回家吃屎去!」
蹲在角落裡吧嗒著旱菸的韓長順,只能牙碎了往肚裡咽。
黃幼升越罵嗓門越高。
二醜江癟蓋上前勸:「幼倌,低聲些,讓外人笑話。」
「我就是要讓人笑話!七尺高的漢子,還不如一個三歲的娃娃!娘了個×,就知道一天到晚胡騷情!」
韓班主已是老淚縱橫!
黃幼升越走越遠,讓韓素蘭痛心極了——她的師哥怎麼會變成了這樣?為了韓家班能撐持下去,她默默忍著,希望黃幼升能良心發現。現在,她已忍無可忍,顫抖著說:「師哥,這根本怨不得倉哥。從昨晚到開戲前,他反反覆覆臺前臺後查看了不下幾十遍,我還幫著查看了三遍……」
「那麼,這些貓是怎麼跑上臺的?你給我說個究竟?」
「這……」韓素蘭實在說不明白。
「哼!他這個×貨敢這樣,還不是你護著嗎?你是不是想漢子想瘋了?」
韓長順、韓素蘭父女都如同遭了雷擊,韓素蘭愣怔了一會兒,一口血從嘴裡噴濺出來……
倉崇德一直坐在後臺,前臺這些對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幾次,他都想衝出去把黃幼升臭揍一頓,但他最終忍住了。自幼飽經生活磨難的他,處處懂得替別人著想。他明白:如今,自己已無法幫助韓家父女了,如果黃幼升再撂挑子,韓家班就只能散夥了……
這晚,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韓家班人醒來發現,倉崇德不見了。燒水的銅壺、所有的戲箱被他擦拭得乾乾淨淨,韓家班的戲挑子被熨燙得平平展展掛在臺口,細心的人發現,板胡、二胡都被細勻地擦了松香……
大家知道,為了韓家班能撐持下去,倉崇德選擇了離開。
三
倉崇德離開的當晚,黃幼升跪在了韓家父女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義父啊義父,原諒孩兒不懂事。我是太愛蘭蘭了,因為愛,才做了糊塗事。義父,今後,我一定好好唱戲,好好孝敬您老人家,一輩子好好待蘭蘭。」
隨著倉崇德離開,韓長順的精氣神也被徹底帶走了!他似乎只留下了一具皮囊,腰塌了不少,眼神更加空洞,反應也慢了半拍。
「義父,讓我和蘭蘭快點成親吧。成了親,孩兒的心也就定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就會踏踏實實唱戲了,就會……」
韓長順掙了幾下想站起來,可沒有成功。韓素蘭趕緊過來扶起父親。
韓長順似乎連看黃幼升的心思也沒有了,他踽踽地往外走,臨出門,回過頭來冷冷地對黃幼升講:「娃娃,為了你早去的老子、娘親,我才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啊!可忍來忍去,把一個好好的娃娃家,嬌慣成了一隻狼。我對不起他們啊!娃娃,你的心,咋就變成了狼心?黑黑的狼心!我是答應過把蘭蘭嫁給你,可是,你這個樣子,閨女她能答應嗎?」
韓長順走了出去!
韓素蘭也隨著老子走了出去,臨出門時,她回頭一字一頓地對黃幼升講:「你記住,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嫁給你。」
就在當夜,有一個不速之客走進了黃幼升的房間。
第二天,黃幼升也不辭而別。
他去了哪裡?
