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疫苗接種已經成為公共衛生的重要一環。對於很多人來說,疫苗接種意味著遠離傳染病源,是個人健康的重要保障,很多國家也把疫苗接種規定為強制性措施。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自2000年到2017年,疫苗已經拯救了約2100萬人生命。然而,對於一些歐洲人來說,打還是不打疫苗,已經變成了一個值得嚴肅討論的問題。
實際上,「反疫苗運動」(Anti-Vax Movement)已在一些歐洲國家中蔚然成風。據2016年法國公共衛生部門的調查,約25%的法國人對接種疫苗持懷疑態度。約13%接受調查的兒童家庭表示如果白喉、破傷風、脊髓灰質炎疫苗不是強制接種的話,他們不會考慮讓孩子接種。
英國人對於是否接種水痘疫苗有著持久的爭論。一些英國家長認為,水痘疫苗可能會增加孩子成年後帶狀皰疹的發病率,因此拒絕給孩子接種。更誇張的是,有些英國家庭在孩子得了水痘後,會邀請朋友家的同齡孩子來家裡玩,一起開「水痘派對」,讓那些沒出過水痘的小朋友早點在同一時期得上水痘。
義大利的反疫苗情緒和政壇的民粹主義風潮緊密相連。義大利民粹主義政黨「五星運動」帶動反建制派和反科學的懷疑論者,為義大利的「反疫苗運動」推波助瀾。去年6月,義大利新政府上臺不久就推翻了《疫苗法》,不再強制兒童接種疫苗。前任政府規定,適齡兒童進入公立幼兒園時,家長必須提供孩子接種10種常規疫苗的證明,逃避接種不僅可能被幼兒園拒絕接受,還會面臨罰款。
2017年6月,義大利民眾街頭舉行遊行,要求政府廢除強制接種疫苗法規。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歐洲國家的反疫苗情緒讓一些早已得到控制的疫情死灰復燃。世衛組織的數據顯示,2018年歐洲麻疹病例創歷史新高,僅上半年就有4.1萬餘例麻疹病例,相比2016年增長了8倍之多。不少國家的麻疹疫苗接種率不到80%,遠遠低於可控疫情的最低紅線。今年1月,世衛組織把「反疫苗運動」和氣候變化、愛滋病毒等一起列為了「2019年全球十大健康威脅」。
為什麼歐洲人不願接種麻疹疫苗呢?不少人相信,麻疹疫苗可能會導致孩子患上自閉症。在眾多疫苗中,反疫苗的激進分子尤其反對麻風腮疫苗的接種。1998年,一位胃腸病學專家在《柳葉刀》雜誌上發文,認為自閉症就是麻風腮疫苗(麻疹、風疹、流行性腮腺炎疫苗,又稱MMR疫苗)引起的,引起了整個歐洲的震動。儘管這個結論後來被證實為毫無根據,《柳葉刀》也撤下了這篇文章,但時至今日,仍然有很多歐洲人對麻風腮疫苗缺乏信任。
最近出版的《疫苗的史詩:從天花之猖到疫苗之殤》講述了疫苗研製和改進的歷史,其中詳細地介紹了麻疹疫苗與自閉症,這段讓人啼笑皆非的歷史。經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授權,下文摘錄書中第九章的部分章節。
《疫苗的史詩》,讓-弗朗索瓦·薩呂佐 著,宋碧珺 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1月版
自閉症與麻疹疫苗:甚囂塵上的罪名
「自閉症」一詞,1911年第一次被厄根·布洛伊勒(Eugen Bleuler)博士用在精神病學上。1938年,巴爾的摩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兒科精神病學專家裡奧·肯納(Leo Kenner)博士為一名5歲的兒童問診,這個孩子舉止異常,令他覺得十分奇怪。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他又遇到了10名出現同樣臨床症狀的孩子。到了1943年,他發表了《情感接觸的自閉障礙》(Autistic Disturbances of Affective Contact)一文,將自己的觀察公之於眾。在這篇文獻中,肯納描述了一種兒童自出生起就無法與周圍人士建立情感接觸的臨床現象。他注意到了自閉症的特殊臨床徵象:障礙早發;對周圍的人和物嚴重缺乏興趣,極端孤僻;刻板重複的作態行為;語言障礙——要麼沉默寡言,要麼發出的聲音是別人聽不懂的。
20世紀90年代起,這種精神疾患的病例數量開始急劇上升。於是人們不禁要問:這難道是一場自閉症大流行?英國和北美的報紙在報導時也做了這樣的揣度。1999年,一篇報導在總結加利福尼亞州衛生部門的工作報告數據時,首次使用了「肆虐」一詞描述自閉症:1988—1998年,報告病例由2778例升至10360例,即10年間上升了273%。該報告一經公布,美國舉國譁然。到底是真實病例急劇上升,還是因為檢測手段提高令統計數據更全面了?後來全美的調查也與加利福尼亞州的數據變化一致。美國每150名孩子中就有1名患有自閉症(或與之相關的症候群),英國的病例也在增多。
疫苗又是如何被牽連進這樁疑案的呢?
