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頂替高考成績的時事醜聞再一次把山東推上了風口浪尖。
我現在一想到山東,滿腦袋都是章丘大蔥的味道。
個頭大,一壓就癟,沾著土,還有味道。
這裡代表了以儒家為核心的某種中國傳統,似乎又能區別於其他地區,常常成為被吐槽的對象。
我曾在圖書館裡翻到一本介紹濟南名勝古蹟的小冊子,一半以上的古蹟的介紹,最後一句都寫著「在1992年的城市改造中拆除」。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濟南市的老火車站了。
1992年,濟南鐵路局為了擴大站場,不顧專家和學者的反對,將德國人於1904年修建的濟南火車站拆除。當年德國設計師的兒子定期會帶團隊前來做安全檢查。臨拆除前來看了最後一眼,發誓不再踏足中國。
2013年,濟南市政府又宣布投資15億元復建老火車站。
「一蠢,再蠢。」一位教授直言,「原址已破壞,材料與工藝也發生了變化,圖紙尚未找到,』魂』變了,怎麼可能原汁原味?」過去趕現代化的時髦,後來趕復古的時髦,永遠土鱉,永遠不知所云。
很多濟南人談起此事,都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但這個事件也濃縮了山東這片土地的某些特質。
我在山東生活了四年,這四年,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現在的教育行動。
一、三人行,必有我師
在山東的第一個震撼,就來自教育體系。
剛上大學的時候,很不適應,感覺是來這裡上高四的。
早上6點要跑操,晚上還有必須到場的晚自習。我從來沒受過如此軍事化的「教育」。而我的山東同學們,各個都安之若素。後來了解了山東的基礎教育,才恍然大悟。
山東是高考大省,考生眾多,省內高校有限,一本院校屈指可數。競爭壓力巨大。
我的山東同學,高考分數都很高。
除了濟南和青島市區的同學,很多人是從初中開始,就過著只以高考為唯一目標的生活,杜絕一切有可能影響學業的事情。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教科書。
越是偏遠的鄉鎮,就越重視成績。
有的學校從初中開始,寄宿六年,上課、刷題和考試,每周一節活動課,活動活動筋骨,每個月放半天假,回家見見父母。
很多學校公告欄公示的懲罰項目,都成了學生群體中流傳甚廣的段子。
「午睡時不蓋被子,記過。」
「午休時睜眼,警告。」
「男生女生之間距離小於一米,警告。」
「男生女生在校外牽手,開除。」
……
我一開始聽他們講,都以為他們是在開玩笑。後來越來越多的證實,讓我笑不出來。
山東的學生們,18歲之前沒談過戀愛太正常了,抽菸喝酒的「惡習」也來不及培養。讀過幾本課外書就鶴立雞群。
上了大學,電子遊戲才以洪水猛獸之勢席捲而來,有人就此沉淪,無法自拔,有人則已被規訓,視之如毒草。
我的同學裡,有男同學上了大學才第一次聽說NBA。
本來以為基礎教育再怎麼樣,也能完成一個大同小異的通識教育,但在這裡的諸多見聞,常常震撼得我啞口無言。
這裡的學校,充滿應試的知識,卻丟掉了常識。
我當初只想選個離家遠的、北方的、有圖書館的學校,沒想到文化衝擊如此之大,當場懵在原地。
順便一提,我們是學校新校區的第一批學生,第一學期末,學校的臨時圖書館才開。
對教育的價值排序,可見一斑。
類似的情況,在高考大省河南、江蘇等地也不罕見。但又有程度之別。
山東是孔孟之鄉,有重視教育的傳統。
和陌生人打招呼,在別的地方都叫「帥哥」「美女」「師傅」「大姐」,在這裡一律叫「老師」。
他們說,這是因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
重視教育當然是好的。但將某種狹窄的「教育」重視的極致,卻出現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教育成果。
而多數身在其中的山東人,對此是全然不自知的蒙昧狀態。
而他們自己人生的無限可能性,卻在學校中被消磨殆盡,早早的坍縮為某種逆來順受的確定性。
正是這種對「教育」的過度重視,讓我越發覺得新形態的教育非做不可。
二、學而不思則罔
教育的現象,是山東的文化土壤所決定的。
記得前些年,山東人因為不讓婦女兒童上桌的傳統,在網絡上飽受詬病。
其實包括這裡格外顯著的大男子主義,格外規矩的飯局座位座次,以及酒桌文化的種種規則。都顯示出這裡的某種保守,甚至迂腐。
我剛去的時候也不理解,後來漸漸也理解了似乎是山東獨有的這種文化慣性。
這裡僅舉一例。
1918年前後,美國攝影家西德尼·甘博遊歷中國,在山東濟南、曲阜、泰安一帶拍到的照片裡,男人大多還留著清朝的辮子,女人大多都還在裹小腳。
而早在1912年,國民政府就已經明令全國男子剪辮,女子放足。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川渝等地,在清末的四川街頭,就已經有1/3的年輕女性不再裹腳。
直到1928年,國民政府正式立法要求婦女不得纏足,該現象才漸漸消失。
山東這片土地,所謂的「傳統」紮根至深。人們對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有一種不加反思的信任。
很多曾在山東生活和工作多年的外省人,常常都能察覺到這裡的「土」味。
我的一個山東兄弟對山東的城市有一個恰如其分的自嘲概括:國際化大農村。
這並不是說其他地方就多麼時髦。而就是這裡描述不清楚,但確實存在這麼一種特質。
