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悠悠曾經一直以為高巖的死去,除了家人外只對自己一個人造成了重創——歉疚、悔恨與夢境中頻繁出現的那張少女的臉。後來她發現高巖中文系的同學們,尤其是男同學對這件事也一直耿耿於懷,「為什麼我們的同學會死去?」
文|巴芮
編輯|趙涵漠
圖|網絡
一次又一次的自殺嘗試
高巖的母親周樹銘已經77歲了,她的身子佝僂著,清瘦,滿頭灰發,被媒體團團圍住,上身一直向後仰,像是要陷進沙發裡去。這一天的見面會在一個茶館包間裡舉行,是由北大中文系同學安排的。
今天回想起來,仍有同學能描述出高巖當年的樣子。在同學王敖的描述中,「高巖是我們班學習成績最好的同學之一。在我的印象裡,她有點內向,總是和和氣氣的但又似乎挺敏感。我們這代人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聽老師的話,因為父母就會這樣講。高巖的父母是北京很受尊敬的中學老師和語文考試的總閱卷人,上課的時候她總喜歡坐在前排,認真地仰視老師。」
高巖是被保送到北大中文系的。周樹銘還記得,高巖曾經在與自己聊天時稱讚瀋陽上課好。等到上了大二,高巖卻開始表現出對瀋陽的厭惡,「一天到晚讓我幹事,讓我收錢。」身為中學教師的周樹銘還勸過女兒多理解,「別這麼大怨氣」,但高巖撇著嘴說,「算了,不跟你說了。」
曾同為高中同學、北大校友的好友李悠悠的回憶更加具體——瀋陽是高巖大一時的「現代漢語」課授課老師,40歲,已婚,有孩子,對高巖青睞有加。他會在周一等高巖一起坐教師班車到他們所在的北大昌平園。但李悠悠記得大一下學期,高巖說瀋陽讓她把作業送到他家還要討論有興趣的問題,但卻從身後將她抱住並喘著粗氣親她的臉。
情形在此後急轉直下。到1996年12月,大二上學期尚未結束,高巖父母在家中發現女兒寫下的遺書。如今回憶起這些,母親的語氣仍舊急促,「信中寫到,從出生到現在已經整整二十年了,感謝我們作為父母對你的培養,並囑託一定要把學校頒發的獎金領回來花掉。」
看到遺書的當下,父親高石曾和母親周樹銘急急衝到北大找人。回家後發現高巖在屋裡,看到他們就笑。「我說你這小壞丫頭,你上哪兒去了?」高巖沒有回答,只是對著母親笑。對於遺書,高巖沒有過多解釋,只是說「覺得沒意思。」
此後,周樹銘曾帶高巖去看過醫生,被診斷為抑鬱症,給她開了一種白色的藥片,但她不吃,放到嘴裡後又吐出來。周樹銘就像哄小孩一樣,把藥碾碎溶到水裡,沒有用。高巖說她沒病。
高巖父母
但這之後,高巖開始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自殺嘗試。1997年初,她割腕了,但被周樹銘及時發現並制止。後來李悠悠曾看到高巖的左手腕留下一道三四釐米的傷疤。
在實名舉報瀋陽的公開文章中,李悠悠寫道,「她陸陸續續跟我說起過,沈老師脫光了她的衣服,對她做了她從未做過的事兒。她感覺到很害怕、很痛苦。她說,他侵犯了我。她跟瀋陽老師說過,她不喜歡這樣,不想再這樣了。她說,瀋陽老師說因為愛她才這樣對她,但她覺得愛不應該是這樣的。而更讓高巖料想不到的是:沈老師在『因為愛』對她做『她不喜歡做的事』的同時,又在和同班另外的女生頻繁約會,而且也發生了性行為……瀋陽跟那一名女生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高巖,是她主動往我身上貼的,是她勾引我上床的。你比她漂亮多了,我怎麼可能會喜歡她?是她自己精神病。』而這個女生不知出於何種動機,又把瀋陽的原話傳到了高巖同宿舍的女生以及同班其他女生的耳朵裡。」
