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先生主張「心即理」,認為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即是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之矣」。佛家也說「萬法唯識,三界唯心」,陽明心學似乎與佛學更具有相似性,以至於後人讀《傳習錄》時往往聯想引申到佛學的相關概念和論斷,這是大忌。讀《傳習錄》應該追溯到《四書》,以《四書》為參照,融會貫通,潛心體悟,若以佛學來解《傳習錄》,就沒有義理可言了。陽明先生曰:「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佛家追求明心見性,儒家主張窮理盡性,認為不格物窮理,則不能盡其性。佛家說緣起性空,以「空」論「性」,而儒家以「誠」論「性」。誠者,實也,此「性」既虛靈也真切篤實,有仁民愛物之大用,所謂「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
如果把「心即理」當作一命題,其實它包涵兩層涵義:其一,「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其二,「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即理」若從功夫論上去解讀,則是針對先儒格物之學而發,其目的是糾正「務外而遺內」的流弊。雖然說惟格物窮理才能盡性,但窮理功夫不能向外物上去做,而是要反求諸己、反身而誠,向心體上做功夫。後者可看做是從本體論上解讀「心即理」,「心」其實是「理」,「心」需要向「理」上靠攏,離開物理,也無吾心。儒佛兩家都說心性,但正如黃梨洲先生所言:「儒釋界限,只一理字」。陽明先生說:「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之是非為體」,其實是以「理」言「心」,以「知」言「性」。這樣的命題佛家是說不出來的,佛家死守著「萬法從緣起,一切唯心造」的教條,是內而非外,滑向了另一個極端。
陽明先生主張「心即理」與孟子道性善之旨相同。孟子反對「義襲而取」,「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由此可見,孔門之學只是落實在一個「反」字上。如果外吾心而去格物窮理,格物成了「逐物」,窮理實則是「義襲而取之」。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後能盡物之性。」(《傳習錄》117條)陽明先生曰「心即理」,不是反對格物窮理,而是主張「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
《大學》曰:「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似乎是告知學者先去格物致知,然後再誠意正心,即先向外用功,再反求諸己。文字敘述自有其局限性,必然分一個先後次第。其實,「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從義理上體會,即等價於孟子所謂「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陽明先生認為,「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以誠意為主去格物致知,這正是「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即是致良知功夫。孟子曰「反身而誠」,陽明先生曰「致良知」,從形式上說是一開一合,從義理看則是殊途而同歸。
朱子分《大學》為經文一章,傳文十章,但《大學》沒有解釋「格物致知」的傳文,而直接從「誠意」開始。並且「誠意」章傳文只是闡釋「誠意」的內涵,既不向前承接格物致知,也不向後涉及與「正心」的關係,這與後面幾章如「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等格式截然不同。注意到這一點,對於理清《大學》八條目的脈絡非常關鍵。其實,《大學》八條目決不是八個環節首尾串聯而成的一根鏈條,究其義理,不過是對孔子「吾道一以貫之」的闡發。其中「正心」是八條目的核心,「正心,復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正心之前為修道功夫,正心之後是從心體起用,為弘道事業。
陽明先生主張「心即理」,把正心之前的三個環節收攝進來,猶如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既然萬物備於我,向心上一「反」,格物窮理就包含在其中,此是「自明誠,謂之教」。陽明先生又曰:「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只是非即盡了萬事萬變」。這是從心體起用,「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故修齊治平均是「正心」。弘道事業其實也是心上功夫,存天理,去人慾,此心向天理靠攏,以至於實現「克己復禮,天下歸仁」,天下歸仁即是「明明德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