1998年2月27日,倫敦一家醫院的胃腸病學專家安德魯·韋克菲爾德(Andrew Wakefield)博士將記者們召集起來開了一場發布會,會上他宣布已經發現了自閉症的病因。他的數據第二天就被刊登在著名的醫學雜誌《柳葉刀》上,結論如下:自閉症是由麻疹、風疹和流行性腮腺炎三聯疫苗(MMR)引起的。
一位胃腸病學專家是如何得出這一結論的?讓我們先回到過去:從1989年步入職業生涯之始,32歲的韋克菲爾德就因為對克羅恩病(Crohn)的重要發現而名聲大噪。這是一種腸道慢性炎症疾病,在胃腸道的任何部位均可發生。他首先研究的是克羅恩病發病的心理學機制,在之後的1993年,他宣布找到了該病的幕後元兇:麻疹病毒。
他描述了15位克羅恩病患者的病徵——在腸道活檢的過程中,麻疹病毒露出了蹤跡。但是韋克菲爾德並未止步於此:他宣布除麻疹病毒與此病有關外,麻疹疫苗也難辭其咎。麻疹疫苗其實也是一種減毒活疫苗,因此接種後病毒會像野毒一樣在機體內進行繁殖,不過只會引發免疫應答,不會誘發麻疹。韋克菲爾德的言論引發了巨大關注,同時也令各界驚愕不已。不同國家的研究員們都開始研究麻疹病毒與克羅恩病的關係。經過多年研究,各方得出的結論同出一轍:麻疹病毒(或麻疹疫苗)與克羅恩病之間並不存在關聯性。韋克菲爾德錯了。
1998年,韋克菲爾德又瞄準了麻疹疫苗,指控其是自閉症的病因。此人是如何在自閉症患兒的消化道中找到這一自己「鍾愛不已」的病毒的呢?他解釋道:「1995年,我結識了一名自閉症患兒的父母。他們向我提及,孩子出生後本來一切正常,但是長到第18個月時突然發生了重大變化:舉止異常、言語困難,進而被醫療機構診斷為自閉症。然而這一突如其來的怪變恰與MMR三聯疫苗接種同時發生。」
韋克菲爾德非常認可這一解釋,而且後面發生的其他事情也加深了MMR疫苗的嫌疑。當時韋克菲爾德正在東奔西跑,試圖說服公眾認同麻疹病毒和克羅恩病之間聯繫,所以這些事情的出現正中其下懷。
我們可以想見,韋克菲爾德在1998年2月新聞發布會上的言論被媒體大肆報導,而且他還提出了一個短期解決方案:停止使用MMR三聯疫苗,重新獨立使用三種疫苗(麻疹、流行性腮腺炎和風疹),就像20世紀60年代一樣。然而這種提議的理論依據十分薄弱,而且以上三種單獨疫苗已經不再在英國銷售了。這次新聞發布會令科學家們猝不及防,韋克菲爾德擊中了要害,掀起了一場由媒體參與的論戰。這個策略實在是妙,因為這件事已經湊足了成為「頭條」的佐料:重大疾病、兒童、衛生部門、製藥業。
1963年問世的麻腮風疫苗。
現在讓我們看看哪些是支持他假設的論據,而科學界又作何反應。文獻參考就是韋克菲爾德1998年2月28日發表在《柳葉刀》上的文章,裡面講了些什麼呢?作者在裡面講述了英國皇家自由醫院(Royal Free Hospital of London)兒童腸胃科收治的12名患兒的情況。這些孩子因為消化功能紊亂前來就診,此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之處:所有人都有舉止問題,其中9名患有自閉症。9人之中,有8人的症狀都是在接種MMR疫苗後出現的。
孩子們都在腸胃科接受了內窺鏡檢查,並被提取了樣本以進行研究,結論是所有人都出現了消化道慢性炎症反應。自然,韋克菲爾德就此將消化道慢性炎症反應與麻疹疫苗注射聯繫了起來。至於和自閉證到底存在怎樣的聯繫,他提出了如下假設:麻疹疫苗中含有的病毒在腸道內繁殖並引發炎症,使得病毒蛋白質穿過受損腸壁,通過血液循環後到達腦部,繼而導致自閉症症狀。不過,空口無憑,要證明疫苗與自閉症之間存在必然聯繫,就要識別出引發自閉症的病毒蛋白質、確認自閉症發生的相關分子學機制。然而他還差得遠呢。