高巖的求死之心越來越迫切。有一天周樹銘下班回家,門怎麼也打不開,也許是想到女兒曾有過的自殺經歷,她急了,把門一腳踹開,發現高巖在屋內睡覺,「我覺得不太正常的睡覺。」她叫車將高巖送到了復興醫院,醫生說她吃了安眠藥。回家後,周樹銘在高巖的桌上發現了一個空空的藥瓶,「藥吃完了。」
高巖曾對母親說,自己活著像行屍走肉,沒意思。但她那時沒有向母親更多透露痛苦的來源,母親只好安慰她,「我說怎麼沒意思啊,你的理想都實現了,你現在多順啊,你幹嗎這麼想啊?」高巖不語。
周樹銘告訴記者,高巖不常向他們提起自己不開心的事,而他們便也不再問,「怕給她增加,學校就給她那麼大壓力了,我們再給她壓力,孩子就沒有出路了。」
那之後,在一家研究院工作的高石曾無論是去哪開研討會,當天晚上都要回家。他曾在晚上9點多回家,發現高巖一個人坐在黑黢黢的屋裡,不聲不響不開燈。還有一次周末,「我開會中午跟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人一起吃飯,我還問他,說我女兒在北大中文系讀書,畢業了能不能到你們那兒工作。」而那時,高巖已打開家中的燃氣閥,準備再次自殺。又一次,周樹銘及時趕回了家。
但最後的最後,再沒有那些逆轉的時刻發生,依舊是利用家裡的燃氣,高巖最終自殺了。高石曾回家發現時,高巖的身體都已經出現了屍斑。
在距高巖去世20年祭日前幾天,高石曾和周樹銘給女兒在紙上工工整整地給女兒寫了封信,信中高石曾提到,在一個星期六下午,4點多下班回家時,正好碰到瀋陽在高巖屋內,聽到開門聲便趕快出屋打個招呼便離開了。他後悔當初並未詳問一個大學男老師為什麼要單獨到女兒房間。「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正是瀋陽侵害你的時候,我和你媽媽太大意了,對你關心得太不夠啦!」
女兒去世之後,周樹銘曾有21天食水未進。也是自那時開始,她才聽聞有關瀋陽與高巖的傳言。周樹銘說自己當時不敢聲張,「他給我孩子造了這麼多輿論,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自己養的孩子我是知道的,真不是那樣的。」
在一段由北大校友對其的訪問視頻中,周樹銘說起自己曾在妹妹的陪同下去北大找瀋陽,卻被攔在中文系外,「保安就不讓我進,我那時候就跟瘋了似的,在校園門口叫,『瀋陽你出來,你還我女兒』……保安就壓我,讓我躲開那小院。」
感到自己無路可走,周樹銘就印了傳單到學五食堂門口去發,結果也被保安架走了。「你哪怕把中文系的一個人找出來,我要把這事兒說說。這口氣就這麼憋了二十年。」
而如今,兩位老人對女兒的所有思念,都只能寫在信裡,「天堂上的女兒,你好嗎?……你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我和你爸爸無時不刻不在想念你……」
高巖父母寫給女兒的信
「為什麼我們的同學會死去?」
這一段往事本有可能被永遠深藏。直到看到高巖死亡事件被瀋陽寫成回憶錄印於書刊中時,深埋於好友李悠悠心底20年的心結與憤怒開始爆發。
瀋陽的回憶錄題目叫《一直在路上——六十年人生風景一瞥》,文章中後部分寫道:「1998年有一個女孩子(我教過的一個本科生)在家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事後很多人認為(或聽說)這件事『與我有關』,甚至傳為所謂『桃色事件』。我不想在這裡為自己做什麼辯白,畢竟無論我說什麼,那個年輕的生命也不能復活;我也不想說那個孩子有什麼不好,因為無論我說什麼,都似乎是對逝去生命的『褻瀆』,我現在唯一感到後悔(甚至悔恨)的是,或許當時我(其實也不僅是或不該是我),真的應該能夠做些什麼去幫助她,那這個悲劇可能就不會發生?但願那個孩子在天堂裡不再受那種可怕病痛的折磨,能快樂起來!」
