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波蘭騷動,揭開了20世紀80年代世界大變革的序幕,既使蘇聯執行了十二年之久的「勃列日涅夫主義」第一次遭遇來自東歐盟國的內部挑戰,又使西方看到了充分利用波蘭騷動以動搖紅色帝國歐洲邊疆的絕好機會。正是從波蘭騷動開始,自二戰結束後形成的美蘇冷戰對峙格局,才有了真正變化的可能。
騷動的波蘭,成為1980年代世界變化的導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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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結工會的註冊成立,攪亂了波蘭社會,促使波蘭黨和政府內部的不安定因素迅速分化並活躍起來。
1980年9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是波蘭高等院校開始新學年的一周。受華勒沙領導的團結工會的影響和鼓舞,來自波蘭各地的學生代表準備周末在格但斯克開會,決定脫離社會主義的波蘭學生聯合會,成立獨立的學生聯合會。據統計,波蘭48萬大學生中約有70%是屬於官辦學生聯合會的。
獨立學生聯合會將仿照罷工領導人華勒沙所領導的、設在格但斯克的獨立工會的方式組織起來。波蘭高等院校的教員和學生已開始要求實行改革,要求由教員和學生組成的評議會,自由選舉校長和院長,要求在系一級通過自由選舉成立學生委員會,幫助制定教學方針。這些要求,實際上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波蘭高校就已經實行的制度。
但是在波蘭被強行納入到蘇聯東歐社會主義陣營後,這種行之良久的制度就被廢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校長和院長必須由高等教育部任命。學生們的活動則由波蘭黨和政府控制的學生聯合會負責。在1968年學潮之後,有許多持不同政見的大學生被開除了。從1973年以來,社會主義學聯就是唯一得到官方承認的學生組織。社會主義學聯通過舉辦教育、文化往來和其他項目(並由共產黨通過這個學聯)給學生生活定下調子。這個學聯的積極分子後來統統加入了共產黨,進而成為政權的重要一份子。
自格但斯克大學學生組織委員會發表聲明指責「社會主義學聯的中央集權結構使學生運動陷於癱瘓」後,官辦的社會主義學聯領導人就在多元化問題上同新的獨立學生組織發生了公開分歧。社會主義學聯堅持自己仍然是唯一的學生組織。但是它無法滿足新學生組織的目標——修改高等教育法(它允許校長和高教部不必聽取意見就可以開除學生)。就像華沙大學一位獨立的學生領導人查普託維奇所說的那樣:「我們所要的是我們大學裡有更多的民主,我們希望學生運動多元化。」
在獨立的學生聯合會公開向官方的學生聯合會發起挑戰時,獨立工會(團結工會)發起了自成立後的第一次示威行動,顯示出獨立工會強大的組織動員能力。
1980年10月3日,波蘭工人紛紛響應獨立團結工會在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召開一次重要全會的前夕所發出的舉行一小時警告性罷工的號召。這一顯示實力的做法在一個共產黨國家裡出現是前所未有的。這次罷工席捲整個波蘭。在格但斯克-格丁尼亞-索波特這些在過去的罷工中帶頭的波羅的海港口大城市,舉行罷工的號召得到了百分之百的響應。
正午,工廠和船上的汽笛響了起來,表示罷工開始,緊接著,電車和公共汽車停了下來,商店關上了門,各處的工人從窗口掛出了紅白色國旗。自從今年8月以來,國旗象徵著聲援罷工工人。在這個國家的其他地區,參加罷工的只有少數工廠,每個工廠只指定一個車間真的停產,以便儘可能地減少生產上的損失。在罷工前,官方新聞界指責說,罷工將會造成重大的經濟損失。在華沙,公共汽車和出租汽車停開了一小時,在郊外的工業區,工人們打出了要求「尊重協議」的標語和橫幅。
團結工會的領導人對罷工的成功是興高採烈的,尤其是在仰止弗羅茨瓦夫和波茲南這樣一些主要的中心,幾乎每家工廠都掛起了國旗。38歲的華勒沙對記者們說:「這是一次徹底的勝利。我們表現出了我們懂得如何發動罷工,如何結束罷工。那是我們需要獲得的成果。」
在看到工人兄弟們自己組織起來後,波蘭的農民也表達了自己的不滿。由於盲目效仿蘇聯的集體農莊制度,波蘭的農業一直陷入不穩定的發展之中。波蘭政府重視國營農場而忽視對個體農民的扶持。官方的統計數字表明,國營農場使用的飼料和肥料平均來說比個體農民多1.5倍。國家在分配其他必需品,包括種子、拖拉機和農業機械時也是優先照顧國營農場的。國營農場獲得的投資差不多佔整個農業投資的三分之二,儘管它們的耕種面積只佔25%。
