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延春/攝影 王蒙在大明湖畔觀光。
習近平總書記最近在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上強調,民族團結是各族人民的生命線。各民族要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相互包容、相互欣賞、相互學習、相互幫助,像石榴籽那樣緊緊抱在一起。著名作家王蒙5月22日、23日做客山東大眾報業集團,為採編人員作了一場題為《文化自信與文化定力》的報告(內容詳見本報第10版),他還滿含深情地談到了第二故鄉新疆。
王蒙先生曾經在新疆生活了16年。今年初我到新疆採訪姑麗娜爾·吾甫力教授,她說去年王蒙到喀什師範學院演講半小時,第一句話用的維語:「孩子們,你們好嗎?」當時維吾爾族學生都瘋了一般熱烈鼓掌,激動得不行。然後王蒙講多麼熱愛新疆,他說得不多,但是感染力超強。王蒙講完後,他的書,整個喀什搶購一空。以前他們覺得王蒙是個大作家,離他們很遠,但是沒想到王蒙的維語說得那麼流暢,心理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要拆除語言上的障礙
記者(以下簡稱記):王蒙老師,我聽說,您一到新疆,您的那些維吾爾族老朋友好多都激動得撲到您懷裡哭。姑麗娜爾·吾甫力教授說,王蒙了解維吾爾族文化,肚子裡裝著維吾爾族的習俗、理念、諺語,如果不進入核心,就不能了解這個民族,王蒙進入民族文化的核心,他是用維吾爾語來思維。
王蒙(以下簡稱王):姑麗娜爾·吾甫力是一個才女。我的長篇小說《這邊風景》她寫了很長的評論《以「民族志」書寫方式講述「國家故事」》。
記:您的維語說得這麼好?怎麼學的?很多人說學不好?
王:學語言,學習少數民族語言,首先從內心深處要尊重,不尊重,永遠學不好。有的人是抱著輕視少數民族的態度去學,這怎麼行?排斥不行。就跟現在有人說,我才不學英語呢,我是愛國。這是以無知為愛國,以愚蠢為愛國的表現。你這不是愛國,你是在害這個國家。
說到我跟維吾爾族朋友的感情,那還真得從語言開始。我到伊犁農村勞動鍛鍊,完全和維族人民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勞動,趕上「文革」了,大家天天念《毛主席語錄》,我就乾脆背維吾爾文版《毛主席語錄》(採訪時王蒙即興背誦了一段)。
記:語言是交流的基礎。衝破文化之間的隔膜,破除不同文化體之間的認知逆差,首先要破除語言上的障礙。
王:除了語言之外,還有很多,比如飲食習慣。現在全國好多地方在援疆,援疆工程是一個民生工程,更是一個民心工程。在這個工程中一定得把民心爭取過來。我到過一個省市的援疆指揮部,他們很努力,但是他們告訴我說,我們這裡很多人不習慣吃新疆的飯,我們這兒廚子都是從某大城市帶來的。我聽了以後就很難過,你怎麼接近當地的人呢?群眾路線,講的是同吃、同住、同勞動。人家的飯,你都嘗不出味道來。這怎麼能打成一片呢?看著是小事,其實小事不小。
看歷史上的民族政策
記:看您的小說《這邊風景》,寫到維吾爾族漢族之間的融洽關係,真是美好。其中,有個細節。說漢族一個男子,騎著自行車,突然就有一個維族姑娘跳到後座上。
王:這是真實的。這其實都是我的經驗,在大公路上,過的都是卡車。我在公路上騎著自行車,公路邊上突然「啪」就跳上一個女孩:「老王哥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等到了地方說一聲再見,跳下車就走了,連女孩的模樣都沒看清楚。
記:那時候民族關係非常融洽。
王:我現在在想一個什麼事呢?就是在那個時候,毛主席他有很多極左的政策,但是有一條,他在強調民族團結,強調民族之間的親密關係方面,也有他非常有效的地方。
記:關鍵在哪呢?