這裡的一切不管再怎麼樣,這裡的人都能照單全收。他們不覺得這好,也不覺得不好。他們對很多東西缺乏思考。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
只學習,不思考,就會被矇騙誤導。容易變得毫無主見,隨波逐流。
這裡人們都好學,畢竟「三人行,必有我師」。然而不加判斷的學習,缺失了發自內心的意願,反而變成了某種規訓。
不過我的很多山東朋友,在這種環境中,居然還練就了反思能力,保持著探索精神,我真心佩服。同時也對後天的教育和自我教育的力量更加充滿信心。
三、鄉愿,德之賊也
我並不是針對山東。地域歧視的黑鍋,我背不起。這也不是我的本意。
山東只是把這片土地的很多特質,表現到了極致。
敏銳如莫言者,只需要稍作記錄和潤色,就夠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了。
我對我認知的多數山東人,其實是頗有好感的。
他們努力勤懇,忠厚耿直,和諧淳樸,通常沒什麼害人之心。似乎都在守護某種被灌注的本分。
但其中要是出現幾個壞胚子,一旦動了害人的念頭,那量級也會相當不一般。而且他們身邊還有最好騙的一群人。
這裡面暗藏了兩種危機。
其一,是容易塑造出討好型的人格。
容易自我缺失,將自我的價值完全和他人的認同和外界的評價掛鈎。
而討好和指責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習慣於討好強勢一方的,也會對弱勢一方表現出張牙舞爪的一面。這樣的人格很容易在金字塔結構的組織關係中大展拳腳。
但自我中心和自我缺失的矛盾,卻會讓人不勝其擾。
其二,則是會塑造出鄉愿的特質。
子曰:鄉愿,德之賊也。
鄉愿,是道德的竊賊。看起來是個老好人,忠厚老實,誰都不得罪。但實際上沒什麼道德底線,偽善,同流合汙。
這些人一旦有利可圖,馬上就可以不顧體面,變身為一個不夠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在最近的苟晶事件中,她的班主任邱印林就是這麼一個道德的竊賊。
用苟晶在訪談中的話說:「邱老師是一個圓融的人,在山東,大家都知道圓融的意思」。
她說的「圓融」,就帶點鄉愿的意思。
為了自己的女兒,邱老師偷竊了他的學生苟晶的人生,讓自己的女兒用苟晶的學籍戶籍去上了大學,並用苟晶的名字工作、生活。
如今事件曝光,邱老師去求取苟晶的原諒,但說自己為了孩子,不後悔。
類似這樣的事件,哪裡都有,山東尤甚。甚至都已經形成了見不得光的利益鏈條。有人爆料說山東有的學校,高二班主任就會組織成績好的學生提前一年以他人的名義參加高考。幕後的玄機昭然若揭。
這些毫無底線,極度自我中心的自私,恰恰也是毫無自我價值和自我認知的表現。看似是悖論,卻其來有自。
這種喪失自我的鄉愿,某種程度上,是被喪失常識的「教育」所塑造。
愚昧無知是鄉愿的土壤。而鄉愿則是一個良心的陷阱。
蘇格拉底有一個經典的論斷:無人有意作惡。
因為作惡的人,看似是在向別人施害,但其實最大的受害者是他自己,因為他讓自己變壞了。
人們之所以會作惡,是因為認知水平太低,沒有意識到作惡對自己的傷害最大。
蘇格拉底說:
那些認識自己的人,知道什麼事適合自己,能夠分辨自己能做和不能做的事;他們的行為和自己的能力相符,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相當成功;他們避免去做自己不懂的事,不會受到責備,遠離災禍。所以,他們也能夠對別人作出一個評估,他們從與別人的交往中,獲得了好處,避開了不幸。而那些不認識自己的人,在自己的能力方面欺騙自己,在其他人和其他人的事情上也是如此;因為他們既不理解他們所要的東西,也不知道相處的人有什麼特點,這些錯誤讓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好的,從而導致了禍患。朋霍費爾說:愚蠢是一種道德缺陷。
生而無知的我們,原本渾身都是道德缺陷。
教育就是要讓我們常識充實,遠離無知,杜絕我們自甘愚蠢的可能。
而山東的教育環境,正在幾十年如一日的滋生鄉愿,使之成為了這裡的文化特質。
鄉愿,在我看來,是最適合形容山東的一個詞。
一開始,我以為苟晶事件會是一個中國版的《偷自行車的人》。然而,這不是一個樸實的人被逼的無路可走。而是一個因無知而鄉愿的盜竊者,讓我們很難對他報以同情。
我在離開濟南之前,曾現場聽馮克利老師談起他翻譯的那本《烏合之眾》。我從這一系列事件中,察覺到了某種集體無意識的「進化」。
很多人,平時都處在無意識的人畜無害的鄉愿狀態。一旦偶然感到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犯,平日裡被偷竊的道德便開始作祟。
其他時候,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大蔥蘸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吃把子肉。
火車站不管變成什麼樣,這裡依然人來人往。
子曰:逝者如斯夫。
時間不等人。那些消逝的青春從來就不會重來。
那些曾經令我惋惜的,也都是我現在做教育的動力。
新的教育並不妄想徹底改變這樣的現狀。反而很清醒的知道,我們能做的不多。我們只希望從縫隙中,長出一些不太一樣的健康物種,展示多元的可能。給那些被束縛的雙腳松鬆綁,給鐵壁銅牆裡的人一點改變的希望。
池曉題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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