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網翻譯/青年觀察者張成】
一個秋日的早晨,史丹福大學的穆蘭尼向我抱怨現行的QWERTY電腦鍵盤布局。他並不是一名技術人員,也不是德沃拉克鍵盤(一種將常用字母都歸在一起,以期提高打字速度鍵盤布局,1936年由美國人奧古斯特·德沃拉克設計——觀察者網注)的忠實粉絲,他研究的是中國現代史。我們正在一起策劃一個關於中國打字機和鍵盤的展覽,在策展的過程中穆蘭尼得出結論:在西方人執迷於QWERTY鍵盤布局時,中國在科技上早已把西方甩在了身後。
他的觀點至今仍非主流。由於漢字有將近7.5萬個,遠比字母體系複雜得多,因此歷史上人們一直認為中文與現代科技是不相容的。如何用打字機打出漢字,用漢字發電報,甚至如何用漢字與現代世界溝通?如果你是一個劍橋畢業的、熟悉並熱愛希臘文的西方古典主義者,也許會得出結論——漢字是古老迂腐的,再由衷讚嘆一句「字母表萬歲!」
但是,穆蘭尼卻認為,計算機的發明可能會將龐大漢字字符庫的劣勢轉變為優勢。
穆蘭尼近期與人合作出版了兩本有關計算機和中文打字機的書。他跟我聊了聊研究的收穫。他的發現讓我十分激動,因為這不僅關乎中國,更關乎人與計算機的關係。計算機不只是硬體,它更是溝通人與軟體的媒介。他說:「使用QWERTY鍵盤是與電腦溝通最早、最原始的方式。你按下A,屏幕上就跳出字母A,實際上這一操作並未充分利用電腦處理器和內存的性能,可以說是大材小用了」。然而在中文電腦上使用QWERTY鍵盤鍵入字母A,電腦就會給出與這個A關聯的所有漢字。在電腦上輸入中文要求計算機各層軟體協調工作,用戶在使用電腦的過程中很容易就可以發現這一點。
換句話說,輸入中文的本質是給電腦一串指令,電腦給出你要輸入的漢字。穆蘭尼認為會打字的中國人都是「懂代碼的人」。現在有各種各樣的中文輸入法,但是西方世界卻仍然只能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打出想要的內容,無法靠升級軟體帶來任何輸入法的進化。「很多人一個半世紀以來都堅信字母體系是最科學的文字體系,你很難改變他們的想法」,穆蘭尼說。
穆蘭尼表示,歷史上中文打字方式非常落後,但正是這段歷史激勵著中國人在計算機軟體大發展時代充分利用軟體優勢,最終使得現在輸入中文的效率超過了輸入英文。
1871年電報進入中國的時候,最早使用電報的那一批人不得不在語言面前向西方科技低頭。一位荷蘭的天文學家和法國的海關官員提出了解決方案,即給每個漢字一個四位數的電碼,再將電碼編成摩爾斯電碼的點劃線。這的確是有用的,但是卻使得中文傳輸處在弱勢地位。摩爾斯電碼用五位點劃線表示數字,而只用一至三位點劃線表示字母。這使得發送中文電報既昂貴又沒有效率。據一些人說,前總理周恩來出訪時,發送電報是最大的一筆開銷。
中文打字機也十分笨重,2000多個常用漢字擠在厚重的底盤上。打字員通常需要在鍵盤上找到對應的漢字,重重地將推桿敲在紙上。如果你要打的不是常用漢字,那麼就得在備用底盤上,大海撈針般地從幾千個漢字中找出你要的那一個。
與此同時,也有許多人在不斷嘗試尋找發送電報更簡便的方法,試圖發明更適合中文輸入的打字機。為此,他們必須找到漢字新的索引方式,把漢字分解成一個個小部分。比如四角號碼檢字法就以漢字四個角上的形狀對漢字分類。十種不同角的形態被冠以0到9十個數字,以順時針鍵入四個角的形狀所對應的代碼,就能打出相應漢字。如果你不會寫漢字,你也許不會覺得這個發明多麼精妙。但事實上,這是對於漢字徹頭徹尾的一次再思考。
打個比方,這就像是你不再一個一個字母地輸入英文單詞,而是根據上伸(如d,b,l,h)或下探(如p,y,g,j)的字母個數來表示單詞。以抽象代碼的方式進行檢索,這一想法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中國人的創新。
