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希望就像我們的片名一樣,無所謂黑夜、陰影,太陽終究會來,祝福大家永遠陽光普照。——影片監製葉如芬
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2019年第56屆臺灣電影金馬獎頒獎典禮,大陸和香港的影片都退出了影展,被稱為史上最尷尬的一屆頒獎禮。
而在這次的頒獎禮上,臺灣本土家庭現實主義影片《陽光普照》脫穎而出,橫掃包括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在內的11個獎項。
和2020年奧斯卡最佳影片《寄生蟲》一樣,既沒有宏大的敘事,也沒有流量明星,更沒有疊加的酷炫特技,有的僅僅是著眼於普通的家庭、普通的人還有那些在生活中真實存在的遭遇。
影片關乎愛、關乎人性、關乎理解、關乎尋找自我。
乍一看到片名,還以為是家庭溫情片或者是青春偶像劇,然而都不是。
相反,它很殘酷,是一部把家庭內部的扭曲關係,把家庭與社會的冷漠關係撕開給觀眾看的電影。
整部電影聚焦當代社會的普通家庭,頗有點「是枝裕和」的味道。
殘酷與溫情,陰冷與溫暖相互交織。即便是陽光普照的時候,鏡頭裡的城市依然冰冷空曠,沒有透亮的光明,一切都有點蒙蒙的,人也好像被撕裂著。
影片的開端便是兩個冷厲的少年,騎著一輛摩託車,疾馳在夜雨中。
鏡頭的快速切換中,火鍋店裡的一個男人的手已經被砍下來,掉進了火鍋裡,場面血腥慘烈。
於是行兇者之一的阿和,他的家庭從這一刻開始就像是脫了線的毛衣,一發不可收拾。
阿和因為被黑輪欺負,便叫來好兄弟菜頭,想嚇唬一下黑輪,沒想到菜頭一刀砍斷了黑輪的一隻手。
阿和被判關進少年輔育院服刑3年。本來是為了哥們義氣的菜頭,則比阿和多判了3年,還要擔負賠款150萬。
菜頭平日裡和奶奶相依為命,根本無法支付這筆賠款,菜頭的家人找到阿和的爸爸——阿文,希望可以分擔一部分。
而阿文,只是個駕校的教練,並且對這個兒子早已經灰心喪氣,當著法官的面,便直言:
我們管教不好,希望可以一直關他,幫我們管教。
對於賠款阿文根本不願意支付,菜頭的家人被逼無奈,開著糞水車,逼迫之下,才拿到了20萬。
最後,菜頭家唯一的房子被依法執行,奶奶則被趕去了養老院。
當駕校的學員問阿文有幾個孩子的時候,阿文每次都說「一個」,在他的心目中,一直都只有大兒子阿豪才是他想要的孩子,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阿豪身上。
有些父母喜歡好孩子,有些父母喜歡孩子的好。阿和的父親就是只喜歡好孩子。
哥哥阿豪不僅長得好,成績好,還溫和懂事,處處為別人著想。
阿豪的同學對他的評價也很高:
他對人很好,有時候會覺得,他好像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別人,忘了留一點給自己。
一切看上去都太過完美,完美到沒有人能察覺他的痛苦。
放學的路上,阿豪給女同學講了「司馬光砸缸」這個婦孺皆知的故事,但是影片中穿插的動畫片,卻讓人的心一下拎了起來,起了驚悚的感覺,隱隱地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在阿豪講述的故事裡,司馬光帶著小夥伴們砸缸,最後見到的是躲在缸裡的司馬光。
這個版本其實是作家袁哲生在《寂寞的遊戲》一書中所寫的,他稱這是「一個脆弱的故事」。
承載著家人希望的阿豪,毫無預兆地跳樓自殺了。
自殺前,阿豪洗了澡,把自己的房間收拾的乾乾淨淨,刪掉了手機裡的信息,無聲無息地跳了樓。
如果把父愛比作是太陽的話,阿文無疑把所有的光和熱都給了阿豪,然而過量的關注、愛和期望,變成了阿豪身上沉重的負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找不到地方躲藏,也找不到地方安放他的脆弱,只能假裝自己「真的很好」。
這是一種默不作聲的崩潰,也是無聲的抗爭。看起來很正常,會說笑,會打鬧,會社交,表面平靜,實際上心裡的壓抑,已經積累到了一定程度。
阿豪的死,讓這個本已脆弱不堪的家庭再次遭受重創。
他曾經和交好的女同學說過這樣一段話:
阿豪就是那個尋找自我的司馬光,他一直活在別人的期待中,哪怕身心俱疲,也還是要掙扎著努力,成為被人認同的太陽。
而父親的那句人生信條「把握時間,掌握方向」,每個字就如同錘子一般,一錘一錘地敲打在阿豪的心裡。
他想要找一個陰影的角落,沒有人關注,只有自己。
真實的自己躲在密不見光的容器深處,但當自己和自己終於見面的時候,卻是不可避免的慘烈和死亡。
這是怎樣不可言說的悲劇?
出獄後的阿和已經改過自新。阿和的變化阿文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心裡總算得到了些慰藉。
當學員問起他有幾個小孩,他還是會回答一個,因為——他真的只有一個兒子了。
本以為這個充滿悲傷的家庭能夠慢慢撫平傷口,麻煩卻又找上門來。
菜頭出獄後,耿耿於懷於阿和沒有去輔育院探視過他,也未曾分擔賠償,三天兩頭來找阿和的麻煩。
為了讓兒子可以繼續這樣正常的生活,阿文用盡一切辦法來保護唯一的兒子,最終阿文殺了菜頭。
這一點有點像《寄生蟲》,弱者的解脫,在於打壓更弱的弱者。
阿豪和阿和在片中猶如太陽的兩面,一個是被照耀到無處可躲的溫和優良,一個是被忽視到無處可去的困獸猶鬥,卻都是不被父親真正理解的少年。
如果說片中的阿豪是陽光的譬喻,意在溫暖的太陽照亮家庭,那麼他同時也在製造陰影,人們常常擁抱光線的照射,卻忽略陰暗的存在。
這個家庭的父子之間從沒有過真正的溝通,當然也沒有真正的彼此認可。
很多時候,孩子只是鏡子,家長才是鏡子外那個作惡的人。
父親從阿豪身上索求的是對時間和方向的掌控感,躲避阿和是在躲避家庭的潛在風險,是為了掌控家庭的方向。
村上春樹曾經說過:
我們的人生並不能單純地劃分為明亮或黑暗。在那之間有所為陰影的中間地帶。能夠認識那陰影的層次,並去理解它,才是健全的知性。
這一次導演鍾孟宏將鏡頭對準了陽光與陰影之間的地帶,在苦難與溫暖的交織下演奏出了一首光影奏鳴曲。
影片一直在直面這個家庭的傷疤,每一個人物通過微不足道的細節,用光、聲音、看似輕描淡寫的動作和言語,讓觀眾慢慢去體察家庭成員間的微妙關係,雖然血脈相親,卻又藏著無法啟齒的悲傷和痛苦。
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的立場,都在做自己的努力,然而這一切又是如何發生的,似乎每個人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鍾孟宏是當今臺灣電影圈中最獨特的存在。他說自己是真的喜愛拍電影,而不是靠這個賺錢。
他始終以屬於自己的「節奏和方式」拍攝電影,用桀驁不馴的風格筆觸譜寫無奈又溫馨的人生故事。
前幾年飽含黑色幽默與社會批判的《大佛普拉斯》、窺探人性與家庭關係的《一路順風》,都印證了這位臺灣導演在舊世代和新生代銜接過程中,不斷碰撞出人性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