韋克菲爾德只是拋出個假設而已,但隨著此事的發酵,他成了鼎鼎大名的人物。研究者們就這個問題展開了研究並很快就有了答案,1999年6月12日,《柳葉刀》雜誌刊發了一篇署名為布倫特·泰勒(Brent Taylor)的文章。基於流行病學研究,他指出MMR疫苗接種與其檢查的498例自閉症之間並不存在聯繫。而流行病學家希拉蕊·鮑爾(Hilary Bower)則在《英國醫學雜誌》發表了一篇名為《最新研究表明MMR疫苗與自閉症之間並不存在聯繫》的文章,其結論直截了當:?「很顯然,這個問題已經蓋棺定論,有充分的證據表明MMR疫苗既不是自閉症的病因,也不是其他消化道炎症的誘因。」
輪到韋克菲爾德來回應了,這次的陣地依然是《柳葉刀》,1999年9月11日的那一期中,他拋出的一張曲線圖顯示,從時間上來看:加利福尼亞州和英國自閉症病例的急劇增多恰好與MMR疫苗在這些地區的接種活動相吻合。英國的這種關聯性更為明顯,該國於1994年秋天鋪開了一項名為「保障行動」的大規模MMR疫苗接種活動,旨在為800萬名5—16歲的兒童接種。這一行動被媒體廣泛報導後遭受了眾多質疑,因為其開展的主要依據是麻疹病流行,但當時的真實情況並非如此。在這種背景之下,韋克菲爾德引發的討論就更是火上澆油,令英國群情激憤了。
一時間,針對韋克菲爾德假設的文章紛至沓來,或贊成或反對。支持他的有約翰·歐萊爾(John O』Leary),他藉助於聚合酶鏈式反應技術(Ploymerase Chain Reaction, PCR),在82%自閉症患兒的腸道內發現了微量麻疹病毒基因組,而非自閉症患兒出現這一情況的比例只有7%。另一位研究者,維琴德拉·辛格(Vijendra Singh)進一步梳理了韋克菲爾德解釋的自閉症發病生物學機制,認為在自閉症患兒體內,除麻疹病毒抗體含量高外,腦細胞(即髓磷脂)抗體含量也高,兩種抗體的濃度呈現相關性。於是他由此推斷自閉症是一種自體免疫性疾病(即病人在免疫反應時產生的抗體反而攻擊了自身細胞)。這一話題又引起了免疫學家們的注意。
在這場甚囂塵上的「大戲」之中,你方唱罷我登場,各種假設層出不窮,但主角從來未變:MMR疫苗和腸道炎症反應。不過好戲還在後頭,因為政治人物尚未登臺。由於韋克菲爾德的大名已經傳到了美國,成了媒體的當紅炸子雞,政治家們就更樂意來湊熱鬧了。丹·伯頓(Dan Burton)自1982年起就一直是美國保守派參議員,經常關注衛生領域的問題。在2000年4月6日一次集合了政治人物和自閉症患兒父母的會議上,他將韋克菲爾德介紹給了自己的同僚們。
伯頓參議員在會上作了開場白,在發言中他向與會者出示了自己孫子克裡斯蒂安的一張照片。他這樣說道:「在接種了9次疫苗之後,他就患上了自閉症。」之後,其他自閉症患兒父母們也講述了MMR疫苗給自己孩子帶來的相同不良影響。所以當韋克菲爾德拿起話筒時,面對的已然是一群對其結論深信不疑的聽眾,他在行政當局面前的「首演」旗開得勝。
在伯頓的支持下,美國媒體對這一主題窮追不捨。記者鏡頭之下,是父母們舉著同一標語的遊行:「我的寶貝本來是健康寶寶,止於接種了MMR疫苗。」鏡頭前的韋克菲爾德也毫不含糊地站到了疫苗接種的對立面。消息傳到了世界的各個角落,日本衛生部長決定暫停推介MMR疫苗在該國接種。