王:毛主席說,民族問題說到底是一個階級問題。他什麼意思呢?就是民族和民族之間沒有矛盾,有矛盾的是漢族這邊窮人和地主之間的矛盾,維吾爾族「巴依(財主)」和維吾爾族的窮人之間的矛盾。維吾爾語沒有「地主」這個詞,他是從俄語吸收這個詞,他本身的語言詞是說「巴依」「伯克(老爺、保長之類)」。
毛主席的理論把民族之間的摩擦,轉換成各民族內部的階級鬥爭,所以民族和民族之間親熱,關係好。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馬克思的話是工人無祖國,他說的無祖國,實際的意思就是工人用不著分民族,共產黨是站在弱勢的這一邊的,維護工人、農民,尤其是維護少數民族的利益。
共同奔向現代化,共同奔小康
記:現在新疆一個最迫切的問題是,暴恐分子這種極端的、破壞性的、反人類的行為,影響新疆的發展和穩定。
王:中央屢次的表態,零容忍,要嚴厲打擊,這是毫無疑義的。這是一個方面。新疆問題還有一個方面,就是這個現代化的過程在新疆來說不是沒有代價的,不是沒有矛盾的。回顧歷史,我們中原的主體地區在現代化進程中也經歷了這種矛盾,這種糾結,經歷的種種變動、起伏。那麼同樣在新疆也有這樣一個問題。在現代化迅速發展當中,它會使有些矛盾凸顯出來。因為你不發展,大家都受窮是一種情況,你發展了以後又不可能每個人都平均受益。就會產生一些這樣或那樣的新的矛盾。
所以新疆的當務之急就是使邊疆的各族人民也都能夠乘上現代化的這輛快車,使他們不會感受到自己被這輛快車甩掉了,不會感到是現代化破壞了他的生活方式,改變了他的生活理念。
記:在向現代化邁進的過程中,肯定伴隨著一系列的問題,不適應,不理解,甚至還有誤解。
王:我們今天對待少數民族應該有一個說法。有一個什麼說法呢?共同奔向現代化,共同奔小康。這個現代性話題雖然學術上有很多爭論,起碼對新疆的農民來說,他還是需要奔一段的,奔完了以後,說還不足,還要再怎麼修整,怎麼改,調節,那是以後的事。這是真正的命運的共同體。
《福樂智慧》和《論語》
記:《福樂智慧》和《論語》我比較著讀了,感覺有相通的地方。
王:你應該宣傳這種觀念,西域文明中很大一部分也是中華文明的一部分。《福樂智慧》都是一些做人的格言,很多都是鼓勵學習、鼓勵敬老,講禮儀、講仁。孔子講的仁愛之心。
維吾爾族有兩部經典,值得關注。一部是麻赫穆德·喀什噶裡的阿拉伯文《突厥語大詞典》,二是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勸誡性長詩《福樂智慧》。這兩部經典,跟我們漢族的一些經典是相通的。
不要動不動就把民族文化對立起來,也不要動不動就把伊斯蘭教和非伊斯蘭教對立起來,文化之間總有個性,有差別嘛。……但是它講道德、講禮儀、敬老,講要尊重別人。……孔子沒完沒了地講學習,其實伊斯蘭教也是鼓勵你學習的。很多年前,新疆畫家哈孜同志給我題寫書法,就是《可蘭經》上的那句話:「為了尋找知識,你可以不怕遠到中國!」
記:我採訪姑麗娜爾·吾甫力時,她就說過,《福樂智慧》在討論國家與幸福的辯證關係時,指出國家安定、社會和諧、人民幸福的根本在於公平正義的原則,這與亞里斯多德所主張的「國家的最終目的就是讓人民幸福」的理念是相通的,與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有關公平正義原則對社會穩定的作用、幸福的概念和含義也有可相互闡發的價值。
王:姑麗娜爾·吾甫力最近有文章談到伊斯蘭教文化和中華文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的關係,寫得很好。她引用維吾爾人歷代的大師的話,他們都是反對狹隘的宗教信仰、使自己變得仇恨別人,這種仇恨,正好是違背先知穆罕默德所提倡的理念。首先我們是注重學習,沒有說是要仇視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