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淦 圖|網絡
「輦路生春草,上林花發時。
憑高何限意,無復侍臣知。」
這首短短的五言絕句被收入《全唐詩》第4卷,作者李昂。細心的讀者或許已經從詩中的「輦路」、「上林」、「侍臣」等詞語中看出:作者一定大有來頭!果然不錯,這李昂正是廟號「文宗」的晚唐皇帝,原詩本來大概並沒有題目,編纂者給隨手加了個《宮中題》。那麼,陽春草長花開,宮中風景如畫,憑高望遠的一國之君,究竟有什麼「何限」之「意」,連侍臣們也難以理解呢?
說來話長。
唐敬宗寶曆二年(公元826年),十七歲的李昂登上了皇帝的寶座。然而,此時的大唐王朝早已盛極而衰:外有藩鎮割據,內有朋黨之爭,尤其是宦官勢力的迅速膨脹,遠遠超過了之前的東漢與之後的明朝。李昂的祖父唐憲宗李純、哥哥唐敬宗李湛都死於宦官之手。李昂的父親唐穆宗李恆及李昂自己,都是宦官所立。宦官擅權給整個社會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也嚴重地威脅著國家的穩定與專制皇權。
平心而論,唐文宗李昂初即大寶,頗有些勵精圖治的意思。他一改前朝的奢華風氣,放出內廷宮女三千人,裁撤教坊樂官、翰林待詔等冗官冗員一千二百七十人。他又勤於政事,恭儉儒雅,聽政之暇,則博覽群書,曾經對左右侍臣說:倘若不甲夜處理政事,乙夜看書學習,則「何以為人君」!果然新朝新氣象,於是「士民相慶」(《舊唐書·文宗紀上》),都希望能在這個新皇帝的率領下,大家共同進入一個期盼已久的太平盛世。
然而,李昂在性格上有兩個很大的缺陷:一是優柔寡斷,往往一件事和臣下們商議已定,他自己卻突然改變主意,朝令夕改,弄得宰相也無所適從,致使臣下無法正確了解他的意圖,無法放開手腳做事。二是不能識人,為剷除權宦,起用一度投靠宦官集團的奸險小人李訓、鄭注等,雖然也處死了權宦王守澄、韋元素、陳弘志等,沉重地打擊了宦官集團,卻在條件尚不成熟的情況下輕率行動,企圖一舉全殲以神策軍中尉仇士良為首的宦官集團,終於釀成一場慘禍。由於唐文宗李昂雖「有帝王之道,而無帝王之才」(《舊唐書·文宗紀下》),非但沒能成為中興唐室的賢明帝王,反而變成任權宦欺凌擺布的庸懦君主。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宰相李訓與鳳翔節度使鄭注等密謀內外結合,誅除宦官集團。他們以左金吾衛仗院石榴樹上夜降甘露為名,誘使仇士良等前往觀看,乘機圖謀誅殺,卻以所伏甲兵暴露而失敗。仇士良等劫持唐文宗回宮,然後矯詔捕殺李訓,鄭注也被監軍宦官所殺。仇士良又大肆誅戮朝臣,長安城內一片腥風血雨,宰相舒元輿、王涯等千餘人死於非命。這就是晚唐歷史上血淋淋的「甘露之變」。
「甘露之變」後,唐文宗被仇士良軟禁,國家政事皆由宦官集團操縱,文宗對此一籌莫展,只是飲酒求醉,賦詩遣愁,豈但成了傀儡,簡直形同囚徒。據唐人蘇鶚《杜陽雜編》所載:唐文宗痛恨仇士良,卻又無可奈何。有時候於後苑登臨遊玩,即使宮廷百戲陳列於前,也不能使他稍微舒展一下眉頭;卻常常見他瞪著眼睛,獨個兒自言自語,左右侍從哪敢上前詢問。開篇那首五言絕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來的。
