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有個女生朋友說,中國搖滾樂是靠姑娘撐起來的,你怎麼看待這樣的觀點?」
「我覺得其實不是,喜歡搖滾樂的女孩其實並不是太多,主要還是男的,女孩她不可能永遠喜歡這種東西,而只是一時的,年輕時這幾年喜歡一下就過去了,如果女的一直喜歡這個東西,那她就有問題了,反正我覺得是這樣。」
這對話發生在2011年,在彭磊的電影《樂隊》上映時,搜狐對他進行了一次採訪。大概他自己也不會想到,將近十年之後,這段文字會隨著樂隊再次走紅被重新掛到網上引發討論。
2019年的夏天,這段對話不僅激起了許多女性的不滿,也引來了一波媒體的討論。當時採訪彭磊的記者出面澄清:「彭磊不是性別歧視,他說的是國內大環境下女性的困境,做女樂手比男樂手困難太多,能堅持下去的絕不是一般人。」
新褲子的女貝斯手趙夢也出來說:如果他是歧視女性的人,我又怎麼可能在樂隊呆那麼久?首先我在這裡,就證明了一切。
於是,最開始質疑彭磊這段話的人,被扣上了「田園女權」、「女拳師」的帽子,甚至在一些自媒體的描述中,他們都變成了不在乎搖滾、不認識彭磊、斷章取義、被營銷號無腦帶節奏的人。
△截圖來源:知乎
但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彭磊這段話到底是在表達什麼?那些在舞臺上光彩照人的樂隊女孩真的那麼酷嗎?如果是,她們酷在哪裡?在標榜獨立、平等打破常規的搖滾樂內部,真的不存在某種約定俗成的性別約束嗎?
被搖滾規訓的「酷」女孩形象
酷女孩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是擁有奇異的發色、文身、在身體的各個部位穿孔,擁有各種朋克元素裝飾?還是要放蕩不羈、特立獨行?是要中性打扮,不辨雌雄,會吸菸,能喝酒,能夠和身邊的男性朋友稱兄道弟打成一片?
以上這些所謂「酷」女孩的形象,只是一種社會約定俗成的形象認知:要麼在外貌衣著和思想行為上的標新立異、特立獨行;要麼讓自己的穿衣打扮和行為舉止都更接近男性。
當我們把這種認知放到搖滾樂舞臺中那些熟悉的酷女孩身上,也都十分契合。
朋克教母Patti Smith年輕時一直保持著非常中性化的硬朗打扮,在她早期的朋克專輯中,也很明顯地採用了一種更加粗糲狂野的、不那么女性化的唱腔。
△Patti Smith的朋克專輯《horse》的封面照片
白色襯衣和牛仔褲修飾掩蓋了原本的女性曲線
凌亂蓬鬆的黑色短髮也看起來中性風十足
中國的搖滾女歌手羅琦1996年發行的第一張專輯《快樂機器》的封面上,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身著黑色皮衣緊身褲,坐在鐵軌邊的年輕女孩,短髮、清瘦,線條硬朗,表情淡漠,你甚至很難一眼就辨認出她的性別。
△羅琦第一張專輯《快樂機器》封面照片
不知不覺中,女性搖滾歌手的中性化形象已經成為了人們對搖滾酷女孩的一種既定形象認知,這些站在舞臺上的女性樂手想要被所謂的搖滾圈接受和認可,是否就要拋棄自己一部分的女性特質,打造出更中性的形象呢?
去年,《樂隊的夏天》的衍生綜藝節目《樂隊我做東》中的一期,臧鴻飛拿起手機代表廣大網友向兩位女性音樂人提問,提問前他就明確表示:以下問題網友們好奇的是,搖滾女孩們,是不是有和普通女孩一樣的興趣愛好?
