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無冕財經
作者:吳靖、吳曄婷
「摘下口罩,張嘴,別動」,身穿防護服、頭戴防護面罩的醫護人員,把一根白色長管伸進了我的咽喉,上下左右來回了五六下,然後取出、迅速塞進另一個人手中的取樣管,接著示意我戴上口罩、離開,全程不到2分鐘。
▲採樣的過程不到2分鐘。本文照片均為吳靖拍攝。
昨天(6月17日)晚上9點左右,我在朝陽規劃藝術區完成了核酸檢測的採樣。據北京市政府通報,6月13日至16日,北京已完成35.6萬人的核酸檢測,6月17日又將完成對大數據篩查的35.5萬涉疫市場相關人員的檢測工作。而我,就是這70多萬人中的一員。
之所以要檢測,是因為前幾天去了新發地。6月13日下午,我第一次來到新發地,這裡已被封鎖。我撥通一位貨車司機的電話,當天凌晨,她剛從煙臺送貨過來,親歷了市場被封鎖的過程,並在核酸檢測之後去了酒店隔離。
6月15日和16日兩天,我和同事又撥打了100多位新發地商戶的電話。他們有的沒有接聽,有的說一句「我正在地壇醫院呢」就掛斷了電話,也有的願意多聊聊,一位商戶說:「我身邊大概有20個朋友確診了」。
16日晚上,北京將應急響應級別從三級調至二級,而我,接到了要求核酸檢測的電話,接下去有可能還要接受隔離。曾經的傾聽者,開始和這些商戶們有了相近的命運。
如果放在更大的範疇來看,我們永遠無法預知病毒會在何時、何地降臨到何人的身上,2019年12月的武漢、2020年6月的北京……某種意義上,那些感染者是在代表未感染者承受無妄之災。面對病毒,我們命運與共。
▲在排隊等待做核酸檢測時,有人擔心病毒傳播,套上了腳套。
只要從新發地附近經過都會被大數據抓取到
6月16日,北京應急響應級別上調的發布會召開之前幾個小時裡,我先是接到街道的電話,「您去過新發地嗎?」
我很疑惑,我既沒有在新發地有消費記錄,也沒有進去過,怎麼摸排到的呢?對方倒是很有耐心,「只要從新發地附近經過,在那裡停留、打電話或者開個軟體,您都會被大數據抓取到,記錄下來」。
「您有個心理準備,出門做好防護,可能要居家隔離14天。」他接著說。
到了晚上,又接到來自北京市防控指揮部的電話,講的內容差不多。電話後,收到了一條來自朝陽區新冠肺炎防控領導小組辦公室的簡訊:經過全市大數據分析,您可能在5月30日(含)以後去過新發地批發市場附近。簡訊要求即刻停止外出,並填寫行動軌跡信息,並且接下來要等待街道工作人員的消息,去做核酸。
6月17日,我再次接到街道電話,第三次核實完行動軌跡後說:晚上6:40在附近集合,坐大巴車去集中檢測。
到了晚上,因為大巴堵車,集合時間推遲了1個小時。和我一起去做核酸的,還有7個人,加上一個街道工作人員,間隔著坐在大巴上。閒聊中得知,我們這幾個人的共同點是,都沒進過新發地,但都在5月30日後的這段時間路過新發地或者在附近停留過。
比如,有位中年男子周末開車帶小孩去北京野生動物園,路過附近高速。另一位年輕男子回憶了半天,大約是去大興區開車經過了那附近。
誰來決定哪些人要做核酸檢測呢?我向街道工作人員拋去了疑問,他回答:市防控指揮部直接給的名單。
沒過20分鐘,我們到了核酸檢測的集中點,我一看招牌,不是朝陽規劃藝術區嗎?這簡直就是昨日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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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7日晚,坐在核酸檢測點現場休息的工作人員和市民。
4月14日,我從武漢回北京那會兒,正逢北京嚴格檢查武漢入京者,我剛到北京南站,就被專車接到這裡進行核酸檢測,人流湧動,回想起當時,現在發生在眼前的一切:穿著防護服走動的工作人員,套上腳套、瘋狂噴灑酒精的民眾,有些恍惚。
我們每個人都要出示北京健康寶,之後收到一個檢測單號,手機一掃,是一家檢測公司的公眾號,錄入信息後,聽說一天左右就可以在上面查詢到檢測結果。
