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固有觀念中,《詩經》總是同自然、鄉野聯繫在一起,為桑間濮上之音。所以讀《詩經》的時候,讀到和城市有關的內容就特別會留意。比如《國風》中有五首詩都以「東門」為題,《鄭風》兩首:《東門之墠》、《出其東門》;《陳風》三首:《東門之枌》、《東門之池》、《東門之楊》。
繼續查找,發現《詩經》中有關城門的描寫,不見西門和南門,北門只出現了一次,是一首官吏抱怨生活貧苦和工作繁重的怨詩。這麼一比較,五首「東門」詩就有些耐人尋味了。《鄭風》、《陳風》主要是春秋的創作,本文就圍繞這五首「東門」詩,來探一探其中所包含的春秋時期的城市密碼。
「東門」是正門?引發懷疑的原因除了「東門」多次出現外,還有詩在內容上的線索。這五首詩皆以景化情,描述了「東門」外的景物。《東門之墠》中的墠(音shàn,經過整治的郊野平地)、慄(慄子樹),《東門之枌》中的枌(榆樹)、栩(柞木屬植物),《東門之楊》中的楊(白楊),屬於普通景物,無甚特別。而《出其東門》第四句說「出其闉闍(音yīn dū),有女如荼」,《說文解字》釋「闉」為「城內重門也」,是甕城門的意思(後文詳論),說明該城門的防禦等級很高;另一篇《東門之池》,「池」指護城河,這又是防禦等級高的一種表現。
「東門」是正門?乍一聽有些不可思議。的確,我們通常熟悉的古代城市、皇城、宮城,通常都遵循「坐北朝南」的規劃原則來建設,以「南門」為正門。典型如北京城的「正陽門」(內城門)和紫禁城的「午門」(宮城門),不論在形式和功能上都顯示出「南門」作為正門的重要地位。但是「坐北朝南」、「南門為正」是自古有之的嗎?縱觀古代城市的演變史,發現越是往前推,這條原則就越顯得晦暗不明。
曹魏王都鄴北城平面復原圖 圖片來源:徐光冀《曹魏鄴城的平面復原研究》,《中國考古學論叢》,科學出版社,1993年先把時間往前推到曹魏,上圖為曹魏王都鄴北城的平面復原圖,圖中所顯示的規劃特點可以簡略概括為:以南北中軸線為核心的規則平面分布。
中國古代城市的形態演變,根據考古學家許宏的看法,可以分為曹魏鄴北城之前的實用性階段和從此開始的禮儀性階段。「擁有南北向長距離的都城大中軸線、城郭裡坊齊備的古都布局,可以上溯到北魏洛陽城和曹魏都城鄴北城(更早)。」(許宏,《大都無城》)
所謂禮儀性階段的「禮儀」指的是《周禮·考工記》中關於城市規劃的標準,可極簡為其中兩句:「匠人營國,方九裡,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我們知道,歷史上沒有一座城市是完全依照這個標準來營建的,但標準中所蘊含的「南北中軸線」和「規則平面分布」原則,對後世的城市規劃影響極大。如果依照這兩點,曹魏鄴北城的確是第一座禮儀性城市。有南北中軸線的城市一定是「坐北朝南」、「南門為正」的,從此這就成為了城市規劃的基本原則之一。
漢長安城東向與南向布局演變示意 根據《漢長安城的朝向、軸線與南郊禮制建築》一書中示意圖重繪曹魏鄴北城是非常清晰的「坐北朝南」,再往前推呢?根據考古學家劉瑞的考證(劉瑞,《漢長安城的朝向、軸線與南郊禮制建築》),在清晰和晦暗的交接處,有一座奇特的城市從原本的「坐西朝東」改為「坐北朝南」,那就是漢長安城。
早期「坐西朝東」的證據主要體現在城門的等級上:當時東側三門外都有「雙闕」,而宮城未央宮有「東闕」、「北闕」、長樂宮和建章宮均有「東闕」。劉瑞認為「闕」(城樓)作為特殊禮儀性的標誌性建築,它的朝向和建築以及城市的朝向具有高度一致性。而後期「坐北朝南」的轉變則反映在城市中軸線的變化上:西漢晚期,王莽在南郊建設了一套新的宗廟祭祀建築,包括闢雍、九廟、官社、官稷等,原來東西向的軸線「霸城門—直城門」變主為從,南北向「西安門—未央宮前殿—橫門大街—橫門」成為城市主軸線。顯然,在整座城市改為朝南的情況下,南門就變成了正門。