他投靠了汀州城的崔家班。
在伊江兩岸,崔家班一直是韓家班的死對頭。這些年,崔家班班主崔天成朝思暮想的就是怎樣擊敗韓家班,可由於戲班實力不夠,一直居於下風。只要韓家班在,崔家班就永無出頭之日。
崔天成用盡一切辦法從韓家班挖角,始終沒有得逞。
崔家班最大的角兒,就是崔天成的幹閨女崔小鶯。
崔小鶯原本出身於汀州一個姓白的官宦之家,叫白湫妍。老子吸大煙敗光了家產,娘親跟人跑了,老子為了換幾個煙泡把她賣進了汀州最有名的妓院怡心樓。她天生麗質,老鴇為了這棵搖錢樹,在她身上下足了本錢:妓院裡的那些本事老鴇親自示範;延請名師教她琴棋書畫。老鴇還請來汀州天主教堂裡一個洋牧師授她英語、鋼琴。
白湫妍的確是聰明過人,幾年下來,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說起英語來,別人還以為她是留洋回來的;秦腔也唱得有模有樣……
16歲那年,白湫妍已在怡心樓掛了頭牌。汀州的富家子弟,租界的洋人,都慕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真正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她18歲那年,汀州警察局副局長賀銘章和當地駐軍一個姓翟的師長,為了爭她打了起來。賀銘章吃了虧。於是,賀銘章暗中勾結伏龍山悍匪彭天橫在白湫妍的房間殺了翟師長,還順便殺了翟師長的兩個馬弁。
一個堂堂的師長被殺!這件事情鬧大了,南京中央政府派專員來到汀州,督飭有司限期將兇犯緝拿歸案。
事情敗露後,賀銘章索性掛冠而去,帶著幾個親信投了彭天橫。
經這麼一番折騰,白湫妍被視為災星,一時間,「門前冷落鞍馬稀。」
崔天成經常光顧怡心樓,早被白湫妍迷得暈暈乎乎。白湫妍紅得發紫的時候,作為一個戲班的班主,儘管他兜裡銀子不少,可社會地位很低,很難靠近白湫妍。現在,他認為時機到了,便找到老鴇,提出替白湫妍贖身。
精明的老鴇哪會做賠本買賣!價碼標得嚇死人。
不過,崔家班的這位班主,比那些善於做買賣的商人還更懂得經營之道,談談停停,停停談談,間或還散播一些對白湫妍極其不利的花邊新聞——什麼身體某個部位有個白虎星標誌了,什麼暗門子病已不可救藥了,總之,誰沾白湫妍誰倒黴。
無數次的討價還價後,崔天成終於如願以償——花5000塊現大洋替白湫妍贖了身。
崔天成為白湫妍改名崔小鶯,對外倆人以父女相稱。其實,梨園行都知道,他倆是明鋪暗蓋。
崔天成本身也是秦腔科班出身,除了親自調教,他又掏高價請來汀州最有名的青衣萬裡香教崔小鶯。很快,崔小鶯唱紅了伊江兩岸。
可惜的是,崔家班一直缺一個過硬的小生和崔小鶯配戲。
崔天成早就把目光對準了黃幼升,暗中多次派人找黃幼升勾兌,許以天價包銀。怎奈黃幼升與韓長順情同父子,崔天成只能望黃興嘆。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些年,崔天成的目光須臾沒有離開過老對頭韓家班。韓家班發生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那夜,他趁熱打鐵派人找了黃幼升。沒想到,這一回,還真成了!
崔天成親自在汀州最有名的鴻賓樓酒樓為黃幼升設宴洗塵。為了把動靜弄大一點,他包下了整座酒樓,讓戲班在樓外吹吹打打,並請來汀州各界名流、各報館記者參加宴會。
除了正常新聞報導,他還花重金買下了各家報紙的要聞版,連做三天廣告。
一時間,伊江兩岸梨園行和汀州社會上層,都知道韓家班臺柱子黃幼升投了崔家班。
崔天成知道黃幼升最想要的是什麼,當夜趁著黃幼升半醉半醒之間,讓崔小鶯扶著這個童男子進了房間。崔小鶯施盡怡心樓學的所有招數侍奉黃幼升。
初嘗甜頭的黃幼升如醉如痴,連續三天沒有出門。
第四天,崔天成再次宴請黃幼升。這次,只有他、黃幼升、崔小鶯三個人在。崔天成乜斜著眼問黃幼升:「怎麼樣?」
黃幼升跪了下來:「崔班主,今後我黃幼升就是你的人了,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崔小鶯撒嬌賣嗲作勢捂住他的嘴:「呸呸呸,烏鴉嘴,快摸木頭!」她把黃幼升的手摁在桌子的邊緣,又在他腦門上點了一指頭:「誰讓你肝腦塗地?我乾爹還希望你好好效力,擠垮韓家班呢。是不是呀,乾爹?」
崔天成沒有作聲,眯縫著眼看著黃幼升。
崔天成眼裡的那道寒光讓黃幼升心裡一凜,他趕緊說:「崔班主放心,一定擠垮韓家班。」
「今後不要叫班主,要叫乾爹——」崔小鶯拖著長腔繼續撒嬌。
「幹……」黃幼升怎麼也叫不出來。
「叫啊?」崔小鶯催促。
「幹……」黃幼升還是叫不出來。
「算了,別難為他了。心裡有就行。」崔天成顯得很大度。
「有的。有的。」黃幼升忙不迭地說。
四
長興大戲院老闆劉慶橦是從汀州民報上知道了黃幼升投靠崔家班的。
和梨園行打交道多年,劉慶橦深深知道黃幼升的這番背叛,對韓家班意味著什麼。他焦慮萬分!