穆蘭尼說,隨著計算機的普及,中文輸入法的種類愈發多樣,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甚至掀起了輸入法戰爭。不同的輸入法對思考漢字提出了不同的要求:也許是按照四個角來思考,也許是三個角,也許只是部首,或者是筆畫順序。還有一些人則嘗試了拼音輸入法,在QWERTY鍵盤上通過對軟體的應用將字母轉化成文字。隨著技術的不斷突破,這些輸入法現在都可以為你預測將要輸入的漢字。比如,你如果要輸入一段話,只需要輸入每一個字對應拼音的第一個字母。換句話說,系統聯想出你接下來要輸入什麼。以軟體輔助的中文輸入法將會勝出,事實上我覺得它已經贏了。西方人有必要知道,我們目前「敲擊什麼就輸入什麼」的鍵盤具有很大局限性。不過即便如此,估計美國人也只能理解到這一程度。
總部設在西雅圖的Tegic公司最初發明T9輸入法時,創造了手機上新的字母排列方式。通常人們以數字2代表a,b,c,以數字3代表d,e,f,以數字4代表g,h,i,以此類推。T9輸入法的用戶可能並不陌生,如果要打「hone」一詞,輸入「4663」後,要先划過「good」,「home」和「hoof」後才能找到「hone」。但是Tegic最早開發了以數字代表字母的新方式,既不按照QWERTY的順序,也不按照字母順序,只為優化輸入法避免重複。
但是這一輸入法未獲成功。Tegic公司的聯合創始人瓦倫丁回憶道:「你不能在手機上改變字母的排列順序。因為現行的字母排列方式已被廣泛接受,我們不得不採用這種低效的輸入法」。
在中國讓用戶接受新的事物就沒那麼難,因為中國用戶的使用習慣尚未固化。中國T9輸入法是基於漢字筆畫開發的,每一個數字代表不同的筆畫。瓦倫丁表示,由於中文T9筆畫輸入法帶有聯想功能,因此用戶平均只需要輸入1.4個筆畫就可以打出一個字,而一個漢字通常由9筆組成。這是輸入效率上的一大飛躍(順便提一句,瓦倫丁在越戰時期是一名中文翻譯,他聽錄下中文的四字電碼,並將其譯成漢字,因此他對落後的中文輸入法深有體會)。
克裡斯蒂娜是一名獨立設計研究員,也是一位民族志學者。她說:「在中國,過去十年裡手機的普及意味著許多新用戶第一次開始學習在行動裝置上輸入漢字。他們此前對QWERTY鍵盤沒有什麼經驗,因此他們更容易接受新的輸入法」。新的輸入法家族包括T9筆畫輸入法,QWERTY鍵盤上的拼音輸入法以及觸控螢幕手寫輸入法等等。
「如果你找50個人,讓他們輸入一樣的東西」,穆爾尼說,「然後你自己觀察他們在鍵盤上的操作,你也許會發現50種不同的操作方式」。新的輸入法不斷湧現,其中一些新的英語輸入法效率更高,比如ShapeWriter和Swype輸入法,使得用戶能夠一次動作划過所有字母打出單詞。但是似乎它們並未獲得用戶的認可。舊的QWERTY輸入法足夠用,誰會僅僅為了在手機上打字快一點而完全從頭開始學習一種新的輸入法呢?
穆爾尼的說法也許有些刺耳,「在使用字母的國家,有一種過於自滿的氛圍。我個人認為,這不是對字母的主觀崇拜,而是因為人的懶惰,不想學習效率更高的編碼輸入方式」。穆爾尼這是在挑戰QWERTY的「權威」,挑戰西方科技的根本協議標準。
人們之所以覺得他的話刺耳,是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挑戰西方權威了。電報和打字機的發明與字母的思維方式息息相關,之後的計算機和網絡協議亦是如此。中文使用者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讓他們的語言適應科技的發展,直到計算機的發展使得中文重新獲得地位。這使得中文世界與科技的關係變得比英文世界還要密切和深入。
(青年觀察者張成譯自《大西洋月刊》,觀察者網馬力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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