從上述示意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漢長安城朝向演變前後的主軸線都不是中軸線,和曹魏鄴北城以中軸線為核心的規劃理念有本質區別。「坐西朝東」時期的漢長安城,顯然正門在東門。
那漢長安城之前呢?容易得到的一個假設是:之前的城市都是「坐西朝東」的。這樣的話,春秋時期「東門為正」就立刻可以得出結論了。然而考古方面,情況卻是晦暗不明的,並沒有十分可信的證據支持該假設。主因是戰國時期城市大規模增建、改建,破壞了許多春秋時期的結構,所以了解春秋城市變得很困難。
有一種說法認為,「坐西朝東」源自於周人的禮制。《禮記·曲禮上》有云:「為人子者,居不主奧。」——周人以室中西南隅為尊長居住之處,小輩是不能住的。故而在建設城市的時候也以此為原則,把宮殿建在西南隅,城市坐西朝東布局。該說法的主要依據是:戰國時代出現了很多西城(宮城)東郭(居民區)的城市,包括洛陽王城、齊都臨淄、魯都曲阜、韓城新鄭、趙都邯鄲、楚郢都、燕下都。但這只能說明宮城和居民區的東西尊卑關係,並不能說明整座城市整體朝向問題。既然「坐西朝東」存疑,那麼以此來判斷「東門為正」顯然是缺乏依據了。但是,經過上述論證,至少「南門為正」的思維定式已經可以被打破了。
春秋處於實用性造城階段,根據考古遺址的發掘情況,比較客觀的說,當時的城市可能並沒有十分明確的朝向,大多根據自然因素來綜合考慮建城。而不論城市是規則朝向還是不規則朝向,都需要有一個正門。我國大部分地區在北溫帶,根據北溫帶太陽移動的範圍,北門和西門作為正門是不太可能的,「東門」作為城市正門在地理原理上應該可以作為一個備選。
拋開城市朝向問題,來看看有什麼其他證據可尋。
春秋末期史書《左傳》中關於鄭國都城的「東門」多次提及,其中一則重要的內容是關於發生於公元前719年(春秋早期)鄭莊公時期的「東門之役」。當時,春秋五霸尚未覺醒,鄭國稱霸一時。「東門之役」大概的劇情是:衛國州籲弒衛桓公自立,向鄭國報復前代國君結下的怨恨,糾結了陳、蔡、宋攻打鄭,「圍其東門,五日而還。」(《左傳·隱公四年》)
這場看似無功而返的「東門之役」,拉開了鄭莊公與眾諸侯後續一連串的戰爭。不久「鄭人侵衛牧,以報東門之役。」(《左傳·隱公五年》)在而後的諸侯與鄭國之間的戰爭中,「東門」亦多次被提到,可見其在於戰略上的重要性。清陳啟源《稽古編·附錄》對於此事議論曰:「意此門當國要衝,為市廛之墟歟! 故諸門載於《左傳》,亦惟東門則數及第一。」——意思是「東門」是鄭國要塞,也是百姓居住的地方,故《左傳》才會多次提及。
新鄭鄭韓故城示意圖 作者根據中國考古網新鄭鄭韓古城平面圖重繪幸運的是,《左傳》中「東門之役」提到的「東門」在考古領域是有實證的。「東門之役」發生地——春秋時期鄭都新鄭——已在現河南省新鄭市市區周圍被發現。上圖即為春秋戰國時期鄭韓故城示意圖(鄭韓故城本為鄭國都城,公元前375年,韓國兼併鄭國,遷都於鄭)。
從圖上看,該城以西邊雙洎河與東邊黃水河為界限,依地形而建,沒有明確朝向。北面築城牆;西面以雙洎河直接取代城牆起作防禦;南面的城牆築於河道之外(春秋時期);東面北側城牆連北面城牆築於黃水河河道之內,南側沿著河道築牆,一直到與南城牆相交。從地形上看,南面地形過於複雜,城牆與河流所形成的區域仿佛是城市的邊緣地帶,顯然東門作為正門更有說服力。
《國風》大部分是周天子為了解各地民風而派人採集的歌謠,一個諸侯國文化最發達和最能表現國民性格的地方為都城,故而採詩官很可能在諸侯國的都城就完成了任務。《東門之墠》、《出其東門》在內容上與史料和考古亦無衝突。故筆者傾向於相信這兩首詩中的「東門」與《左傳》所提到的、以及上述鄭韓故城示意圖所顯示的,乃是同一座城市的「東門」。因此,判斷「東門」是鄭國國都新鄭的正門。至於《陳風》中的「東門」,目前尚無考古證據來佐證。
「東門」宜談情?《鄭風》、《陳風》五首「東門」詩在主題上出奇地一致:皆關乎於男女戀情。《東門之墠》講戀人不得相見的苦惱,《出其東門》講美女如雲但我心只有你,《東門之枌》講約會之歡樂,《東門之池》講男子訴衷情,《東門之楊》則講情人爽約。為什麼「東門」和談情說愛會有如此緊密的關係呢?