個體農民現在只有用硬通貨才能買到波蘭造的新的拖拉機——這就是說,他們也許必須付出比官方價格高出3倍的錢,因為黑市上西方貨幣增值了。個體農民也發牢騷,因為他們為獲得許多必需品不得不向共產黨官員行賄,而且為得到煤和其他必需品的供應,不得不按不現實的價格向國家出售產品。國家目前是按一公斤肉46茲羅提(1.5美元)的價格給農民付錢的,而在自由市場上,價格要高出3倍。
波蘭共產黨新的第一書記卡尼亞在黨中央委員會的會議上承認:「個體農民擔負著讓人民有飯吃這樣一個主要的負擔」,並保證:「我們務必使每個農民相信其財產權。」儘管談得不具體,但是這番話涉及了個體農民最擔心的一個問題——在退休或死後被迫把他們的土地交給國家的問題。
當政府不能滿足農民們的要求時,耕種了75%全國土地的300萬個體農民的不滿情緒已匯集成一個有組織的勞工運動,打算成立一個獨立的農民協會同設在格但斯克的團結工會建立聯繫。
當農民要和工人一樣起來時,波蘭統一工人黨該如何處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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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團結工會的步步緊逼,首先暴露了波蘭高層內部的分歧矛盾。
在就獨立工會號召進行一小時罷工的事件後,波蘭黨中央委員會機關刊物《政治》周刊就在發表的一篇評論中告誡新工會的領導人:他們的行動有這樣的危險:加強黨的領導集團內部存在的這種趨勢:「一開始就對(同格但斯克、什切青和雅斯切別的罷工委員會達成的)協議採取敵對態度並認為達成協議是個錯誤。」評論特別提到1956事件,那次事件使哥穆爾卡重新上臺。《政治》周刊問道,如果「再出事」,「貪婪的」波蘭人是不會放過機會的。
《政治》周刊的警告並非空穴來風。外界普遍預測,定於10月4號舉行的波蘭統一工人黨中央全會很可能將對領導集團進行改組,並有可能產生政治分化而不利于波蘭局勢的穩定。為了安撫罷工工人的情緒,同時又要照顧到蘇聯的顧慮,波蘭統一工人黨領導人卡尼亞在給勃列日涅夫的信中保證:他和他的同事將繼續加強他們的黨在波蘭社會中的領導作用。
10月4日,波蘭統一工人黨中央全會召開。黨的第一書記斯·卡尼亞在會議開始時作了關於《國內政治形勢和黨的目前任務》的報告。這次會議是在工人進行的一次全國性和平造反的壓力下舉行的。
在143人組成的中央委員會中,不了解工人對共產黨領導感到幻想破滅的嚴重程度的人可能是寥寥無幾的。而隨著會議的開始,羅馬天主教波蘭紅衣大主教維辛斯基發表了一封公開信,指責「統治人物」為自己修建豪華的大建築而忽視醫院和學校的建築。連續幾個星期報紙上透露的一些共產黨上層人物貪圖享樂的生活作風問題,使得波蘭人大為之震驚。
這次中央全會將討論「組織問題」(是否要召開一次特別黨代表大會來改組黨的領導)。用黨的行話說,這指的是人事變動。接近前黨的領導人蓋萊克的幾名高級官員將在一場大肆宣傳的鎮壓貪汙的運動中失去職務,以發洩人民的不滿,緩解社會的尖銳指責。
為了展示黨的新形象,全會決定採取了一項前所未有的步驟,授權國家電視臺廣播部分討論的實況,三家主要報紙報導會議活動。面對代表和電視廣播,卡尼亞猛烈攻擊了他的前任愛德華·蓋萊克領導的政府。這是自9月6日接替蓋萊克後卡尼亞的第一次政策講話。
卡尼亞在講話中指責蓋萊克政府驕橫跋扈,聽不得批評意見,在經濟上把波蘭拖入了死胡同。儘管卡尼亞沒有點蓋萊克的名,但他批評說波蘭正面臨著自從36年前共產黨掌權以來最嚴重的危機,全國要求進行改革的呼聲日益強烈。卡尼亞向中央委員們保證,要採取一切措施恢復人民對共產黨的信任,保證聽取社會各方面的意見。同時,卡尼亞重申波蘭將繼續履行對於共產主義和同蘇聯的友好聯盟所承擔的義務。他警告說,波蘭當局將保持警惕和採取堅決手段來制止反社會主義的傾向。
在兩天的中央全會上,絕大多數中央委員對過去的錯誤提出了尖刻激烈的指責。在發表了經過編寫的74篇會議發言後,波蘭人可以清楚地洞察黨內存在著信任危機。對比之下,中央委員會的決議是嚴肅認真的,但對於解決波蘭的經濟危機這一點,卻沒有提供什麼驚人的辦法。可是,中央委員會說,它將優先考慮減輕國內的困難:定量供應肉類,保證商店的供應,消除引起今夏罷工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時強調中央特別重視貪汙腐化現象,所有受人懷疑的私人住宅施工計劃(包括休假別墅)都要接受調查。