一天,他託人給黃幼升捎信,說想請娃娃吃個飯。
從黃幼升踏進崔家班那天開始,崔天成便吩咐一個雜役寸步不離地跟著黃幼升,黃幼升的一舉一動,雜役都得向崔天成匯報。劉慶橦請黃幼升吃飯這件事,自然也瞞不過崔天成。
晚上,崔小鶯警告黃幼升:「劉慶橦是韓長順的結拜兄弟。你知道該怎麼做!」
黃幼升討好地說:「那……那我就不去了。」
「去,必須得去。乾爹說了,劉慶橦這個人在汀州、甚至全省都很有勢力,不要輕易得罪他。同時,你也順道摸摸他想幹什麼。」
劉慶橦比韓長順大8歲,以往黃幼升、韓素蘭見了劉慶橦一直喊伯父。儘管兄妹倆離了劉府後,劉慶橦與他們見面的機會沒有以前多了,但他這個當伯伯的對兩個晚輩的愛絲毫沒有減弱:市面上流行什麼好玩的、好用的、好穿的,只要給自己的小兒子劉耀祖買,也必定會給這對兄妹買上。逢年過節也都要給這對兄妹豐厚的壓歲錢。
見到這個自幼就對自己恩重如山的長輩,黃幼升很不自在,眼神一直躲躲閃閃。
看著自己疼愛的娃娃如今成了這等模樣,劉慶橦很痛心。等黃幼升吃得差不多了,他問:「娃娃,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啥?」
「為了報仇!」
「報仇?是韓長順把你養大的,他待你,比親閨女都好。你和他能有什麼冤讎?」
黃幼升便滔滔不絕地講了韓家父女怎樣胳膊肘朝外拐,處處為倉崇德考慮,又是怎樣冷淡、打壓自己,說著說著淚珠子都掉下來了。
等他說完,劉慶橦說:「娃娃,聽來聽去,韓家父女並沒有絲毫的虧待你!是你不知足啊!世事,我比你經見得要多。說句公道話,梨園行像韓長順這樣重情重義的人真是鳳毛麟角;像韓素蘭這樣的好女娃,也是世間少見。另外,崔天成這個人,我也了解,他的德行和韓長順根本就沒辦法比。你執意這樣走下去,將來會後悔的。娃娃,聽伯伯一句話,回頭還來得及。崔天成給你多少包銀,我加倍付給你,希望你不要離開韓家班。」
黃幼升又啁了一杯酒,發著狠說:「伯伯,我不會回頭了。給我再多的包銀,我也不會回頭了!我要看著韓家班垮臺散夥!」
劉慶橦有些眩暈,知道再說下去,已沒有任何意義——這個娃娃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一隻狼。
不過,儘管黃幼升嘴上發著狠,回去的路上,心靈上還是受到了衝擊:韓長順對他多年的養育之恩,他能忘得乾乾淨淨嗎?對於此番背叛,他難道沒有絲毫的悔意?