8:40左右,我們到了規劃館大廳。裡面擺著幾張分開的桌子,兩個工作人員為一組,給我們輪番檢測。我走過去,看見凳子上、周圍的地上、工作人員的手套上都溼了,原來每一個人進來前,他們都要對周圍所有區域都噴灑一次酒精,減少可能發生的環境汙染。我剛坐下,其中一個人麻利地拆開袋子,取出一個白色長管給我做了採樣。
回大巴的路上,另一個檢測完的人和我閒聊,講起他的一個朋友,在新發地市場的停車場停了20分鐘車,就被社區告知要在家隔離14天,還被貼了封條,等隔離完再帶去做核酸檢測。講完以後他問我,「你說,這大數據是不是很迷?」
回到車上,我問街道工作人員,檢測下來如果是陰性了,還要隔離嗎?他沒有明確回答,說:等結果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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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7日晚上9點,一群人正在排隊等著做核酸檢測。
我們撥打了100多位商戶的電話6月13日下午,我第一次來到新發地市場附近,這裡已經封鎖。接著又去了11公裡外的京深海鮮市場,新發地市場的三文魚,大多是從這裡進貨。各家商戶正在忙不迭將自家打包好的海鮮向外搬運,30攝氏度的炎炎烈日下,大顆大顆的汗珠從他們身上落下,他們要在夜裡12點前把市場裡的存貨都運出去,發往全國各地,幾乎沒有任何時間彼此閒聊。
市場大門口一旁的蔭涼樹下,有三四個中年男子站在那兒,盯著這些在搬運海鮮的人看。他們是京深海鮮市場的商戶,其中有一位做了七八年,主要售賣淡水魚。6月12日他接到市場部通知,6月14日要封鎖市場,當晚便聯繫之前的一些客戶,以比成本價高一點點的價格將所有存貨拋售出去,第二天一個上午的時間,存貨都被運走了。下午便在市場門口待著,想看看其他商戶的進展。疫情捲土重來,旁邊的三文魚商戶受到極大影響,他擔心自己的生意也會受到牽連,甚至出現了轉行的衝動,但還沒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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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3日,已被封鎖的北京新發地農產品市場。
一位貨車司機講述了新發地被封當晚的親歷。6月13日凌晨00:40,她從煙臺剛剛送貨到新發地水果市場,「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但進了大門後,發現有警車,她開著貨車順利進入,見到僱主後,00:50開始卸貨,一共只有15噸櫻桃,速度很快,40分鐘就卸完了。但當她準備離開時,新發地已經被封鎖了。
當晚,很多和她一樣的貨車司機滯留在新發地水果市場的空地上,她在車上睡了幾個小時,凌晨4點,被叫起來去做核酸。她估算了一下,現場大約有1萬多人,幾百輛公交車一輛接著一輛,將他們載往不遠處的另一片空地上,每輛車50人左右。檢測後,她被迅速帶到了12公裡外的酒店,開始隔離。
6月15日和16日,我和同事又一起撥打了100多位新發地商戶的電話。
第一通電話,是一位賣魚的商戶,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我正在地壇醫院呢」。他是一位確診者,和其他患者一起正在地壇醫院進行治療。祝願他們早日康復。
此後再打,有的沒接,有的只講幾句話,有一位說:「我現在很不舒服,困在酒店隔離,心情很不好,不想說話」。
不過,也有兩位願意分享他們因疫情而改變的生活。
「我身邊有大概20個左右朋友確診全是我們老鄉」
一位鄭先生(化名),是冷凍區的商戶。他說:
我現在自己狀態很好,身體沒有症狀,主要是經濟上的影響比較大,但也沒辦法。
我是14號做的核酸檢測,上門進行採樣,(6月15日晚上)結果還沒出來,抗體檢測還沒做,應該要等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之後做,估計後續還得測幾次。
我身邊有大概20個左右朋友確診,全是我們老鄉,都是雄安新區的。在北京市場這邊做冷凍食品和水產品生意的,雄安新區來的能佔到50%左右。