開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抑鬱成疾的唐文宗李昂一病而逝,年僅31歲。兩個月前的開成四年十一月,他最後一次上朝,退朝時在思政殿召當直學士周墀陪伴,賜酒問他:「朕能夠與前代哪一位君主相比?」周墀答道:「天下之人都說陛下是堯、舜之主啊。」文宗嘆道:「朕怎麼敢與堯、舜相比。之所以問你,是想知道朕比起周赧王、漢獻帝來怎麼樣啊。」周墀大驚道:「周赧王與漢獻帝都是亡國之君,怎麼能與陛下的聖德相提並論呢?」文宗神色悽然地說:「周赧王受制於諸侯強秦,漢獻帝受制於權臣曹操,如今朕卻受制於家奴。從這一點來說,朕還比不上周赧王與漢獻帝啊!」話剛說完,已淚溼襟裳,周墀也伏地痛哭不止。從那以後,文宗一病不起,再也不能坐朝接見群臣了。
有唐一代,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之長官及同平章事,都稱宰相,共同執掌機要。在甘露之變中,唐文宗預知其事,李訓、鄭注是主謀。另外兩個宰相呢,舒元輿確實參預其中,而七十多歲的王涯卻不知情,被仇士良屈打成招——當然,自顧不暇的唐文宗根本就救不了他們。倒是他們兩個親戚的遭遇,頗耐人尋味。
王涯有個「再從弟」——即遠房兄弟,名叫王沐,家住江南,既老又窮。聽說王涯當了宰相,便騎著一頭蹇驢,千裡迢迢地來到京城,希望能夠求得一官半職,哪怕像簿、尉一樣的小吏也行。王涯哪裡將他看在眼裡,根本就不予接待,王沐無奈,只得租了間房子住下。留在長安兩年,才算見了王涯一面,卻又對他十分冷談。後來,王沐大概是博得了王涯所喜愛的一個家奴的同情,代向王涯求情,王涯才答應給他一個卑微的小官。從那以後,王沐就早早晚晚地候在王涯門下,希望能獲得一個正式的任命。及至甘露事變,仇士良派士兵收捕王涯家屬,王沐正在王涯私宅,一問是其族人,於是與王家的親屬一起,被腰斬於長安城西南一隅的獨柳樹下。
舒元輿有個遠房侄兒,名叫舒守謙,聰明而又機靈,很受舒元輿喜愛,被留在家中一年多,飲食起居都很豐厚,待他猶如嫡親侄兒一樣。由於舒元輿的推薦,舒守謙還當上了秘書郎一職。舒元輿入閣拜相後,又承諾找機會弄個既清閒、俸祿又豐厚的官兒給他噹噹。守謙自然喜不自勝。哪知有一天,舒元輿突然因為一件小事——而且並非守謙的過錯,對守謙大發脾氣。無論守謙如何解釋,都不行,甚至每天大清早就拜伏於臥室外謝罪,舒元輿也不肯見他,而且日日讓管家對他嚴加譴責。舒府的那些僮僕們也都勢利得很,迎合主人的態度,對他大翻白眼。守謙心中不安,就寫了一封辭別信,請管家代轉,說是準備回江南老家。舒元輿一點也不挽留。守謙無奈,第二天便收拾行裝,離開了舒家。出了長安城,還不住地唉聲嘆氣,想起叔叔以前對自己的恩寵,實在難以割捨,駐馬回望,淚下如雨。直到天黑,才抵達離城不遠的昭應鎮,忽然聽到從長安過來的人們紛紛議論說:京城發生大變故了,神策軍圍住舒宰相的宅第,將其一門老小、不論親疏,一併捕捉殺害,連幼童也未能倖免。守謙連呼「僥倖」——如果遲走一步,此刻不也成了刀下之鬼嗎?
或許有人會說:莫非舒元輿因參與謀劃甘露之變,怕連累了舒守謙,才故意與他鬧翻,讓他離開是非之地?這種可能性並不大,因為甘露之變,舒元輿與王涯都被滅了族。舒元輿的弟弟元褒、元肱、元迥,同時為官,除舒元褒早卒外,其餘全被殺害。他既然如此關照一個遠房侄兒,為什麼不設法讓親弟弟遠逃避禍?史稱舒元輿性情「詭激,乘險蹈利」(《舊唐書·舒元輿傳》),他阿附李訓、鄭注,凡是被這兩個人所嫉惡的大臣,他都不辨是非地加以彈劾,因此才當上了宰相。那王涯呢,雖然並未參與甘露之謀,是被宦官冤殺的,然而其在位時貪贓枉法,刻剝平民,百姓恨之入骨。臨刑時,觀看者中一片詬罵之聲,不少人還「投瓦礫以擊之」《舊唐書·王涯傳》),其貪汙所得的巨額家財則被神策軍士卒及市民們乘亂搬取,竟然搬了一整天還沒能搬完。
如此看來,舒守謙能夠逃脫這場殺身之禍,實在是僥倖;而王沐因硬捱進去而為甘露之變增加了一個冤魂,只能說是倒黴了。二人之不同遭遇,不知能否給百計鑽營、汲汲於功名利祿者一聲棒喝?
