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文電影在倫理敘事上向來是強勁的一脈,2019年橫空出世的小成本影片《陽光普照》在金馬獎上狂攬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員等五項大獎,有力地論證了這一類型電影的藝術生命力,其在溫和綿密又暗流湧動的電影鏡頭中昭示了東方式家庭困境的窘迫,同時電影也帶來了需要正視的嚴肅命題:即現今的臺灣社會和個體性的家庭單元正面臨著日益狹小的生存空間和不確定性身份焦慮的迷茫。正如片名,在生活麻亂的叢林中,我們亦步亦趨卻並不篤定前行的方向,而那普照的陽光究竟是一種恩賜嗎?
一、親情的失序:東方式倫理關係的斷裂與修復
本片希圖以臺灣一個中產家庭昭然若揭的困窘為敘事核心,展示了一幅幅無望而糾結的生存圖景。
這無疑是一個屏障叢生的家庭,每個成員都背負著個人的隱情,對於彼此之間的關懷與溝通顯得是那麼的無力且無效:父親阿文是駕校的教練,常年的工作經驗使他奉行駕訓場上的那一套,將「把握時間,掌握方向」奉為人生指南,但在處理家庭關係上卻是那麼笨拙而僵硬,他拒絕承認犯罪的小兒子阿和,甚至在警局再三表示希望其坐牢,讓教官好好管教,他坦然地將作為父親的訓誡天職轉交給了法律。而面對懂事優秀的大兒子阿豪,他表達關愛的方式依舊是淺薄的,只是寡言地將一本又一本刻著「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的筆記本送給阿豪,以期其能自行領悟其中的奧義。
在如何處理父子關係這一方面,這確然是一個蹩腳的父親形象,影片的前半部分,他終日呆在駕訓班,在工作中逃避阿和坐牢之後遺留下來的一系列問題,直到電影進程過半,隨著阿豪的墜樓自殺和阿和的出獄,這位「失格」父親的另一面才像浮起的冰山一樣漸漸壯闊起來:為了使阿和徹底擺脫曾經一同犯罪的不良青年菜頭的糾纏,他毅然決然地開車撞向菜頭,以毫不轉圜的方式——殺人,貫徹了作為父親愛子的本能,然而這份終於衝決而出的愛意卻只能附著上罪惡的陰影。影片最後他自陳著:「我不是很聰明,我想為小孩做點什麼,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蒼白而羸弱地道出了東方式傳統父親的深沉和無措。這是中國傳統父親的一個縮影,對子女的愛,隱藏在自己的偏執和無能為力中。
柯淑勤飾演的母親,琴姐,是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真正掌舵的人。她默默挑起照顧阿和女友和養育孫子的擔子,對於阿豪的自殺始終抱有深深的愧疚,數次苦口婆心地勸誡丈夫能夠和孩子們多多溝通……琴姐並不是電影推至臺前重點表現的人物,但她卻自始至終成為這個脆弱家庭連筋帶骨般的存在,然而這個在親情中倍感疲倦的母親也沒能真正走入每個家庭成員的內心,面對重重的苦難,只能選擇逆來順受,她無力拼湊已然破裂的家庭,仿佛是家庭波濤之後沉底的無聲的河床。阿豪和阿和在電影中的過手戲並不多,阿豪的兩次探監只不過再次表明與其說是兄弟失和,倒不如說是外部世界對他們的極端判斷不斷地拉遠了彼此之間的距離。當得知哥哥阿豪自殺,阿和的悲傷無法抑制,但也只能怒吼著瘋狂奔跑在少年撫育院闊大明媚的操場上。
作為觀眾的我們不能草率地判斷這是一個無愛的家庭,他們之間的羈絆、嘆息都在深刻的預示著對於親人的關愛正流淌於他們其間。無法表達愛成為彼此斷裂的真正原因,而試圖修復愛的方式也伴隨著自戕與戕人。情感表達經驗缺失的焦慮或許是導演鍾孟宏借這部電影所要揭示的一個十分現代的命題。
二、青春的暗影:那些恐懼、憂傷、放逐的少年們
對於成長經驗的書寫一向是臺灣電影的顯學。本片以聚焦於青少年犯罪、早育以及抑鬱等一系列社會問題,揭示了以阿和為中心的青年群體逼仄的生存狀態和情感危機。