不過度自拍p圖、不關注美妝產品、也不知道誰是李佳琦,這些答案在節目中播出後很快就成為了網友們熱衷討論的話題,並恰到好處地滿足了人們對搖滾女孩的想像。在接下來的兩個問題中,臧鴻飛又向她們提問了最喜歡的男明星,和在31支參賽樂隊中她們眼裡最帥的男樂手。
我不知道這些問題是否真的來自網友的提問,還是節目組提前設置好的流程,無論如何,從後期的字幕效果製作、剪輯和問題設置中都能很明顯地看出:節目組想要打造出搖滾女孩與普通女孩不一樣的酷女孩形象,並且這個形象一定要與大眾的心理預期相符合。從節目播出後觀眾的反映來看,作為一檔綜藝節目,它非常成功。
△誰年輕時沒愛過煙燻酷女孩Avril Lavigne
但事實上,節目之外打開女性音樂人的微博,你會發現她們中很多人和普通女孩一樣喜歡發自己的自拍照,甚至會分享使用的口紅色號。
從搖滾樂幾十年的發展歷史來看,它確實是一種男性氣質主導的音樂,縱觀整個搖滾音樂歷史上的明星,也以白人男性為主。搖滾樂,特別是朋克和金屬中所追求的那種力量、速度、技巧和音量也進一步強調了它的男性氣質。
這種傳統認知,讓經紀公司一直以來都更傾向於把搖滾女孩朝著一種更加中性、粗糲、不拘小節的形象去包裝。甚至在樂隊內部,男性樂手也會更願意用一種男性化的方式去與這些女孩相處,就像龐寬在節目中所說:更多的時候在樂隊中並沒有把她當做一個女孩,如果覺得她很漂亮很心動,是很容易出事的。
△寬博士,圖片來自龐寬微博
在這樣的環境中,很多樂隊女孩也逐漸認同和接受了自己的中性化角色,甚至不斷避免自己的女性化特徵給樂隊帶來麻煩,她們擔心由於自己化妝時間太長而讓男性成員等待、擔心自己的行為或語言是不是顯得太「娘」。
但遺憾的是,即便女孩接受了這種潛移默化的樂隊文化規則,依然很少有人真正關心她們的音樂到底有多酷,人們對這些「酷女孩」的好奇心仍然停留在她們個人的私生活上,更想知道她們曾經和誰談過戀愛,和誰在一起,離過幾次婚,是不是整過容,甚至會站在某種針對女性的道德高地對她們評頭論足……
這不禁讓人思考,樂隊女孩們真的有看起來那麼酷嗎?這種酷是否只是幾十年來女性樂手在搖滾樂的商業環境中,一種約定俗成的生存策略?又或者對女性而言,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酷」呢?
舞臺之下的另一種女性形象
在聚光燈之外的舞臺下,還有一群搖滾女孩在用另一種方式參與著搖滾。豆瓣一個叫做「月亮組」的隱藏小組首頁上一直寫著:「我們代表月亮消滅居心不良的樂手。」
△截圖來源:豆瓣
這裡的很多姑娘被人們稱為「果兒」,這個詞來源於英文groupie。
上世紀60年代,隨著搖滾樂在歐美國家蓬勃發展,出現了大量追星族,其中有一部分女歌迷企圖與搖滾明星發生性關係或是保持一種浪漫關係,這部分女性在當時被稱為groupie。
△1969年出版的《滾石》雜誌,封面主題「骨肉皮與其他女孩」
而搖滾樂也確實從誕生伊始就與性暗示存在著密切的關係。它是混合了爵士、搖擺樂、以及多種風格的黑人布魯斯音樂而誕生的音樂。
在英文中,首次把rock和roll這兩個單詞合併使用,是在1912年,一首名為《The Camp Meeting Jubilee》的黑人聖歌,歌詞中寫到「We』ve been rocking and rolling in your arms」——這裡的搖擺在您的懷抱中,是一種宗教信仰的表達。
△《The First Rock And Roll Record》專輯
但是到了1922年,在Trixie Smith的歌曲《My Man Rocks Me(with One Steady Roll)》中,其中歌詞已經非常明確地帶有了性的含義。在這種從宗教讚美詩到世俗化含義演變的過程中,搖滾樂起始就在自己的名字裡打上了性暗示的文化烙印。
這也意味著,在以男性樂手為主導的搖滾圈,從一開始就有了女性以自己的身體、或是一段羅曼蒂克式愛情提供者的身份參與其中的傳統。這種參與方式甚至可以不是指某個具體的女孩,多數時候,女孩們都以「姑娘」這個名稱存在於男性樂手的歌曲中。