10月6日,中央全會決定:8名同蓋萊克的10年統治有著密切的聯繫中央委員和兩名候補委員被開除。一位政治局委員也由於「健康不佳」而辭了職。但是,第一書記卡尼亞領導下的最高領導層的其餘成員仍無變動,因而改革派和強硬派之間的鬥爭仍未得到解決。
其實,無論誰在臺上,都必須處理好團結工會、蘇聯和西方國家三者關係。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卡尼亞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這就為波蘭局勢的持續動蕩埋下了政治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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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的關鍵在團結工會。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波蘭內部因素,為西方幹涉波蘭提供了有利的跳板。為了表示對波蘭的支持,美國同意再借給波蘭6.7億美元有人擔保的貸款,波蘭從美國銀行借的商品貸款估計有23億美元,這是接近210億美元的總的外債的一部分。美國的這筆錢大部分是用來支付為增加肉類生產而購買的糧食和飼料,增加肉類生產是為了出口和滿足供應不足的波蘭國內市場的需要。
對來自西方的支持,華勒沙毫不諱言的表達了自己的熱切之情。1980年9月24日,波蘭獨立自治工會協商委員會主席華勒沙在回答獨立工會是否接受外國捐助問題時我們靠自己,同時我們在沒有先決條件下,接受朋友們的幫助,主要是西方國家工會的捐助。
事實上,華勒沙接受的絕不僅僅是西方國家工會的捐助。在西方國家強硬派領導人紛紛上臺的情況下,波蘭很容易成為用以刺穿蘇聯東歐社會主義陣營鐵幕的一把利劍。正在競選總統的裡根陣營裡的高級顧問就認為,西德和美國的大選有助於遏制蘇聯派坦克去鎮壓波蘭的自由工會運動。根據這種看法,俄國人並不希望影響兩國中任何一國的選舉而使比較強硬的一派執政。
10月14日,卡特總統的國務卿馬斯基在布法羅對普拉斯基協會講話時宣布,波蘭人民和領導人在克服他們目前面臨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困難方面可以指望得到美國的同情和幫助。「波蘭要解決它的各種問題是不容易的,是需要時間的……但是波蘭人民和波蘭領導人可以放心,在他們面臨著今後的艱巨任務的情況下,我國人民和政府將願意向他們表示同情的諒解,並願意在可行和恰當的情況下向他們提供援助。」
馬斯基重申了美國在波蘭今年八月和九月份爆發工潮時期採取的立場。「我們不會幹涉波蘭的事務——別人也不應幹涉波蘭的事務」, 「我們同情英勇的波蘭人民,他們遇到了他們近代歷史上最困難——也許是最關鍵的時刻。」馬斯基強調:「他們曾從被分割的狀況下恢復了獨立。他們現在正努力從一個經濟、政治和社會動亂時期恢復過來,這場動亂將考驗任何一個國家——甚至一個在歐洲佔據關鍵地位的擁有3500萬人口的國家——的意志和才能。」
馬斯基本人就是波蘭人後裔,在談到波蘭時,他將其稱之為「我們祖先的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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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波蘭騷動中,最難受的就是蘇聯。
想動武,力有不逮。一方面,阿富汗戰場吸進了蘇聯太多的軍力和財力,再抽調兵力對付波蘭難度較大,另一方面,西方國家不僅僅是表示抗議,而是從政治經濟軍事上有了行動準備,與這樣的對手交手,不是蘇聯想要的。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波蘭已經覺醒了的民族意識和組織起來的政治力量。簡言之,1980年的波蘭已經變了。
要放棄,後果嚴重。作為蘇東陣營的主宰者和大家長,蘇聯必須考慮到波蘭局勢在東歐其他國家的示範效應。從1968年到1980年,經歷了十二年穩定後,隱藏在東歐國家內部的問題早已成為一股不可小視的離心力量。面對復甦的西歐社會,東歐共產黨的統治再也難以為繼。而波蘭的危機則把籠罩在東歐陣營的祥和幻象撕開了真相的裂口。作為家長,勃列日涅夫應該怎麼辦呢?