電影以家庭為核心向外延伸,牽連出一群明媚與陰影相互交錯的青年們,對未來的迷茫、對自我認知的不確定讓他們始終籠罩著無可言說的感傷與憂愁,這些情緒驅使著他們走向或恐懼或放逐的人生路途之中。阿和和菜頭在影片中甫一出場,就以暴力傷人事件成為青年罪犯,菜頭因為想要教訓欺凌阿和的黑輪衝動之下砍掉了他的手。在少年撫育院中,阿和因為寡言而倔強的性格受到獄友的欺壓與排擠,然而青年之間的和解也來得風過無痕,他們因為坦然的個性與作風建立起了心心相惜的兄弟情誼。影片中最令人動容的,是當阿和要離開輔育院的時候,幾十個不良少年們,開始為他合唱了一首周華健的《花心》。熒幕上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飄蕩在深情的歌聲中,「黑夜又白晝,人生悲歡有幾何」一種年輕又滄桑的複雜感受瀰漫於影片中,他們誰又不是活在陰影裡不敢抬頭渴望陽光的可憐人呢。
阿和出獄後努力重拾生活的信心,主動承擔起家庭的責任,照顧年少的妻子小玉和年幼的孩子。三年後,菜頭的出獄打破了這尚且形成的平靜。菜頭這個形象可謂是電影著墨不多但卻寓意深刻的神來之筆,他同樣出身於破碎的家庭,只和年邁的奶奶生活在一起,為了兄弟義氣砍人而坐牢,但面對罪行判決時阿和的沉默、入獄後奶奶被趕出家無人照料的悽涼都背離了他的江湖認知,法律只能生硬地解決責任問題,然而道義呢?菜頭始終想討個說法。出獄之後,他百般糾纏阿和:在洗好的車裡抽菸、刁難前來討好的阿和父親、逼迫阿和襲警和洗錢,面對阿和的質問,菜頭反覆重申著:「這是你欠我的」,這份虧欠菜頭無疑指向的是往日的兄弟情誼,昔日彼此寡薄的依靠,卻也成為今時急於洗刷過去丟棄再來的標籤。菜頭的最後一支煙並沒有在車裡點燃,然而他的生命卻徹底終結於此,最終倒在阿和父親的車下,菜頭這個角色看似罪惡淵藪,但尚存的良知和對情義的追尋使他的命運悲涼徹骨,他是一個從未見過光明的人。
許光漢扮演的阿豪幾乎是旁逸出電影敘述主線的人物,卻是豐富電影精神向度必不可少的存在。他是阿和的極端反面,一個十足的好孩子優等生代表,因此完全無需父母和其他人的費心,也正因為此而被徹底忽略了心的關懷。
曝曬在陽光下的人,也有其不堪承受之重荷。他的成長陣痛來源於被既定、被期許,他明明袒露在陽光下,卻和成人世界隔著一道厚厚的壁壘。在阿豪註解之下的「司馬光砸缸」無疑是一個孤獨空虛的故事,那個躲在幽深之處的分身恰恰暗示了他在現實生活中的身不由己。他無可逃遁,唯一可以安排的就是自我生命的終結,那個午夜縱身躍下的背影成為本片中最觸目驚心的暗影。
阿豪之死究竟在點明什麼呢?電影曖昧而猶疑的作了保留,唯一留存下來的是那大段的獨白:「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無可承受的陽光之輕與所背負的生命之重形成弔詭的兩極,要如何處理這不期然的袒露和躲避呢?年輕的我們不得不劃出一道道銳利的成長之痕。
三、陽光與陰影:參互之下的電影結構
本片的導演、編劇、攝影均由鍾孟宏一人擔當,因此使電影透現著很濃的作者氣質,充滿了鍾孟宏一貫的冷峻與溫馨相互交織的色彩,正如本片:陽光與陰影的有效利用。
片頭,菜頭和阿和雨夜裡持刀,噴灑的鮮血昭示著罪惡在這夜裡滋生。而解脫與徹悟同樣也在陰影裡得到釋放,遲鈍的父親不知道怎樣愛子,跟隨著夢境中早逝的大兒子阿豪的指引,阿文和阿和終於有了一次深夜徹談。那個苦苦追問江湖道義的菜頭死在一個暴雨的夜晚,阿文以最極端的方式終於證明了自己拳拳愛子之心,可在那滂沱的黑夜中,大雨也洗刷不了已然崩裂的命運。同樣,陽光下,愁苦的家庭暴露的是父親母親無奈蒼老的臉、少年們抬頭卻望不到邊的藍天,有人一直在陰影裡難覓陽光,有人又將靈魂暴曬在陽光下卻渴求著陰影的躲藏。本片對於陽光和陰影的解讀是背反的。正如結尾處,陽光的短暫慰藉是那麼疲乏,作為觀眾的我們都知道那場預期的陰霾終將到來。
電影精心設計的反差還在於技術手段上進一步凸顯了影片矛盾的內核。血腥的暴力場面與林生祥作曲的舒緩音樂有意形成參照,它造成了間離的觀影效果,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電影的內在空間,情感的張力充盈於電影的肌理之中,像水過無痕卻又刀刀入骨。
在題材上,《陽光普照》是對新浪潮時期以來臺灣電影在人倫方面的承繼與延展,同時又以真實的當代臺灣社會為背景展現了全新的命題,這不僅使得影片擁有過硬的敘事基底,也在精神討論維度上走向了另一個高峰,它所引起的對家庭情感關係和青年群體成長困惑等一系列社會性問題的思考使其成為新時代下質地稠密的優秀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