「姑娘」為臺上的男性樂手和臺下的女性樂迷都提供了一種浪漫、曖昧的想像氛圍,也讓搖滾樂肇始階段中那種朦朧的性暗示得以在音樂現場再次復活。
但在這種關係中,「姑娘」的思想和情感表達往往並不重要,關於她們形象塑造的話語權依然掌握在男性樂手手中。所以人們對「果兒」這個群體的認知甚至她們部分人的自我要求,始終追求的是建立身體層面的關係,避免發生感情上的糾葛。
△瘋狂的樂迷們
但今天月亮組的存在,又恰恰說明女性其實很難以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參與到這段關係中。在很多曝光樂手的帖子裡,你會發現,女孩的憤怒往往來源於:對樂手付出了身體之外的情感寄託卻落空,所以失落和憤怒。
在已經性解放的今天,另一種廣泛存在的論調是:所謂「果兒」其實和「線下陌陌」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只是這部分女性喜歡的恰好是樂手。但假如這些人不是舞臺上閃耀的搖滾明星,僅僅是他的身體會對這些女性產生吸引力嗎?
△攝影家Cecil Beaton記錄的相片
滾石樂隊主唱Mick Jagger與著名骨肉皮Anita Pallenberg
無論是隱藏存在的月亮組,還是許多人提到「果兒」時好奇、不屑、甚至憤怒的態度,都使得這個真實存在的群體長期處於一種面目模糊的狀態。在女性慾望仍然不被正視的今天,這些女性的形象也始終難逃被一部分人冠以不正經、不自愛的蕩婦汙名的命運。
但在寫輕蔑與不屑裡,很少有人思考,這種從搖滾樂伊始就出現的文化特徵,是否意味著搖滾樂為女性敞開的門,也許本身就沒有那麼寬廣?
於是女性進入搖滾樂的路,仿佛被粗暴地簡化為了兩條:
1、要麼拋棄掉你的部分女性特徵,以哥們的身份和這些男性樂手肩並肩站在一起;2、要麼站在臺下成為他們歌中唱到的「姑娘」。
而那些更加鮮活的,充滿女性特質的聲音,卻總是在被一種叫做「酷女孩」的聲音所淹沒,而這甚至是很多「酷女孩」自己也沒有察覺的事。
搖滾的內在矛盾和女性自我認知
90年的美國搖滾圈,曾經掀起過一場由女性主導的暴女運動(Riot Grrrl),這些搖滾女孩自編雜誌,組建樂隊,支持女性權益,想要顛覆當時以男性為主導的朋克搖滾現狀。
她們用一種憤怒、挑釁甚至是刺耳的人聲,大膽表達女性的獨立意識,講述女性幼年時代遭受性虐待的經歷,希望為更多年輕的女性樂迷提供一個有利的環境。
Riot Grrrl運動的頭號樂隊Bikini Kill,演出時在舞臺前方開闢出了一個「僅限女士」的區域,這裡常因朋克演出中很多男性樂迷的暴力行為,而成為女性的禁區。在這個「僅限女性」的區域裡,女性樂迷在演出中自由地跳舞、享受音樂,不用擔心遭受男性樂迷暴力行為的影響。
△「僅限女士」區域
但是暴女運動在當時並沒有得到媒體的承認和認可,她們一些大膽張揚的女性特質、表達女性慾望的行為,即便在當時朋克搖滾地下運動的內部也被冠以「Bitch」、「厭男者」、「王八蛋」等惡名,只要這些女樂手為了讓女性獲得站在前排的權利,而清理「僅限女士」區域的男士,就會被指責疏遠觀眾,但這種指責從來不會出現在男性樂手身上,因為他們演出的狂舞區域中幾乎全是男性。
搖滾樂作為一種強調獨立、自由的音樂,一直被寄予著一種顛覆傳統、打破常規、尋求公平正義的希望,但它的內部卻自始至終都包含著某種悖論。無論是誕生之初白人對黑人音樂的剽竊和佔有,還是女性極其有限的話語空間。
但這些矛盾往往會被一種年輕的激情所掩蓋,當狂熱的青年們在舞臺下高高豎起金屬禮,大喊著搖滾樂牛逼的時候,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很多人聽不到,也看不到那些不和諧、不搖滾的聲音。
△Long Live Rock『N』Roll搖滾萬歲!