最後簡單說說甘露之變中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宦官仇士良。
仇士良(公元781——843年)是循州(今廣東惠州)人,順宗時入宮服侍太子李純(唐憲宗)。李純即位後仇士良頗有升遷,元和、太和年間,歷任監軍、內外五訪使等職,所至之處,勒索地方供應,「暴甚寇盜」(《新唐書·宦者傳上》)。李訓和鄭注為對付王守澄,提拔仇士良為左神策軍中尉。不料除掉王守澄後,掌控了御林禁軍的仇士良尤為驕橫難制,猶如引虎驅狼,宦官集團依然權勢燻天。
甘露之變後,仇士良氣焰尤盛,竟然敢於當著大臣的面,指著唐文宗李昂的鼻子數落其「過失」,而文宗皇帝呢,唯有「俯首」忍受而已。仇士良一度還想廢掉文宗,迫於藩鎮將領的壓力與朝中大臣的反對而未能如願。
文宗死後,仇士良又擁立文宗的弟弟李炎做了皇帝,這就是唐武宗。
唐武宗李炎雖然是宦官所立,卻頗有作為。即位之初,他表面上不得不對仇士良表示尊崇,實際上對宦官專權幹政也厭惡至極。他勇於決斷,大膽提拔才俊之士,重用宰相李德裕等,逐步抑制宦官集團,使朝綱頗有起色;他又出兵收復昭義鎮,制止東方節度使擴大割據的行動,重振了朝廷的權威。仇士良等宦官漸漸失勢,他怎肯甘心,便散播流言,妄圖挑唆神策軍鬧事。在這緊要關頭,武宗卻果斷地出撫眾軍,使謠言不攻自破,軍心也得以穩定。仇士良惶惑不安,過不多久,便推託有病,請求辭去神策軍中尉等職。武宗順水推舟,讓他當了一個毫無實權的「內侍監」。仇士良又苦苦哀求回家養老,武宗又應允了。順便說一句,仇士良雖然是個宦官,卻既有妻室,又有子女。唐順宗李誦在位僅一年(公元805年),仇士良於那一年入宮,其時已經25歲了,或許,他在入宮「淨身」之前,便已娶了妻室並生育了兒女?
唐武宗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六月,仇士良離開了皇宮。宮中的那些宦官們將他送至家中,仇士良對這些宦官們講了一番發人深省的肺腑之言:「皇帝萬萬不可讓他有閒暇,因為有了閒暇他必定要看書,看了書知道了前代興亡的經驗教訓,就會心懷憂懼,就會接見儒臣,見了儒臣又會納諫。這樣一來,他必然智慮深遠,並逐漸減少戲耍遊樂的次數與時間。於是我們這些人就會被他疏遠,更不可能得到什麼實權了。為你們大家著想,不如廣殖財貨,盛設飛鷹走馬,每天以擊毬打獵等聲色犬馬蠱惑其心,務須極盡奢侈靡費,讓其沉迷於其中,快樂無比而不願止歇。這樣一來,他必然會排斥飽學之士,對外面發生的事情也茫茫然一無所知。那麼,各種政務必然為我掌握,恩威也會自我而出,國家大權不就落入我們這些人手中了麼?」眾宦官都感激地再三拜謝。確實,仇士良在宮中掌權二十年,前後殺掉二王、一妃、四宰相,其玩弄權術之高明手段,簡直是爐火純青了。
然而,搗鬼有術,亦有效,卻畢竟有限。仇士良回家後沒過多久就病死了,與舒守謙一樣,僥倖得很。因為第二年六月,離他告老回家剛一年,就有宦官告發其罪惡——是不是受他「教育」的宦官之一,或者是不是受唐武宗暗示,都不得而知,只知道唐武宗迅速採取措施,雷厲風行地抄了他的家。仇士良如果還活著,會不會腦袋搬家,就難說得很了。
【作者】
沈淦,南通市教育科學研究中心退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