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消失了。
許多人的姓和名,沒有人知道。
山坡上只留下一個個隆起的土堆,大人們說,那是墳。誰家的呢?有些知道,有的不知道。
清明或過年時,有的墳前燃著三根香,還有些花花綠綠的紙。
有的墳呢,安靜寂寥,芳草萋萋。
這是我小時候對墳的印象。
那時,每逢過年的前幾天,我都要跟堂伯父漫山遍野地去「送亮」,在先人們的墳前燃香燒紙,恭請他們的靈魂回家。
據說,這是湘西人的風俗,也是一個湘西少年必不可少的人生功課。
父親的山寨叫馬湖寨,姓劉的少,父輩只有堂伯父和我父親,可留下的墳卻不少,有幾十座,送亮或掛清,常要跑一整天。
那時候,我不是很懂事,只是學著大人的樣子
在墳前祭拜,聽他們講一些遙遠離奇的傳說。
後來慢慢長大了,讀書離開了山寨又再次回來,我開始明白了那些墳墓的意義。
無論我們走多遠,那些故去的先人並沒有離開,他們以特有的方式守護著山寨,默默地關注著生命的延續。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
那些能記得名字或不知道名字的墳墓,以及一個個逐漸變平的小土堆,其實就是我們生命的上遊。
據口口相傳,我們生命的上遊在湖南桃源,再追溯得遠一點,從江西而來。
我們來湘西的時間並不長。通過打碑,我發現不過百餘年時間,到目前也只有八代人。
按父親的心願,我們從最先來到湘西的祖墳開始打碑,直到我爺爺奶奶時,一共才九座,四代人。
爺爺前後找了兩個愛人,需要打三座碑,加上前三代的六座,六加三等於九。
堂伯父的爺爺與我父親的爺爺是兩兄弟,到我和堂兄這一輩來說,即同一個高祖。
堂伯父和我父親都是單傳,戰亂歲月,他們的父親死得早,母親改嫁,多靠親朋好友帶大。
伯父大我父親十九歲,去世十二年了,病逝時七十九歲。他沒有讀過書,可很有遠見。
一九六三年,為了抱團生存,他帶著三個兒子和我的父親,離開了祖輩們開創的劉家坡,來到了馬湖寨。
一九六八年,父親參軍,隨四十七軍從湖南東安到陝西臨潼,前後五年多。
父親沒有讀過書,但好學,記性好,《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等老三篇,至今能倒背如流。
因為優異的表現,父親被評為「五好戰士」,還被安排到大慶油田去當工人,可他想念堂兄,回到了山寨。
我是一九七四年出生的。父親是一九四七生人,大我二十七歲。
我的爺爺是一九OO年出生,一九四八年夏天就病逝了,那時我父親才半歲多。
爺爺是「天」字輩,「國正天興順」的天,曾祖父給他取名劉天福,寓意美好。
(星辰拍客 眾櫻/攝)
爺爺、父親都是按照字輩取的名字,到了我們這一輩,取名字逐漸現代化了,少了一種家族傳統的意味。
爺爺是家中的老大,有兩個弟弟,曾祖母是當地大姓人家羅姓,聽說三兄弟還接受了一點教育。
戰亂歲月,爺爺老老實實地待在父母身邊,生兒育女。他的兩個弟弟則被國民黨抓去當了壯丁,聽說後來去了臺灣。
堂伯父生前曾告訴我們,上世紀五十年代,他還收到過臺灣的來信,信中還有照片,可惜都不敢保留,燒掉了。
大奶奶姓彭,老家就在一河之隔的保靖三聯村,生下了大姑劉興英和二姑劉金翠。
大姑去世多年,二姑還在,今年九十歲,前些年她還和我說了些爺爺的往事,只是現在記憶有些模糊了。
在二姑眼中,爺爺是個身材魁梧的人,經常到鄰近的保靖城裡下街,做點小生意。
二姑所說的小生意,無非是賣苦力,幫人家挑著東西去賣,來回賺點辛苦錢。
回到劉家坡,爺爺依然是個農民,熱衷於耕田犁地、開荒拓土。
大約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大奶奶去世了。爺爺再娶奶奶保靖向氏,生下了三姑劉興翠和我父親劉興志。
三姑大我父親四歲,前年去世了,她生前也曾告訴我,對自己的父親印象模糊,只記得從小與我父親相依為命。
我們也就知道爺爺的名字叫劉天福,往上數,就茫然了,父輩們根據口口相傳,也只記得那是誰家的墳。
唉!給第一代來到劉家坡的先人立碑時,因為兩座墳不在一起,父輩們分不清男女,只好用了同樣的「高祖」之稱。
在那個連生存都十分艱難的時代,很多事情都忘了,但不可否認,先人們曾經在這片土地上愛過、恨過、掙扎過......
就說爺爺吧,去世時才四十八歲,我的父親才大半歲,他哪有心思記錄先人們的故事?
