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 日 ] 黑澤明 譯 | 李正倫
位於御茶之水的京華中學在大地震時被燒光了。
我去看了遺蹟,心裡暗自高興,這回可不得不延長暑假的假期了。
我這麼寫了,讀者一定會覺得我這個傢伙實在差勁。但一個成績並不太優秀的中學生的實際想法確實如此,有什麼辦法呢?我本來就直率得過了頭。在學校裡淘了氣,班主任問這是誰幹的,我總是老老實實地舉起手。於是,這位老師就在我成績表上的操行欄裡畫個零。後來,班主任換了。我違犯校規時,照舊老老實實地舉手承認,可是他說老實承認就很好,在操行欄裡給了我一百分。
那時我不知道哪個老師是對的,但是我喜歡給我一百分的那位老師。他就是說我的作文是京華中學創立以來最好的文章的小原要逸老師。
當時,京華中學畢業生報考帝國大學(現在的東京大學)的合格率極高,並且以此自豪。但是小原老師常常對學生們說:「如果是私立大學,那就連妖怪也上得了。」
現在的私立大學,妖怪是上不了的。不過,有錢也行。
我很喜歡教國語的小原老師,當然也喜歡教歷史的巖松五良老師。
後來我同班同學的一位朋友在同窗會會報上發表文章說,巖松先生特別喜歡我。
巖松老師實在是了不起。真正的好老師並不擺為人之師的架子,巖松老師就是這樣。他上課時,誰要眼睛瞧別處或悄聲說話,他就用粉筆砸誰,所以他的粉筆很快就會用光。這樣一來他就會說:「沒粉筆上不了課啦。」笑一笑便開始聊天。他這種聊天卻遠比教科書內容豐富。他的高超的教學本領,在期末考試時更顯突出。考試時,為了監視學生,各個教室都派與考試課程無關的各位老師監考,學生知道巖松老師分到自己的教室,就會立刻歡聲四起。原因是巖松老師不會監視學生。
如有學生為答不出題發愁,他就湊上去仔細地看那題。這時就會出現這種情況:「你怎麼啦?這個你都不會?記住,這個呀……」他認真地和那學生一同答題。最後說:「你還沒明白?笨蛋!」
這樣說著便把答案寫在黑板上。「怎麼樣?這回該明白了吧?」這樣一來,什麼笨蛋都明白了。
少年黑澤明
我的數學很差,但遇上巖松老師監考時,我準會拿百分。有一次期末考歷史,十個問題,全都是我答不出來的題目。這次不是巖松老師監考,我一籌莫展。也算我的窮餘之策吧,我只就第十題的「對三種神器(編者註:作為皇位的標誌,歷代天皇繼承的三種寶物,即八咫鏡、天叢雲劍、八坂瓊曲玉)試述所感」信筆寫了三張答題紙。
內容大致是這樣的:關於三種神器,我聽了許多論述,但從未親眼見過,所以談感想就未免強人所難了。以八咫鏡為例,誰見過實物呢?實際東西也許是方的,也許是三角的。我只能說我親眼見過的東西,只相信經過證明確實存在的東西,等等。巖松老師判完分數,發還試卷時大聲說:「這裡有一份奇怪的答卷。他回答了我出的十個題之中的一個題,可是很有趣。我第一次看到這樣具有獨立見解的答卷。寫這個答卷的傢伙有出息。給滿分!黑澤!」說完,把那捲子捅給了我。
同學們都瞧我。我的臉紅了,動都不敢動。
從前的老師中,有許多具有自由精神、個性突出的人物。相比之下,如今的老師,職員式人物太多了。確切地說,不是拿工資的職員式老師太多,而是官僚式的老師太多了。受這種人的教育,能管什麼用呢?首先他們教的課乾巴巴,學生感到沒趣,就去看連環畫冊。這就難怪學生了。
我小學時代就有立川那樣傑出的老師,中學時代有小原老師和巖松老師。這些老師理解我,為了讓我發揮自己的個性,向我伸出過溫暖的手。我完全是他們一手培養起來的。
後來我進了電影界,山本先生(導演山本嘉次郎)堪稱最好的老師,伊丹萬作導演雖然沒有直接指教過我,但我曾得到他熱情的關懷和鼓舞。
我受過出色的製片人森田信義的栽培,也曾受過約翰·福特的褒愛。除此之外,島津保次郎、山中貞雄、溝口健二、小津安二郎、成瀨巳喜男等著名導演,都是我尊之為師的人,我都得到過他們的愛護與關懷。每當我想到這些人時,禁不住想高唱:
高山仰止
吾師之恩
但是,這些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
* 本文摘選自《人之初:現代蒙學四十六課》,更多精彩內容請查閱原著
我們生活在一個價值多元而混亂的時代。面對海量的知識、信息,弱水三千,如何獨取一瓢作為基礎人文教育的源頭活水?沒有公認的好辦法,因此茫然,甚至迷亂。有人主張回歸《三字經》《千字文》《弟子規》等古代蒙學讀本,但它們的內容難免有時代的局限;也有不少人在摸索新的途徑,但篳路藍縷,開拓為難。面對如此糾結的境地,需要真誠的行動和實驗,本書的三位編者以瓶管之識,編輯此書,為讀者提供了一種選擇。為青少年讀者提供基礎人文選本,自應「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而全球化時代文明經典的採集,顯然不應再受限於民族和地域、文化和政治的壁壘,應該面向「天下」的文明經典。老子說:「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不拘泥於自身傳統,才能再造現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