美國《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分析了莫斯科的戰略窘境:
處於內外交困的蘇聯領導人,迎頭碰上了一些重大障礙,使他們鞏固共產帝國的迷夢更加暗淡了。克裡姆林宮對蘇聯人民或者與莫斯科結盟的國家的控制,在眼前還不至於土崩瓦解,它的強大軍事力量還不至於削弱。但是,統治蘇聯的勃列日涅夫及其年邁的助手們,在創建帝國的過程中第一次遇到了他們過去從未遇到的障礙。
「戰線太長,速度太快。」一位俄國問題專家是這樣評論克裡姆林宮在全世界擴充共產主義軍事政治勢力的活動的。多年來,共產黨在東歐、亞洲和非洲的成功多於失敗。但是現在,蘇聯的野心似乎產生了與莫斯科上層領導人物的願望相反的後果,造成了處處孤立和喪失全球影響的感覺。
在國內,由於共產黨管理不善,莫斯科不惜犧牲人民的福利,謀求對美國的軍事優勢,因而經濟遭受沉重的壓力。有人擔心中東伊斯蘭教的復活可能傳播到俄國中亞自己的穆斯林之中。在蘇聯境外,波蘭工人的罷工使共產黨集團內部的緊張局面特別引人注目。入侵阿富汗的高昂代價,加上扶植像古巴和越南這樣的僕從國家,耗掉了數以十億計的盧布。
此外,克裡姆林宮把國內的經濟弄得一團糟,玷汙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俄國一直狂熱追求的第三世界國家眼中的形象。儘管蘇聯遭到了挫折,一些國家仍然一致地提醒人們,俄國的政治地盤並非快要垮了。它們強調,俄國仍在加強的軍事力量仍然是蘇聯推行其對外政策的主要工具——一種克裡姆林宮領導人在保護其帝國主義擴張果實時會毫不猶豫加以使用的工具。
然而,毫無疑問,莫斯科相對來說不遇什麼困難就能向世界霸主地位奮力衝刺的時代已告結束。甚至勃列日涅夫和他的政治局委員們也認識到,他們的包袱累累的經濟體制步履踉蹌,給他們的國家帶來了危害。每年全國各地都要刷寫一遍的共產黨標語口號,似乎在年輕人中再也不能激起對一度被認為是神聖革命事業的熱情。東歐開始潰爛始終緊緊把東歐衛星國套在蘇聯的枷鎖上,已成為莫斯科的一項越來越困難的任務。
波蘭七、八兩月的罷工是緊張局面的最有力的見證。只有當波蘭共產黨徵得了莫斯科的同意,接受了工人提出的建立自由工會和享有其他權利這樣一些顯然可能危及共產黨的控制的要求之後,這場危機才告結束。然而,蘇聯人在處理局勢時不得不慎之又慎。究其原因,用一位西方專家的話來說就是:「使用武力制服波蘭人只會更加暴露共產黨集團的明顯腐敗。」
莫斯科的麻煩在於,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東德和羅馬尼亞的共產黨政權,面臨著在蘇聯人許可的限度內再也得不到解決的困難。唯一例外的是保加利亞,它仍然奴隸般地遵從克裡姆林宮的旨意。同莫斯科的關係的變化,反過來孕育著新的民族主義情緒,這種情緒將加深歷史分歧。比如,羅馬尼亞堅持奉行經常與俄國的方針相衝突的獨立外交政策。其他東歐國家必須依靠西方的貸款和技術,因為莫斯科不能提供它們所需的東西。
一個新的複雜情況是,莫斯科仍然像過去一樣拒絕保證向東方集團其他國家提供廉價石油。蘇聯的衛星國不久將不得不以高昂的世界市場價格購買蘇聯的石油,而這將會帶來無法控制的通貨膨脹。
莫斯科的戰略窘境,展現了一個行將就木的帝國的衰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