筆者在上文中談「東門」的時候,沒有詳細說明一個細節,即該門指的是郭城而非宮城的城門。宮城和郭城的概念區別是探究春秋時期「東門」問題的前提。「築城以衛君,造廓以守民」,這裡的「城」指的是宮城,亦稱內城或小城,是王公貴族居住的範圍;而「廓」則為郭城,亦稱外城或大城,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根據許宏的考證,從二里頭文化到漢代實用性城郭階段,城市的基本形態是宮城+郭區,大都沒有外郭城(沒有城牆遺址證據),郭區是比較鬆散的;但是春秋戰國時期鄭都新鄭、齊都臨淄、魯都曲阜是內城外郭的形態,郭城有城牆,「東門」即開在郭城的城牆上面。既然鄭、齊、魯三國都城都已被發掘,就來看看其中有沒有解答東門談情問題的線索。
鄭都新鄭在上述新鄭鄭韓故城示意圖中,城市中部的城牆,是戰國時期修建的,形成了當時比較普遍的西城東郭的城市形態,東郭為百姓居住區。在圖中可以看到,手工業製作區都集中在城市東部。而在春秋時期,宮城尚未被單獨分割,位於郭城之內的西部,百姓的主要活動區在東部。
春秋戰國時期齊都臨淄示意圖 圖片來源:《中國考古學·秦漢卷》齊都臨淄考古證據表顯示,上圖郭城城牆建造年代自西周至春秋晚期不等,而嵌入郭城西南部的宮城,始建於戰國早中期。春秋時期的宮城根據《左傳》、《史記》中的線索,應當位於郭城之內。圖中文化堆積的東北部高地很可能是宮城所在的位置範圍。而圖中冶鐵、冶銅、制骨等手工業作坊的遺址則也集中在東北部,和宮城區呈現交叉的情況。基於戰國時期宮城顯然改到西南部,那麼東北部即使有過宮城,也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後期成為百姓的主要活動區。
曲阜魯國故城示意圖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魯都曲阜考古證據顯示,上圖中的外圈郭城城垣為春秋時期遺址,其它城垣為後世遺址。目前尚未發現確定的宮城遺址,但根據《春秋》中的記載(成公九年、定公六年出現了「城中城」的記載),宮城應當位於郭城之內。另外,在郭城北部、西部和東北部發現了周代冶銅、制骨、制陶、冶鐵等手工業作坊遺址,可見百姓的活動範圍相對而言是集中在西北部到東北部的。
根據上述三個春秋時期城市的考古證據分析,發現當時宮城位置偏西南,郭城位置偏東北,也就是說百姓的主要活動區是偏東北向的。另外,《易·說卦》曰:「萬物出乎震。震,東也。」東方是孕育生命的方位。物理上的便利(主要)和心理上的美好期待(次要),「東門」作為百姓活動區的主要城門、談戀愛出「東門」顯得順理成章。
「東門」有甕城?《鄭風·出其東門》提到「出其闉闍,有女如荼」。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解釋「闉」為:「城內重門也。從門垔聲。」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闉、曲城也。闍、城臺也。闍謂之臺。闍是城上之臺。謂當門臺也。闍旣是城之門臺。則知闉是門外之城。卽今之門外曲城是也。故云闉、曲城。闍、城臺。」按段玉裁的解釋,「闉」(曲城)和「闍」(城臺),共同構成了一種類型的城門,示意如下圖。
