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二次寫黑澤明的《亂》,第一次是十六七歲時寫在作文本上。十多歲的小孩子第一次看到這石破天驚的影片,只覺得它震撼,一腔熱情的把讚美塗寫在作文本上,這熱情似乎也感動了語文老師。它是我記憶裡留下烙印的第一部電影,時隔多年再去看它,還是覺得震撼,一部戰爭片竟做到了美不勝收。我不記得多年前自己用什麼詞語來形容它,如今再寫一回。
這部為天皇與國王的合作。黑澤明被大家戲稱為「天皇」導演,因他在片場的獨裁專斷,這稱謂也露出大家對他的尊崇。莎士比亞這位戲劇文豪 ,講他為「國王」 編劇並不過分,四大悲劇展示了他恢弘的創作能力。《亂》脫胎於四大悲劇《李爾王》,闡釋人性的冷酷之作。
黑澤明出生在東京的一個武士家庭,他對繪畫非常感興趣,本立志要當一名畫家 ,甚至有作品參加全國性美術展覽。1934年,他加入PCL電影公司(東寶映畫的前身)拜導演山本嘉次郎為師,學習導演和編劇。繪畫功底讓黑澤明對電影的構圖異常挑剔,也拍出了教科書式的作品,翻看他手繪的電影分鏡,會感慨黑天皇的實力。電影史上被人推崇的導演大多有深厚的繪畫背景,翻看他們的工作日記,會驚嘆這手記本身就是傑作。
黑澤明為了拍攝片中的戰爭場面,出動了1400名臨演、200匹馬、1400套盔甲,盔甲由黑澤明本人親自設計,片中數百套的精緻服裝耗時兩年由手工完成。電影中火燒城池的高潮戲碼,不是迷你模型也非電腦特效,而是在富士山搭設場景的實景拍攝 。
黑澤明在十年間提前繪製了上百幅的分鏡彩色草圖,確立了影像的色彩、光線、人物、建築構造等各式各樣的細節。正式開拍時,黑澤明已年屆75歲的高齡,視力極度惡化至接近失明的狀態,仍心懷壯志去完成拍攝。
黑天皇也好,文豪莎士比亞也罷,他們的厲害之處在於精妙地講故事---主線人物9個,核心人物5個,故事環落4個,大高潮1個,點到為止的結局,乾淨簡單的歷史感。 黑澤明點明了兩大主題, 一是佛教雲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二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蒼涼。
黑澤明被人戲稱為黑天皇也披露了他作品的另一面---創作者的強勢驅趕了觀看者的思考空間,他的畫面有著東方美學的留白閒置,但他的個人意圖在整部作品裡霸道地鋪滿角角落落,不太禮貌的說法是:黑天皇不稀罕你的贊同或反駁,你只能靜默的觀賞,這是他的舞臺,而你不過是他舞臺下的一位觀眾。從作品而言,這種獨裁者般的意志力是作品強大的生命力,並非所有的創作者都渴望與觀眾交流共鳴,有些人執著於單向且純粹的個人表達。
時代和文化是創作者無法撇清的源頭,黑澤明的作品中不但有日本的武士道和禪宗,也含有東方文化的「易」。西方人習慣用「神秘」 、 「古老」 來形容東方,為何?西方的教堂用石塊堆砌而成,他們渴求信仰和真理的永恆不變;東方的廟宇多用木頭雕刻而成,精美易損,東方的哲學、文化和宗教相信「變幻無形」的」易「,生與死是不斷的循環往復。東方人眼中的永恆僅停留在一刻之間,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自己停留在那一刻就得到了所謂的亙古不變,只要遊弋在時間長河裡沒有什麼會凝固,都會腐蝕毀滅被取而代之。
歷史宗教壁畫是一位畫家展示才華的大手筆,戰爭歷史悲劇是一位戲劇家賣弄才情的大手筆。其實戰爭本身就是人類欲望的極點,雖無人坦誠自己喜愛戰爭,但野心勃勃的人確實渴望戰爭,它可以帶來財富、榮譽、權利、女人和人間地獄。
戰敗國與勝利國拍出的戰爭電影味道不一樣,勝利國會渲染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戰敗國則頹喪去勢瀰漫其間。男導演與女導演拍攝戰爭時的視角也不同,有爭議的往往是戰爭片中女性角色的使用,男導演易把女性角色符號化,女導演則細膩的讓女性角色演繹戰爭的創傷。男導演拍攝的戰地愛情故事裡讀出一種雄性喪失領地後的失落與憤怒---女人是被物化的極權載體且勝利的一方才得以享有---日本影片中廣島的美國大兵與日本妓女的相戀和法國電影裡德國大兵與法國護士的相戀都隱晦表達了雄性對於失敗的難以容忍。戰爭結束後,男人不去檢討自己為何發動這場人間浩劫,反而責怪女人倒戈屈服於戰勝方。勿要小看導演編劇的野心,誰又甘心拍攝爛俗的愛情故事?但講好一個愛情故事往往能夠隱喻人世間眾多的題材。
黑澤明出自武士家庭,經歷過戰爭,感受過戰敗國的屈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父權分子,他選擇四大悲劇中的《李爾王》是情理之中,他拍攝這部影片時的高齡也能最佳體會一位老國王的心境。美國人總譏笑日本人的偽善,我倒覺得日本人挺赤裸坦率,畢竟不是誰都敢接莎士比亞的劇本。
仔細回憶語文課堂,我僅記下老師的一句勸告:「好東西不要過度的解構,它的妙就在妙不可言。」胡言亂語中我也時時警告自己不要妄自揣度創作者的意圖,創作根源也只有他本人通曉,我們感觸到好即可。
文字:楊小邪
排版:阿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