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人毀滅於成吉思汗的種族屠殺嗎?西夏於1227年淪亡於蒙古鐵蹄之下。在統一蒙古諸部以及西徵和南下伐金的過程中,成吉思汗的確在某些城市,對某些民族進行了懲罰性的屠殺,這是客觀發生過的,也是必須要讓歷史銘記的。但是同樣,有些莫須有的罪名扣在這位蒙古族英雄的頭上,比如——「西夏人和西夏文化在成吉思汗的種族屠殺中毀於一旦」,這種說法在目前各類的西夏歷史與文化的科普讀物中大行其道。實際上,無論是出於民族團結的基本初衷,還是對史料的細緻鑑別,這種說法都是不應該出現的。這個旨在提出一些質疑。首先,在眾多的寫蒙古屠殺的文章中,這篇文章給了史料出處,故引證如下:
在以上論證中,提到了對以下幾個城市的屠殺:黑水城、銀州、肅州、甘州、沙州、靈州、鹽州、中興府。其中甘州、沙州、靈州是沒有史料依據的推測,因此需要重點考證黑水城、銀州、肅州、鹽州和中興府等西夏主要城市是否遭到了成吉思汗的屠殺。我們不妨逐一來看。一、銀州:此處孛魯斬夏人數萬,應該並無虛假,畢竟有多處史料有同樣記載。不過如果讀書不夠仔細,很容易忽略後半句,《元史》卷119《孛魯傳》記載如下:「九月,攻銀州,克之。斬首數萬級,獲【生口】、馬駝、牛羊【數十萬】,俘監府塔海」。生口是什麼意思呢?有些人認為是「牲口」的通假,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元史》卷35:「御史臺臣劾奏燕南廉訪使卜咱兒前為閩海廉訪使,受贓計鈔二萬二千餘錠……男女【生口】二十二人」。《元史》卷129:「恆斂兵不動,但諭使出降。得【生口】十餘萬,悉縱為民」。可見生口的意思就是俘虜。那麼這裡就很明顯了,蒙古攻銀州的真實情況是:殺了西夏人數萬,活捉和俘虜的人口、牲畜卻有數十萬,所以在銀州之戰中,活下來的西夏人要遠遠多於死去的。最後,為什麼孛魯沒有按照某些人的思路把被俘虜的西夏人殺個精光呢?請注意第四次蒙夏戰爭發生的背景:成吉思汗欲徵討花剌子模,遣使命令夏神宗李尊頊遣兵扈從西徵,卻被拒絕。於是他便調正在蒙金戰場前線的孛魯前來教訓教訓夏神宗,本質上還是希望西夏能夠恭恭敬敬的追隨著自己的徵伐腳步,成為西徵和伐金的兵源地之一,而不是殺的「毛都不剩」。
二、黑水城:成吉思汗第六次徵西夏的第一戰。殺蕃部數萬的說法,來自於【清代】吳廣成的《西夏書事》,眾所周知,由於吳氏【清人撰夏史,且不標史料出處】,所以這本書頗為當今學者所詬病,就他記載的黑水城之戰的進程來看,也與明初所修的《元史》有著天壤之別,《元史》卷61《地理志》亦集乃路條下言「太祖二十一年內附」,所謂「內附」與「攻」某城,「克」某稱,「拔」某城的含義有著天差地別,多被用來指投降,如「行中書省右丞相伯顏等以宋主舉國內附,具表稱賀(《元史》卷9)」、「及高麗舉國內附(《元史》卷59)」。另外一個旁證是今天位於額濟納旗的黑水城遺址,只有東南角是西夏故城,凡是進行過實地考察的都應該知道,這個地方根本就容納不了「數萬」駐軍。所以,蒙夏黑水城之戰極有可能只是一次輕微的軍事摩擦,並以西夏守軍的投降告終。出於獎勵的性質,蒙古大軍對投降的城鎮一向不予過多殺戮。上世紀以來陸續公布的黑城文書中也發現了許多在元代仍居於此地的西夏人的姓名,也是另外一個旁證。三、鹽州:所謂「四面搜殺遺民,民至穿鑿土石避之。免者百無一二,白骨蔽野,數千裡幾成赤地」的說法同樣來自於《西夏書事》這本不標明史料來源的書籍。《元史》裡的說法是:「丁丑,【五星聚】見於西南,駐蹕鹽州川」,一筆帶過,根本就沒有提蒙古軍在鹽州大肆殺人。相反。在第二年六月,成吉思汗在會見金朝使者時說:「朕自去冬【五星聚】時,已嘗許不殺掠,遽忘下詔耶。今可布告中外,令彼行人亦知朕意」。明明是成吉思汗許不殺掠,卻被吳廣成在《西夏書事》中寫成了大肆殺戮。四、甘州:這裡是最好辯駁的。「城破,帝欲盡坑之,察罕言百姓無辜,止罪三十六人」。在察罕的勸說下,成吉思汗只殺了謀害察罕父親的阿綽等三十六人。五、靈州:既沒有明顯的屠殺證據,也沒有明顯的沒屠殺的證據。《元史·耶律楚材傳》云:「從下靈武,諸將【爭取子女金帛】,楚材獨收遺書及大黃藥材」。站在今人的角度來看,掠人為奴婢、驅口,城破後搶劫金帛仍然是一種值得譴責的暴行。不過相比起有悖天良的屠殺,淪為驅口、奴婢暫且是在亂世中苟活下了一條性命,尚有放良的機會。與其說蒙古軍在靈州進行了屠城,不如說是進行了一場搶劫,他們所應受的道德譴責,檔次也是不一樣的。