在這位胃腸病學家風頭正勁時,風向突變。2004年2月18日,《星期日泰晤士報》(Sunday Times)的一位記者——布萊恩·蒂爾(Brain Deer),向《柳葉刀》雜誌的編輯提供了有關韋克菲爾德研究的重要資料,由該雜誌於2月22日刊出。文章標題為《MMR疫苗:危機後的真相》。那麼真相到底如何呢?文中蒂爾譴責韋克菲爾德醫學上的行為不符合倫理規範,特別是有利益衝突情況的存在。一則,與韋克菲爾德自己所說的不同,他參與倫敦英國皇家自由醫院患兒診療一事可能並沒有得到倫理委員會的許可;二來,他有可能在研究開始的兩年前收到了法律援助委員會(Legal Aid Board)5.5萬英鎊的款項(等於當時的10萬美元)。韋克菲爾德發表文章時,並未將這些情況告知《柳葉刀》編輯部。
在深入調查後,布萊恩·蒂爾證明韋克菲爾德和一位名叫理察·巴爾(Richard Barr)的律師存在不可告人的關係。巴爾此人早就名聲在外,大家都曉得他曾對一些大型製藥集團發起過訴訟。此人自1991年就開始關注MMR疫苗的副作用,到了1994年4月,他已經找到了100多名在接種疫苗後出現副作用的兒童,這些副作用包括神經障礙、癲癇和腦炎,正好用以打擊製藥公司。1994年9月,他第一次將自閉症與MMR疫苗聯繫起來,找到了4名接種了同一批次疫苗的自閉症患兒。但當時科學界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應該是從1996年起,巴爾和韋克菲爾德取得了聯繫,兩個人可能逐漸炮製出了一個看起來有利可圖的計劃:研究自閉症和MMR疫苗中的麻疹病毒是否存在聯繫。1996年,二人聯絡了法律援助委員會,希望後者對他們的研究進行資助。研究確實得到了開展,但是參加研究的孩子卻不是隨機選擇的,其中5個孩子的父母都是理察·巴爾的客戶,他們企圖通過證實自閉症和疫苗的關聯而獲得大筆賠償金。很顯然,韋克菲爾德知曉這裡面的貓膩,但是他身邊的合作者們卻被蒙在鼓裡。
真相大白,騙局一經揭穿,事情就鬧得沸沸揚揚。首當其衝的就是和韋克菲爾德合作撰寫那些文章的作者們,而他們其時並不知道韋克菲爾德和巴爾之間的關係。《柳葉刀》雜誌和倫敦的那家醫院也深受影響。但是這事還沒完,布萊恩·蒂爾繼續順藤摸瓜,在其第一篇報導問世的兩年後,他又帶來了新的消息:英國一家叫法律服務委員會(Legal Services Commission, LSC)的機構,有超過10億美元的預算可資助律師調查以滿足公民訴求。當MMR疫苗事件開始在英國為人所知時,一些患兒的父母就曾要求理察·巴爾律師向該機構謀求撥款。2006年10月,上文提到的記者布萊恩·蒂爾得知這家委員會向他們提供了3000萬美元:2000萬美元直接打給了理察·巴爾的律師事務所,另1000萬美元則撥給了醫生和研究員們。
這筆錢被用來幹了什麼呢?有80萬美元付給了韋克菲爾德(準確數目是435643英鎊 )。他也不是唯一的受益者:還有100萬美元被提供給了約翰·歐萊爾,就是他在自閉症患兒的腸道內發現了微量麻疹病毒。調查顯示,這筆錢並沒有進約翰·歐萊爾的個人腰包,而是被打給了他創辦的一家公司:Unigenetics。他本人就是這家公司的經理和大股東。肯尼思·艾特肯(Kenneth Aitken)博士以個人名義收到了40萬美元,他為證實MMR疫苗和自閉症之間的聯繫「貢獻」頗多。在這些內幕被披露後,艾特肯辭去了職務。理察·巴爾對大西洋對岸的醫療機構也很大方,那裡也有人傾心於給疫苗扣上自閉症病因的帽子:加拿大流行病學家沃爾特·斯皮策(Walter Spitzer)收到了30萬美元,紐約大學的亞瑟·柯雷格斯曼(Artur Krigsman)也獲得了相同數額,攻擊MMR疫苗質量的約翰·馬馳(John March)則收到了18萬美元。這份「理察·巴爾」名單很長。真正被用到了研究上的錢大概有1000萬美元,卻也沒能證實MMR疫苗和自閉症之間存在聯繫。