奶奶病逝時則更年輕,才三十六歲,如果她還健在的話,那麼今年剛剛一百歲。
奶奶一九一九年出生在保靖縣城向家,先嫁給了一石姓人家,生下了大姑石明玉和大伯石明漢。
戰亂歲月,丈夫被國民黨軍隊抓去當壯丁,生死不明,為了把孩子帶大,又嫁給了我失去大奶奶不久的爺爺。
大姑石明玉生於一九三八年,精神矍鑠,前幾年,我到永順松柏她家才知,奶奶的名字叫向代翠。
解放後,大姑和大伯一起去永順萬坪煤礦當了工人,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才有聯繫。
我至今記得,糧食短缺年代,大姑曾救濟過我們。父親翻山越嶺地從她家背來大米,那顏色和香味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奶奶和我爺爺生活不到十年,解放後,為了把父親和姑姑們帶大,她又嫁給了一位彭姓老紅軍。
奶奶和老紅軍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叫彭善秀。一九五五年,小女兒出生才三天,奶奶就病逝了。
新社會好,我這位小姑姑得到了黨組織的關照,被送到永順縣漢劇團,後來聽說嫁到了桑植。
這些年,我曾找過她,可一直沒有聯繫上。
但奶奶的墓碑上仍刻著她名字,因為不知道實名,父親說,就寫個「彭二妹」吧。
今年,這個「彭二妹」才六十四歲,我想她一定在某個地方幸福地生活著。
當然,如果她知道母親離開人世的時間,又恰恰是自己年齡時,或有幸得知母親長眠在馬湖寨,那也肯定會來看的。
爺爺、大奶奶和奶奶的墳很近,都埋在曾祖母墓地旁,墓地前邊,是大片的田地,那是她們生前開墾的。
如今,父親還選種著這些田地,我也經常在田地裡勞作,累了,我們就坐在先人的墳前歇涼、抽菸、聊天。
父親說,對自己父親的印象模糊,一個當時才大半歲的孩子,能對父親有多深的記憶?
父親對於奶奶印象也不深,他說母親去世時自己快八歲了,可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不知是父親真不記得,還是不想說。
前不久,為奶奶立碑時,大姑姑石明玉和姑父莫昌華特來到馬湖寨。
父親說,看看你姑姑吧,和你奶奶長得一個樣子……
八十一歲的姑姑,在爺爺奶奶墳前哭得一塌糊塗。
她哭著說,自己是母親第一個孩子,母女相見十七年,看見了她一輩子的辛酸,回想起來,不由地讓人落淚。
大姑還說,奶奶改嫁過來後,忘不了那個年代,我爺爺給予她和她弟弟的關愛。
往事如風,恩情常在。
姑姑問及給爺爺奶奶立碑花了多少錢,她說一定要表達自己的心意。
我說,這都是我和弟弟劉輝出的,不需要她操心,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心願。
孝順父母,以順為孝。
記得很多年前,我和堂兄給先人們「送亮」時,幾十座墳,總是分不清,搞錯。
父親說,要是有個石碑就好了。
這些年,很多鄰居都在給先人們立碑,父親一個人住在山寨,也常和我聊到了這個想法。
繼去年給祖墳立碑後,今年初,我和弟弟商量,決定全力完成父親的心願。
父親聽了很高興,不過,他還給我出了道題目,希望能在爺爺的碑前寫幾句話,刻在碑上,激勵後人。
我說,好,便連夜提筆,寫了三百多字,並取名《立碑記》,全文如下:
布衣常念祖宗德,蔬食不忘天地恩。小時候,過年前幾天,常跟堂伯父劉興富漫山遍野地去「送亮」,他曾無數次告訴我,
裡「躺」著你的爺爺,那邊「睡」著你的奶奶,不遠處,還埋著我們的先人。然後反覆叮囑我要記牢,到時候再告訴我的兒孫。
爺爺劉天福一九零零年出生於劉家坡,三兄弟,兩人據說去了臺灣。他一九四八年六月去世時,父親劉興志才八個月,爺爺娶彭
生女劉興英、劉金翠。娶向氏代翠生女劉興翠、生子劉興志。劉興志娶汪氏丁梅生兩子兩女:長子劉明次子劉輝,長女劉群次女劉豔。
爺爺的一生是平凡的,對於我們甚至是模糊的,但一想到這又是千千萬萬湘西人共同的命運,不由地讓人感到一種奇異的莊嚴。如
今,我們為他立碑,是希望後人們不忘初心、牢記根本。感念先人,感恩土地,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
孫劉明於二零一九年正月初二日。
父親說,我們劉家人來到這裡,祖祖輩輩都沒有打過碑,這回從祖上開始,一共打了九座,確實要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
父親說得很真誠,我明白他的心情。
馬湖寨,過去是一百多人的山寨,由於實施了易地搬遷,加上外出務工,目前常住的不到十人。
我們劉家後人雖不少,但大都進了城,除了我和母親時不時地去山寨,很多時候,父親都是和牛們、狗們、豬們、雞們相伴。
這次暑假,我特帶孩子們去看他,在給我爺爺碑前打掃衛生時,兒子也很認真。
兒子問我,這是誰的墓啊。我說是我的爺爺,他死了,在另外一個世界,我們立碑紀念他。
小傢伙轉身問他的爺爺,「爺爺,將來您會死嗎?我也要立碑紀念您。」
童言無忌。父親沒有回答他,笑了。
可望著父親瘦小而微駝的身子,我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是啊,為什麼要哭呢,父親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嘛!
算命的說,父親身體好,最低能活到九十歲,他今年才七十二歲!就算想哭,也至少是十八年之後的事情了。
再過十八年,兒子二十七歲,我六十有三了,我們的年齡加起來,剛好是父親的年齡。
那一年,是二零三七年。說近,很近。說遠,不遠。
且行且珍惜。(完)。
【作者簡介】
劉明:男,湘西人,中新社原記者,十八洞村、大漢控股集團等單位和景區宣傳策劃顧問。曾被評為新華網十大名博、感動家鄉十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