甚至在現場遭受到惡意擁擠、騷擾甚至踩踏之後的女性,會默認這就是參與搖滾樂的一種規則,她們不僅自己選擇了沉默,還會去質問那些發聲的女性:
「就你矯情嗎?你怎麼這麼不搖滾。」
很遺憾,這是暴女運動已經過去二十餘年之後,一部分女性對另一部分女性的責問。同時令人慶幸的是,越來越多樂迷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
現在讓我們回到文章的開頭,再來看看彭磊說的這段話吧,相比較憤怒,它更讓人覺得可悲。
我完全相信他對女性並沒有惡意,在二十多年的樂隊經驗中,他親眼看到了這些樂隊女孩的真實生活到底有多少辛苦與無奈,也看過了很多搖滾女孩是如何離開的。從某種角度來講,他其實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向人們描述了一種搖滾圈女性處境的殘酷事實。
△年輕時的彭磊
他也許是想要用自己的觀察和經驗善意地提醒女孩們,搖滾樂是一條並不那麼適合女孩的,充滿艱辛的道路,你的熱情可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消退。
從某種角度講,作為男性,這種壓力並沒有直接作用在他的身上,他雖然同情這些女孩的經歷,但只要自己不是歧視女性的人,就間接默許和接受了這種不正常的性別規則,這其實也是整個社會語境中大多數男性在做的事。
讓我們對比一下音速青年的女貝斯手金·戈登曾在自傳《樂隊女孩》中寫下的一段話:
「從文化上而言,我們不允許女人那麼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因為那樣很可怕。對於這樣的女人,我們不是迴避她們,就是把她們視為瘋子。用力過猛,過於強硬的女歌手往往難以持久,她們是曇花一現,是天邊划過的閃電或流星。」
△金·戈登
其實這段話和彭磊描述的女性處境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但在金·戈登的語境中,你會感受到她身為女性的壓抑和擔憂,她開門見山地指出這種現象的社會文化原因,而不是用沉默去默認這種環境的壓力,去勸退女性。
這些有力量的發言人,是年輕人的表率和偶像。他們可以告訴別人,新時代的搖滾精神,與穿著、打扮、行為無關,而與內心的聲音有關。
△金·戈登
如果真的有一種所謂「酷女孩」的樣子,那就是沒有被定義的樣子,她們可以自己選擇成為各式各樣的人,不必受到某種強大文化的規訓,也不再被某種默認社會壓力影響。
愛搖滾的女孩也可以是美妝博主,或是自拍狂魔、追星女孩;站在舞臺上的她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戀愛,無所顧忌地衰老,能夠隨心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不再因為身為女性的壓力而選擇放棄……最重要的,她們是認可自我的女性。
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哭著被人剪掉長發,而是為了一些還不明白的道理,自己舉起剪刀。
*部分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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