韋克菲爾德的故事還未完結。除收受了理察·巴爾的這筆錢外,他還惹上了別的醜聞,依然是利益衝突問題:在1998年2月召開了新聞發布會的幾個月後,他就遞交了一項麻疹疫苗的專利申請(專利號:9711663.6,遞交日期:1997年6月6日)。韋克菲爾德表示這版疫苗比當時的其他民用疫苗更為安全,它既可做預防之用(防止麻疹傳染),又有治療作用,能治療腸道炎症。這下我們恍然大悟——他急不可耐地提議用單價疫苗替代MMR三聯疫苗所為何故。此外,他還創辦了兩家公司:Immunospecifics和Carmel Healthcare,應該是要用來銷售自閉症的自測盒(這些產品止步於企劃階段)。
世衛組織統計,2017年歐洲的麻疹比例相比2016年上升了300%,羅馬尼亞、義大利和烏克蘭是重災區。
2005年,韋克菲爾德被禁止在英國行醫,他只得遠渡大西洋對岸,繼續職業生涯。最終,從法律援助委員會的慷慨解囊中撈到好處最多的要算理察·巴爾的律師事務所了,坐收數百萬美元還不用提心弔膽。
2004年3月6日,聯名發表1998年2月那篇文章的12名作者中的10位(不用猜就知道,剩下的兩位作者應該是韋克菲爾德和約翰·林內爾,其他作者無法聯繫上他們)在《柳葉刀》雜誌上公開致歉,宣布撤回之前的文章並聲明:「我們希望做出以下澄清:由於研究結果不充分,我們發表的文章並未能印證MMR疫苗和自閉症之間的聯繫。我們認為現在應該收回之前的說法,該不當表述對公共衛生領域造成了影響。」同時,《柳葉刀》的編輯理察·霍頓(Richard Horton)也在這一期中列舉了所有針對韋克菲爾德的指控,如未獲得患兒父母許可、利益衝突、收受錢款及與理察·巴爾的勾當等。繼英國醫學總會(相當於我們法國的醫師公會)於2010年1月28日開會做出了吊銷其執業資格的決定後,《柳葉刀》編輯部最終在2010年2月6日宣布永遠撤回他在1998年發表的那篇文章。學術雜誌做出這樣的決定並不常見。
當時,由於自閉症的重重疑雲,世界各地都開展了眾多研究,探究MMR疫苗的罪名是否成立。我們已經談到過布倫特·泰勒在1999年所做的研究;帕迪·法靈頓(Paddy Farrington)也在英國對357位自閉症患者開展過類似調查,成果於2001年發表;在14年內跟蹤了180萬名接種疫苗的兒童後,芬蘭的Annamri Patja和其合作者們在2000年公布了數據;而丹麥2002年發表的一項回溯研究跟蹤監測了1991—1998年出生的共537303名兒童,其中有440655名接種過疫苗。此外,還有許多研究都表明MMR疫苗和自閉症並無關聯。
可這場鬧劇對公共健康造成了什麼影響呢?喧囂過後,很多國家的父母都拒絕給孩子接種MMR疫苗了。英國自1988年MMR疫苗接種運動開始後,接種覆蓋率一度在1995—1996年高達92%。但韋克菲爾德的信口雌黃使疫苗受到了抵制:2003—2004年,MMR疫苗接種率驟降至80%,倫敦一些地區的覆蓋率甚至只有58%了。數百名兒童患上了麻疹,其中4名不治身亡——這些無妄之災本可避免。疫苗覆蓋率的急劇下降並未引起自閉症病例的減少,恰恰相反,自閉症病例數不降反增。MMR疫苗接種受到阻力的其他國家有日本、澳大利亞、紐西蘭和美國,而父母們對MMR疫苗的不信任感還蔓延到了其他兒童抗病毒疫苗。