實際上,即使他和崔小鶯繾綣時,更多想到的依然是韓素蘭那張娟秀的臉。看到崔天成那雙乜斜著的眼,他感受到了裡面的寒氣和深不可測,覺得自己隨時會栽進去。他多麼希望,這雙眼也像韓長順一樣慈祥、溫和、充滿善意。
他自己明白,這次出走,很大成分上是在賭氣——希望韓家父女來求他,希望韓家班的所有人依然圍繞著他轉。
但是,生活中,有的錯誤可以犯,有的錯卻不能犯。如同趕路,如果僅僅是走岔了道,退回來就是了。可是,明明知道前面是萬丈深淵卻依然要硬著頭皮往前闖,最終,只能是粉身碎骨了。
從劉慶橦那裡回來,一跨進崔家班的院子,雜役便來招呼他:「快點,快點,崔班主在房裡等你呢。」
黃幼升趕緊來到了崔天成的房間。在戲神唐明皇畫像的兩側,崔天成、崔小鶯一左一右坐在太師椅上。
不知什麼原因,黃幼升一見到崔天成就有些緊張。
「姓劉的找你幹什麼?」崔天成眯縫著眼睛問。
「劉老闆……他……他希望我能多拉崔家班去長興大戲院捧場。」
「是嗎?還有呢?」
「他說,我來到崔家班,韓家班就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了。」
黃幼升之所以這樣說,一方面是,他不想讓崔天成知道劉慶橦阻撓他跳槽;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就此抬高自己的身價。
崔天成將信將疑,但細一思量,這番話又無懈可擊。過去崔家班很想往長興大戲院擠,可劉慶橦根本瞧不上他——諒必是嫌崔家班檔次不夠。現在有了黃幼升,當然是今非昔比了。
「好!好!好!劉慶橦是個財神爺,得敬著。但這個人,也傲得很,凡人他眼皮子夾都不夾。既然他如此看得起幼升,今後你要和他多多來往,崔家班還要靠他發財呢!」崔天成眯著的眼睛突然間睜得老大。
那天,送走黃幼升,劉慶橦發了半天呆:黃幼升這是助紂為虐呀!韓家班痛失倉崇德,現在又走了黃幼升,如果崔天成再趁機使壞,義弟恐怕是兇多吉少。
他連夜趕往伊江,想提醒韓長順早作打算。
見了義兄,韓長順積鬱心中的憂憤全發洩了出來,拉著劉慶橦的手嗚嗚大哭了起來,哭了很久很久。
劉慶橦心裡明白,他的義弟這些時日,心裡實在是憋屈得難受:梨園行,出「腕兒」容易,出「角兒」難啊!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要想成為唱、念、做、打樣樣有絕活的角兒,得付出多少艱辛!好不容易調教出了一個倉崇德,可就這樣給毀了。養了這麼多年、一直視同己出的義子,也一扭身投了敵營……
尤其是對於黃幼升的反水,韓長順實在想不通:「仁兄,手捂胸口想一想,我韓長順這麼多年可是沒有一丁一點對不起這個娃娃呀!」
對於韓長順的處境,劉慶橦愁腸百結。見慣了大場面的他,一時間也是一籌莫展。他問義弟:「長順,今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的哥哥,這些年,崔天成一直想整垮我,暗中不知使了多少絆子,都被我躲過去了。這次,我知道,會很難很難……不過,再難我也得撐下去,戲班老老少少幾十口人都靠我掙嚼穀,有的已跟了我幾十年……」
「長順,不管什麼時候,遇到難處一定要來找哥哥。」
韓長順點了點頭,眼裡噙著淚。
韓長順帶著韓素蘭在伊江碼頭送別劉慶橦。
這是一艘大汽船,能裝100多號人。船已離岸了,韓長順突然扯著嗓子喊:「哥哥,當心你皮袍的口袋!」
劉慶橦一摸口袋什麼都明白了:剛才,他趁韓長順不注意,將一張1萬塊現大洋的銀票壓在了茶壺下;現在,這張銀票又回到了他的口袋中。
