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趙氏孤兒》一樣。莎士比亞的悲劇《麥克白》,反映的也是上層統治階級內部的忠奸鬥爭,連其中的反面主人公麥克白與《趙氏孤兒》中的屠岸賈也不無相似之點,都是靠陰險歹毒、殘酷殺戮篡奪大權的奸佞。但是,《麥克白》中的戲劇動作卻是由反面主人公為中心引發出來的,是以B→A式反向聯繫形式貫穿全劇始終。
第一幕,實為麥克白決心拭君篡位的形象化。他在平叛過程中的英勇兇狠、功勳卓著是其取得顯爵榮位、甚得國王鄧肯信任的客觀條件,而欲壑難平、善於偽裝則是其陰謀能夠得逞的主觀因素。無論是率先出場的女巫的預言,還是繼之出場的軍曹的報告,都不過是揭示其弒君篡權勢不可免的畫龍點睛。他對攫取王位亦即享受「最大尊榮」,與其說是「毛髮驚然的震驚」,勿寧說是立即浮起殺害國王之念的「全身震撼」,「事情要來儘管來吧」,已全然道出了他迫不及待的渴望之情。而國王鄧肯要到他的城堡做客,無疑是其勃勃野心立即化為現實的難得契機。所以他立即寫信通知夫人,並急忙趕回城堡預做準備,都是他慾火中燒、不可遏止的明證。雖然他也曾擔心國王的美德及其對自己的雙重信任,會使其軾君之罪昭然若揭,不但會使目前所得到的無上美譽聲名的燦爛光輝黯然頓失,還要遭受現實的無情批判,然而又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立地可得的天大富貴輕易溜去,那攫取君臨萬民、無上尊權的野心終於勝過了萬一不成的擔心。
在這裡,論者往往過分看重了其夫人推波助瀾、火上澆油的作用。事實上,他畢竟是密謀弒君中的主導,她的歹毒陰險的對白,只不過是他的內心活動的外現。將毒蛇潛伏於花叢,把吃乳的嬰兒砸碎腦袋,亦即在隆重接待的掩蓋下,將國王殺死再嫁禍於人,所謂「用最美妙的外表把人們的耳目欺騙,奸詐的心必須罩上虛偽的笑臉」,就是他們彼此共同的心聲。其夫人助封為虐、煽風點火的一系列戲劇動作,都是麥克白從猶豫到堅定等主體動作的間接表現和直接作用。因為第一幕還只是麥克白陰謀軾君篡位的醞釀和策劃,第二幕才是這一陰謀的具體實施;所以,由反面主人公所引發的戲劇動作,亦即B→A式反向聯繫式運動較之第一幕則更為明顯直露。大臣麥克德夫等親眼目睹了國王遇害現場之後的震驚慌亂,大將柯班決心揭穿叛逆陰謀並為之作殊死鬥爭的表白,王子馬爾康與道納本趁慌亂之際逃向國外的當機立斷,以及貴族洛斯與平民老翁對這個恐怖之夜中種種反常現象的議論,所有這一切陡然的變化,全是麥克白篡弒之舉的必然反映。所有這些戲劇動作,既是情節發展的必然,又都是反面主人公的主體動作所引發出來的。
一般說來,在這一幕中,似乎應該有兩個場面即麥克白刺殺國王以及人們發現國王被殺最為觸目驚心,於此濃筆渲染,自然能夠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但是,作者深知,最為激動人心之處,並非在於矛盾解決之時,而是其前「包孕」之際。猶如守護病危親人,最為提心弔膽的倒是迴光返照之時;最痛苦的時刻並非是在病人死後的嚎陶大哭,而是獨自面對骨灰盒時的痛定思痛。所以《麥克白》的此幕中,也像古希臘悲劇一樣,是將刺殺國王的場面置於幕後進行。麥克白隨著作為行動信號的鐘聲下場後,再上場時,「已經把事情辦好了」。作者著重突出的是他刺殺之前的作賊心虛。而寫人們發現國王被殺之前,則突出了門房對陣陣急促敲門之聲的反映。這個為麥克白行刺所引發出來的戲劇動作,之所以一向為人稱道,也的確能收到強烈戲劇效果,究其原因,不外三點:
其一,正是在這夢境困擾睡眠、女巫走向祭壇、豺狼撲向獵物、恐怖吞噬光明的夜晚,麥克白已忘其為女人所生,其夫人也失去了女性,魔性獸慾已充斥其每個細胞。但這兩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卻妄圖將罪惡勾當包容在睡衣之內,企圖使茫茫黑夜掩蓋所有陰森恐怖,而此時接連不斷的敲門之聲,無疑會有振聾發碳、驚醒麻木沉睡世人的巨大作用。「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尚能以動襯靜,何況陡然而起的敲門之聲呢?其二,門房對敲門者為誰的猜測及其咒罵,不無寓意。他喋喋不休地詛咒那囤積居奇的富農,那幹過不少虧心事的傢伙,那連做緊身褲也要偷料的裁縫,他們較之兩面三刀、歹毒至極的麥克白,豈不是小巫見大巫?麥克白是他們貪婪歹毒的集大成者。
其三,英國戲劇評論家德·昆西說過,當看到親人昏厥時固然激動,但不如聽到親人一聲嘆息或一絲微動表示生命重新開始時更為激動人心。當看到某一受人崇拜的大人物的靈車運往墓地、周圍寂靜無聲、日常事物斷絕時,固然感動,但不如突然聽到靈車車輪之聲,打破沉寂,日常事物重又回復那個剎那更為強烈感動,這就是說「一切施加於任何方向的作用可用反作用來加以最好的說明和衡量」。當麥克白謀殺完成之後,一切恐怖也仿佛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成為過去。而敲門之聲的反作用就在於「使人性的回潮衝擊了魔性;生命的脈搏又開始跳動起來;我們生活於其中的世界重建起它的活動,這個重建第一次使我們強烈地感到停止活動的那段插曲的可怖性。」(《論<麥克白>劇中的敲門聲》)而這種反作用直接和首先是由麥克白的謀殺所激發的結果。這種反向聯繫的動作運動方式的藝術魅力也正在於此。
至於其他各幕,譬如柯班的被殺,麥克德夫妻子的遇害,全都是麥克白為鞏固其反動統治而排除異己的必然結果。完全是他親手策劃的陰謀活動的犧牲者,那些人的或死或逃,或升或貶,他們的全部戲劇動作,都是由麥克白制約和引發,那是顯而易見的。通過對上述兩劇的分析對比,不難看出,正向聯繫式動作體系,重在突出正面主人公如何衝破黑暗,經過奮鬥和犧牲,走向光明和勝利;反向聯繫則是重在突出反面人物如何製造黑暗而終於滅亡;前者旨在讚頌正面主人公的真善美,給人以鬥爭勇氣;後者旨在鞭撻反面主人公的假醜惡,給人以深刻教訓。前者正面主人公的主體動作引發他人動作,後者則是反面主人公在戲劇動作中居於核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