在這件事中,登場的人熙熙攘攘:有唱主角的煽動者、他的合作者們、醫院、科學界、《柳葉刀》雜誌以及一個不擇手段的投機商。而這場鬧劇又是如何聲勢漸大的呢?重讀1998年2月的文章,我們會發現原文的作者們已經用了科技文章慣有的保守措辭。比如文中寫道:「我們未曾證實MMR疫苗和描述症狀之間存在關聯。正在開展的病毒學研究將能對二者的關係釋疑。」並作出如下結論:「我們發現這些兒童患有慢性結腸炎,這可能與神經紊亂有關。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症狀都出現在MMR疫苗接種之後。目前仍須補充其他調查,分析該症候群並了解其與疫苗之間的關聯。」
抗議強制接種疫苗的標語。
這一發現事關重大,出于謹慎考慮,該雜誌的編輯理察·霍頓邀請亞特蘭大疾病控制預防中心的兩位專家羅伯特·陳(Robert Chen)和法蘭克·德斯德芙諾(Frank DeStefano)在同一期中對該文進行評論。二人的評語直截了當。他們首先指出,要證實是疫苗引發的這一不良反應,必須開展流行病學研究並獲得充分的數據支持這一關聯,而韋克菲爾德的研究則遠不足以達到這一標準。此外,世界各地有上億兒童都接種了麻疹疫苗,且並未出現文中描述的副作用,遑論其與自閉症的關聯了。並且,早在1968年麻疹疫苗被引進英國之前,自閉症就已經為人所知了。最終,兩位專家認為該研究與事實有所出入。因為英國一年中接種MMR疫苗的兒童約為60萬名,而其中大多數都是在出生後第二年進行的。然而正是在這個年齡段,自閉症的症狀會顯現出來。所以在接種MMR疫苗後診斷出幾例自閉症也就不足為怪了。
鑑於韋克菲爾德的數據支撐不足,二人的結論如下,並一語成讖:「韋克菲爾德及其合作者的研究缺乏遵循嚴格標準的藥物警戒數據。終有一天,此事會像滾雪球一樣演化為一個社會悲劇,媒體和公眾會對文中結論緊追不捨。一場悲劇即將上演,因為有時理性和科學事實都敵不過情感的一時衝動。」他們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直至今日,自閉症發病率的上升仍未得到合理解釋。
除他們外,英國傑出的病毒學家穆罕默德·艾夫扎爾(Mohammed Afzal)也指出韋克菲爾德對於克羅恩病和麻疹病毒的假設是錯誤的。他運用了非常靈敏的現代分子生物學技術,並未在腸道炎症反應中發現任何麻疹病毒的基因信息。
我們可以義正詞嚴地詰問:為何編輯在同一期中匯集了如此多的信息之後,還允許發表韋克菲爾德的文章?要知道這本刊物對來稿的篩選是極為嚴苛的:每年在1萬篇投稿中,只有5%能被採用。是為了出風頭嗎?還是因為不想與一個重大發現擦肩而過,哪怕它可能備受質疑?
理察·霍頓很可能被蒙在鼓裡的是——韋克菲爾德在發文的同時還對他的發現大加「演繹」,他甚至在《柳葉刀》未刊出其文之前就接觸了媒體。由於此事會觸動大眾敏感的神經,記者們得悉後迅速將這些資料傳播出去,宣稱有了阻擊自閉症「流行病」的希望。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假設被渲染成了板上釘釘的結論。
最後終於真相大白,此事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個極其齷齪的勾當而已。但是惡果已然鑄成——民眾對MMR疫苗的信任感已經大打折扣,當然其他疫苗同樣深受其害。
作者:讓-弗朗索瓦·薩呂佐
整合:李永博;編輯:榕小崧』校對:薛京寧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