半圓形甕城示意圖 作者供圖城門是一種雙重功能的建築,而且這兩種功能是相反的:一為開放,即讓人能夠通過;一為封閉,即阻擋人通過。在和平時期,第一種功能主導;戰時則第二種主要。「闉」這個詞由「門」和「垔」組成,而「垔」的意思就是阻擋。《尚書》中有:「鯀垔洪水」,意思是鯀用阻塞的方式治理洪水。以「阻擋「為主要功能的「門」為「闉」,而這種功能直接指向了戰爭時期的城門防禦。故而筆者相信,儘管當時並沒有「甕城」這個詞,「闉闍」實際上指的就是甕城。
波蘭克拉科夫甕城遺址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甕城的產生和城牆一樣,是一個世界性的城防現象,因戰爭而產生,並因戰爭規模的不斷擴大而進一步升級完善。交戰時,城門是最薄弱的環節。甕城的建設性主要在於兩重城門之間有「甕區」,這個區域將原來只能死守的城門變為「可守可攻」。就「守」而言,雙重門不僅加大了敵軍破門的難度,且可以利用四面的高牆夾擊「甕區」的敵軍。甕城最妙在於「攻」,可在「甕區」內排兵布陣,主動衝擊敵軍,且由於還有一道城門而不用擔心進攻時被敵軍直接破城。
「出其闉闍」是目前發現的文字記錄中最早關於甕城的記載,但是甕城出現的時間要更早。我國目前最早的甕城遺址疑為垣曲商城西南部城牆附近,西牆和南牆外皆發現了平行於內牆的城牆,長度分別為280米和175米,這可能是甕城早期的不是非常「經濟「的形式。《說文解字注》認為是「闉」是「曲城」,即半圓形的甕城,說明在清代人眼中,春秋時期的甕城是半圓形的——這實際上已經是早期商代甕城的改良版了。
鄭韓古城發現甕城考古現場 圖片來源:新華網2016年,鄭韓故城考古發現北城門一帶,城牆缺口外側約50米處,有一道大致呈東南——西北走向的夯土牆基,牆基頂部現保留寬度約15米,高度約在2米左右,長度約為70米。這條夯土牆基和城牆缺口兩側向外突出的牆體結合在一起,構成了完整的甕城體系。雖然這座甕城的方位並不是在「東門」,但為春秋時期鄭都有甕城提供了證據。鄭國在春秋早期戰事頗多,所以城門的防禦功能加強,出現了甕城。甕城的記載在該時期其他史書上幾乎沒有發現,可以推測鄭國處於當時城防建設的領先地位。
結語通過對《詩經》五首「東門」詩中城市密碼的破解,關於春秋時期的城市,可以得到的信息有:第一,「東門」作為城市的正門,在鄭都新鄭這個案例上有考古和史料依據,後世「坐北朝南」的城市規劃原則在春秋時期是沒有可信證據的;第二,「東門」之所以宜談情,與春秋時期城市東北部地區是百姓聚集區有直接關係;第三,鄭都新鄭有甕城,這是文字記錄中第一次提到甕城,但這很可能是甕城已經發展到了一定階段的新形式。
實際上,除了本文所論及的「東門」,《詩經》之風、雅、頌中還有多篇關於城市的詩歌,如《商頌·殷武》記錄商王武丁修建商邑,《大雅·文王有聲》記載周文王如何「作邑於豐」,《小雅·黍苗》歌頌周宣王大臣召伯虎建設謝城,《鄭風·子衿》有最早關於「城闕」的記載,等等。這些詩歌除了讓人不要總誤以為《詩經》只同桑間濮上有關,亦為了解西周到春秋時期的早期城市提供了非常寶貴的線索。
(作者系半層書店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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