病源主要發生在海鮮區,不單是三文魚,就是海鮮區。具體這個病毒是怎麼來的,我也說不好。
確診的朋友基本上都是輕型,要不就是無症狀。
11號封閉的大廳,裡面的人員基本上都集中到了酒店隔離。像我們這樣後來封閉的大廳,大多是居家隔離,市場封鎖之後,同步把新發地市場周邊的11個小區都封閉了。
目前我隔離在家,是吃家裡儲備的口糧,暫時還夠。如果不夠了,市場有統一的安排,他們會派人來配送,送水、送菜。受到疫情影響,菜品不會像之前那麼多元化,只是有幾個大單品,能保證基本的生活需求。
市場內的蔬菜、冷凍產品、水產品、肉類全部封存了,要從外地直接調新的蔬菜和肉類等進來。
關於隔離多久,現在還沒有說法,我估計至少得等疫情穩定住,所有陽性患者全都安置好,還得居家隔離14-21天,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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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7日,臨時用於核酸檢測的朝陽規劃藝術館館內,工作人員正在採樣。
提前交的攤位費,會打水漂嗎?一對老夫婦,在市場裡賣白條雞。老先生說:
我和老伴兩個人正在酒店隔離。我們是賣白條雞的,就是殺完拔了毛清理好內臟的雞,攤位在牛羊肉水產綜合大樓。
我們夫妻倆住一個房間,已經檢測了,結果沒事兒,這兩天還抽了血做檢測。目前住酒店還沒說費用怎麼算,暫時住宿、吃飯、檢測都沒有自己花錢。
我們通常凌晨兩點上班,開始備貨,(11號)那天凌晨市場突然開始加強警戒,但一開始我們沒受影響,繼續準備開早市。一般來說,六點以後,整個市場就開始熱鬧了。但那天到了六點半、七點,市場通知整個大廳需要封閉,不許出,也不許進,所有商戶就在自己的攤位上等著。
我們是個小攤位,就我和老伴兩個人打理,每天的進貨量大約一千斤,不像那些生意做得大的,有飯店、超市之類大客戶,每天至少幾千斤進貨量。我們只是做零售生意,來買雞的大多是市民個人,有的都是老客戶了,一次來買三四隻、五六隻雞。那天早上有老客戶已經到了市場門外,給我打電話,但他們進不來,我的貨也送不出去。後來,大家都知道市場封鎖了,也就到其他市場採購了。
當時我們不知道市場有人確診了,猜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都知道這事兒跟新冠疫情有關係,所以也都比較配合,沒有人吵鬧,大樓內部其實可以自由走動,但大家都在自己的攤位上呆著。
上午10點多、11點左右,我們集中排隊進行核酸檢測,大概有十多個穿著防護服、背後寫著名字的醫務人員來給我們取樣,取完樣本之後,大家回到各自的攤位上繼續等著。
當天晚上市場給我們安排了晚飯,然後到了附近的酒店隔離。
我們是河北保定易縣人,在北京好幾十年了,一直在新發地設攤。市場裡易縣老鄉不少,牛羊肉片區佔了一半以上。
之前在疫情期間,新發地都沒有封鎖過。武漢這麼嚴重,我們新發地這邊一例都沒有,這裡是北京的菜籃子工程,年初七就恢復營業了。
但這次可能夠嗆,大家可能都不敢去了。
我擔心結束隔離之後,我們怎麼辦?家裡孩子可能也不敢讓我們回家。原本住在新發地市場邊上的小區,我們出去之後,小區能不能讓進去?可能會有家不能回了。
我們老倆口的收入主要就是靠這個攤位,損失太大了。攤位費是按季度繳的,7月1日應該繳第三季度的,我們提前20天繳了,攤位費是每月每平方米7元,我們的攤位算是小的,每月3000多元,一季度一下子繳了9000多元。市場現在也還沒跟我們說會如何處理。
等恢復之後,生意肯定還得做,因為我們跟市場籤了攤位租賃合同,合同還沒到期,單方面違約,就虧了。
今年生意不好做,市場競爭太激烈了,一斤雞本來也就掙幾毛錢,疫情之後,掙得更少了,其他商戶也一樣。每個月除了攤位費、租房、吃飯,也就掙幾千塊錢。尤其是今年疫情之後,跟往年相比,交易少了一半還多。我們做生意,還沒有打工掙得多呢,本大利小。現在這還沒抬頭呢,又碰上了這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