六、西涼府:西夏陪都,由掌國史官斡札簀鎮守。《元史》載其「率父老以城降太祖」,顯然是沒有太大的損失。七、中興府:西夏首都,也是西夏文化、建築、宗教藝術研究者心中最大的痛,今日銀川城西的西夏王陵中的斷壁殘垣似乎也是在述說著蒙古軍隊的暴行。在今日寧夏自治區中衛市沙坡頭區的南長灘有一個拓姓村莊,相傳族人為了躲避蒙古人的屠殺從中興府來到這裡,定居已數百年,為了躲避追殺。他們把姓氏改成受到唐朝賜姓李氏之前的拓跋氏,後來簡為拓氏。而無論是錢大昕、柯劭忞、湯開建等前人總結的元代西夏人物表中,除了投降較早的察罕、李恆、李禎外,再也沒有見到哪怕是一位姓嵬名的西夏人。這一切證據都指向一個結論:成吉思汗對西夏皇族進行了瘋狂的報復——滅族,這一點是毋庸置疑,也是不可否認的。在波斯史家拉施特的《史集》中,我們同樣發現了相關記載。不過,對皇族的滅門,是否能等於對西夏人全民族的報復呢?事實上,成吉思汗在攻克西夏前的確有屠盡全城百姓的想法,但是在王德真的勸阻下卻收回了成命:「太祖徵西夏,嚴李王誅之,怒其負,固不服,欲屠其城。群臣莫敢言。公諫曰:」犯順效逆者,既已就戮,民各為其主,百萬之罪,宜活。陛下同仁一視,子憐萬國,非敵百姓也,幸寛天誅」。【太祖悅悟,遂赦之】(《紫山大全集》卷16《德興燕京太原人匠達魯花赤王公神道碑》)。所以說成吉思汗在生前已經赦免了中興府全城百姓的性命!《元史·察罕傳》裡說「會帝崩,諸將擒夏主殺之,複議屠中興,察罕力諫止之,馳入,安集遺民」。實際上,屠城的命令是大汗死後群臣自作主張所下,被西夏降將察罕以成吉思汗遺命制止了。中興府除西夏皇族損失慘重外,沒有發生所謂的屠城。八、肅州,這是目前唯一沒有史料足以去洗地的,在這座城中的西夏人損失慘重,只剩106戶。
也就是說除了戰場上的軍事減員、肅州城以及中興府的皇族之外,成吉思汗並未大規模進行過針對西夏降戶的屠殺行為。西夏人和西夏文化絕非滅亡於所謂的「殺人屠夫」之手。這一點也可以從元代唐兀人眾多的事跡和西夏文化的繁榮可以看出來:從湯開建先生搜集和整理的《增訂<元代西夏人物表>》(《暨南史學》2004年)可以發現,幾乎每個行省都有西夏遺民活動的蹤跡。《宋史·夏國傳》,《河西字大藏經》,《述善集》,《青陽先生文集》,《友石山人集》,《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唐兀公碑》,《河西老索神道碑》等等,則都是與元代西夏人和西夏文化相關的產物。既然西夏人和西夏文化沒有因為成吉思汗而滅絕,那為什麼現在國內卻沒有党項這個民族呢?實際上這是元朝官府強制遷徙和西夏人與漢族自然融合的結果。在西夏滅亡後,一方面西夏人大量參軍(如野蒲甘卜、昔裡鈐部、昂吉兒、拜延、火奪都、察罕率領西夏軍攻打金朝、南宋,隨蒙古大軍南下,屯戍在中原和江南)、屯田(「遣靈州種田民還京兆」;「敕河西民徙居應州」;「發河西、甘肅等處富民千人往闍鄽地,與漢軍、新附軍雜居耕植」)、作官、求學、考科舉、經商、遊玩(這些就不舉具體例子了)等等原因離開西夏故地;另一方面蒙古人將蒙、漢、回回、畏兀兒等民族大量遷入用以屯田、戍守,衝淡了當地西夏人的人口比例。最終,無論是居住在西夏故地還是遷入中原的西夏遺民都被融合於漢、蒙、藏、回等民族中。正如元末西夏人餘闕所見,剛剛遷入中原的西夏遺民還能夠維持昔日「其性大抵質直而上義,平相與,雖異姓如親姻。凡有所得,雖簟食豆羮不以自私,必召其朋友,朋友之間有無相共,有餘即以與人,無即以取諸人,亦不少以屬意。百斛之粟,數千百緡之錢,可一語而致具也」,隨著老者逝去,青年長成,「其習日以異,其俗日不同。少貴長賤,則少傲其長;兄強弟弱,則兄棄其弟。臨小利害,不翅毫髮,則親戚相賊害如仇讎」(《青陽先生文集》卷四《送歸彥溫赴河西廉使序》),這說明西夏遺民逐漸捨棄了故有風俗,與當地人逐漸合而為一。可見,真正消融了西夏遺民和西夏文化的不是蒙古人的屠刀,而是潤物細無聲的民族融合與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