韓長順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哥哥,心意長順領了!素蘭,快給你伯伯行禮!」
韓素蘭跪在沙灘上,給劉慶橦磕了三個頭。
五
崔家班對韓家班的報復行動開始了。
韓家班到哪裡唱戲,崔家班便尾隨而至,和韓家班唱起了對臺戲——韓家班唱什麼,崔家班也唱什麼。為了吸引觀眾,崔天成把賣燒餅的、賣瓜果的、賣花生瓜子的手裡的東西全部買斷,由這些攤販免費向觀眾分發。打聽到有人請韓家班唱堂會,他馬上派人找到主家,提出比韓家班幾乎低一半的報價……
本來,此時崔家班的陣容已經勝過了韓家班,崔天成又這麼一攪和,韓家班馬上處於下風——人們剛才還聚在韓家班臺下,現在全往崔家班臺下跑;本來張家嶗的龐財主已把定金給了韓家班,現在人家又把定金要回去了,改請崔家班。
韓長順、韓素蘭父女儘管用盡了心力,硬撐著韓家班,但是已經越來越吃力……
韓長順畢竟年邁了,一場接一場對臺戲唱下來,累得吐了血。韓素蘭一人敵黃幼升、崔小鶯兩個人,白天晚上連軸轉,常常是深夜戲臺收場,一下場就累成了一攤泥。
韓長順遇到了挑班以來,從沒有遇到過的窘境……發展到後來,戲班人員的包銀都不能按時發放了。
崔天成看準時機,繼續猛攻——挖角,於是,大醜劉鏜錘走了,二醜江癟蓋走了,毛淨華君恩走了,樂隊操板胡的、吹嗩吶的、敲邊鼓的也都接二連三走了。
這些人走時,無一例外地向韓家父女表示了歉意,說:「以前韓班主對我們不錯。可現在全家人都張著嘴等飯吃呢,只好對不起了!」
韓長順向前來辭行的人,每個人都還了一躬,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怨不得大家!作為班主,如此無能,連累了大家!要說錯,是我韓長順的錯。」
韓家班剩下的十幾個人,要麼是箱管、流場、雜役等做粗笨活的,要麼就是跟了他幾十年、如今已無法登臺的老人。
一天晚上,韓長順把韓素蘭找了去:「娃娃,戲班的情況你都看到了,現在,爹爹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韓素蘭一邊替爹爹捶背一邊抹眼淚。為了節約每一個銅板,她把帳目管了起來,家底她再清楚不過了。此前,她已經偷偷賣掉了自己的耳環、項鍊等所有的首飾和狐皮大衣。為了這幾天大家的嚼穀,她連去年剛做的兩件交領襦裙也賣了。
韓家班可是爹爹畢生的心血呀!韓素蘭猛地直起了身:「爹爹,您放心,只要蘭蘭還有一口氣,就要替爹把韓家班撐下去。」
這時候,已經很少有像模像樣的主家邀請韓家班了。韓長順就帶著殘存的戲班去趕廟會,甚至到汀州碼頭、各個貨棧、沿江的小村莊去唱野臺子戲……
大名鼎鼎的韓家班竟淪落到了此等田地!韓長順夜夜坐在燈前長籲短嘆,長咳不止。
畢竟要養活十幾張嘴,儘管韓家父女費盡了心力,韓家班依然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幾個老弱病殘實在不忍心再拖累韓家父女,提出還鄉,被韓長順堅決拒絕:「都這個年歲了,回去你們靠什麼謀生?有我韓長順一口飯,就有你們一口飯。」
為了讓爹喘口氣,除了韓家班的演出,韓素蘭還頻頻走穴——去其他戲班搭戲。憑她的實力,邀的人很多。為了多為韓家班掙一份嚼穀,她除了唱旦角的戲,什麼閨門旦、刀馬旦、花旦、潑辣旦、玩笑旦、武旦、丫鬟旦,甚至生角戲、丑角戲也接。經常是一天客串三四個戲班,回到房間,她的衣服裡能擰出水。
一天,十裡灘廟會,好多個戲班子前來趕會,她剛在梁家班扮了《戰金山》裡的梁紅玉,又趕到肖家班扮《寶玉哭靈》裡的賈寶玉:
花落人亡淚不盡,
孤雁哀鳴驚我心。