那是一本名為《甲子學者治學談》的書,2018年初,在美國任教的北大95級中文系同學通過高校圖書系統看到的,他們都是1998年那個自殺的女孩子高巖的同學。對於那篇文章中的說法,李悠悠稱其為「顛倒黑白」。
瀋陽的回憶錄
多年來,李悠悠一直為當年感到悔恨,她悔恨於自己當初的局限,未經世事,沒談過戀愛,對男性也沒有更多了解,更不知如何寬慰自己的好友。
她曾經一直以為高巖的死去,除了家人外只對自己一個人造成了重創——歉疚、悔恨與夢境中頻繁出現的那張少女的臉。後來她發現高巖中文系的同學們,尤其是男同學對這件事也一直耿耿於懷,「為什麼我們的同學會死去?」
李悠悠記得中文系的同學說過,在高巖去世後專門召開的班會上,只得知高巖跟瀋陽有特殊關係。老師在班會上要傳播的主要信息是讓大家珍惜生命。學生們只知道事與瀋陽有關,但具體什麼原因,無論是班會,還是在當時貼在中文系教學樓內的瀋陽處分公告,都沒有給出明確答案。
「這麼多年了,大家有出國的,有留在國內的,每個人都在變化,但這件事依舊在很多同學心裡是個懸案。」遠在異國的李悠悠接受《人物》記者採訪時這樣說。
3月10日,同為高巖同學的北大中文系95級畢業生王敖在網絡上揭發UIUC教授徐鋼性侵女學生事件,讓李悠悠下定決心要將高巖的事情講出來。她寫了一篇長文發在豆瓣,說出了深埋於心中20年的對瀋陽的質問,「長江學者瀋陽教授,女生高巖的死真的與你無關嗎?」
高巖去世當年,李悠悠曾寫過問責信投到瀋陽的信箱,從未收到任何回音;她又設想當自己在校園中與瀋陽偶遇,她會怎樣質問並指責瀋陽,但一直沒有遇到。
李悠悠知道瀋陽在燕東園有一處房子,就陪高巖的媽媽周樹銘到小區裡轉,「我知道是哪個樓,但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一戶,所以我們這娘幾個就在那個樓下徘徊,然後掉眼淚,根本就找不到他。就在那兒看那個樓,等了一陣,就是很希望能遇見他,但是沒有。」後來她知道,瀋陽去了香港。
「我們都特別想找到他,跟他質問高巖這麼悲慘死去的這個原因和他所作所為,這個只是我們當時直覺的反應。」李悠悠告訴《人物》記者。
而當時北大對於瀋陽的處分,李悠悠說她是前不久才從95級中文系的同學口中得知,轉而在視頻通話中告訴了高巖父母。
根據李悠悠的回憶,聽聞此事之後,高巖父母的第一反應是驚訝,「原來瀋陽還受過處分啊?我們從被保安架走後就不知道瀋陽還受過任何處理。」在今天的見面會上,周樹銘明確地表示,當時學校從未告知他們對瀋陽做出過處分,也無校方代表對他們表示過慰問,「他怎麼處分他,我們都不知道,就這麼20年了,沒有一個人說瀋陽怎麼怎麼樣,或者孩子死了,你們到家裡看看我們老倆怎麼回事,沒有,連電話都沒有。」
北大官方近日說明
「她跟我關係這麼近,又跟我講了這麼多,但是我當時沒有做更多的事兒來挽留她。就想著如果我當時能多做一些事,能多懂一些事,能跟她談得更到位,可能就能把她挽於那個懸崖邊緣,不至於發生後來悲劇,這是我這些年一直以來一些心理掙扎。」李悠悠對《人物》記者說。
她仍舊時常夢到高巖,有時候是挽著手一起談天說地聊天南海北,有時候高巖逗她,「別犯傻了。」
看到瀋陽的那篇文章後,李悠悠夢到高巖的次數更多了,「記得有一回我夢見她的時候,她還是那麼年輕,但我就是現在的樣子。然後醒來之後發現是一場夢,心裡就特別難受,有時候眼淚就上來了,我就特別希望那個是真的。」
(實習生萬嘉琳對此文亦有貢獻)
沒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