無限愁怨無限恨,
月色昏昏吊孤魂。
……
忽然,她在戲臺最前面的人叢裡看到了黃幼升和崔小鶯。
這時候的崔家班風頭正勁,一般的堂會請都請不到,這種野臺子戲,是根本不屑一顧的。顯然,這兩個人是專門來瞧韓素蘭笑話的。
崔小鶯穿著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腳蹬一雙黑色高腰皮鞋,脖子上圍著銀狐圍脖,臂彎裡挎著黃幼升。她誇張地將頭依偎在黃幼升懷裡,一邊吐瓜子皮一邊乜斜著眼瞅著臺上的韓素蘭。那種神態,仿佛一個得勝回朝的將軍正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押解的手下敗將。
黃幼升也穿著一件黑貂皮大衣,腳蹬一雙黑色高腰皮鞋——這倆人,就像是刻意穿著情侶裝。稍有不同的是,黃幼升頭上戴著一頂考究的貂皮黑桶帽,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
韓素蘭先是心裡一緊,腳下也有些慌亂,旋即,她鎮定下來,心想:該慌的不應該是自己,應該是臺下這對蠅營狗苟的男女。她穩住了心神,顧盼神飛,運腔比方才更加圓潤:
淚眼觀花淚易幹,
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
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
寂寞簾櫳空淚痕。
……
韓素蘭將目光投向黃幼升。黃幼升的目光軟塌塌垂向地面,身子也瑟縮在大衣裡,人整個就像小了一號。
在韓家班,這段戲一直是他唱,他知道後面的唱詞應該是:
想當年一見情義深,
如同舊識早生根。
忘不了盛夏坐花蔭,
忘不了圍爐共談心。
忘不了瀟湘把詩吟,
忘不了怡紅院論古今。
……
不等韓素蘭唱完,黃幼升拉著崔小鶯匆匆擠出了人群。
人畢竟不是鐵打的。刀馬旦本就不是韓素蘭的強項,現在,她只能強上了。一次,一個後空翻,她的腰椎出現了問題,腳一沾地就鑽心的痛。還有一次,連續趕了6場演出後,她的嗓子開始冒血,血絲不斷從嘴角滲出,她不斷掩飾著,硬撐到了終場。
最嚴重的一次到來了:和張家班搭戲唱《破洪州》,她演穆桂英。遼邦肖天佐再來討戰,楊宗保領兵迎戰,將敵誘入埋伏。穆桂英領兵廝殺,刀劈肖天佐。由於連場演出,韓素蘭眼冒金星,雙腿酸軟,刀劈下去時,右腿一哆嗦,右膝跪在了地上,她只覺得一陣鑽心的痛,眼前的世界都旋轉起來……
第二天,韓素蘭用布條把膝蓋纏了又纏,接著登臺演出。
以前,無論在外面受了多少苦痛,在爹爹面前,韓素蘭都裝出一副輕鬆狀。可是,這一次,再也掩飾不過去了:她的腿腫脹得越來越厲害,最後連鞋子也穿不進去了,腳面開始發黑。韓長順發現後,趕緊把她送進教會醫院。那個德國醫生檢查後說:膝蓋半月板碎裂,如果再遲送幾天,恐怕她的右腿就只能截肢了。
虧得這位醫生的醫術非常高明,韓素蘭出院後,沒有落下後遺症。但是,醫生告誡:一年之內,不許再登臺演出。
韓家班再次受到致命打擊!
「娃娃,你已盡了最大的力了,該是散夥的時候了。把戲服、響器都賣掉,把錢發給大家。咱爺倆一個子兒也不留。」
「爹,爹……怨蘭蘭無能……怨蘭蘭無能……」韓素蘭伏在韓長順腿上泣不成聲。
韓長順撫摸著女兒的頭髮,同樣是淚流滿面。他知道:他的娃娃——這個善良而又倔強的娃娃,現在,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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