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山:此生泛若不繫舟
院長前言:9月12日,臺灣新竹清華大學前校長沈君山因病仙逝,今天特別轉發一篇符利群先生寫的文章來追憶沈君山及其父母,他們是中國真正有風骨的知識分子,真正的大師。這樣的大師現在是滄海遺珠,越來越珍稀了。
沈君山:(1932年8月29日—2018年9月12日)。「國立」清華大學前校長,物理學家,浙江餘姚沈灣人。臺灣大學物理學士,馬裡蘭大學物理博士。曾任職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和普度大學。
1973年回臺灣,任「國立」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理學院院長。1994年—1997年任「國立」清華大學校長。其父母均為著名農學家,父親為前「農復會」主委沈宗瀚,母親為著名農學家沈驪英。
沈君山與連戰、錢復、陳履安三人並稱為「臺灣四大公子」。臺灣大四公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臺灣政壇的重量級人物。四人都有顯赫的家庭背景,都在美國念過大學,都在臺灣政壇擔任過要職,都主張發展兩岸關係。
他一生熱愛圍棋和橋牌運動,是金庸的圍棋老師,聶衛平的橋牌搭檔和莫逆之交,並且寫得一手好文章,《浮生六記》值得一讀,是奕友,也是文友,只不過他是高山仰止的那種。
上世紀七十年代沈君山參加法國加萊世界橋牌名人賽↑
那個還帶著濃重溼冷的濃霧氣息的黎明,夜色像一大匹紫黑色的綢鍛,如此奢侈地鋪開在天幕,只有東面的天空掀起一角,透出微微發白的亮光。小火輪駛入姚江,突突聲驟然劃破了往日的靜寂。
在隆隆的機船聲看朦朧的江水,坐在船艙裡的沈君山,心頭滑落幾分失落與遺憾:父親就是從這條不起眼的姚江出發,外出求學的嗎?「烏篷船的夜航」,「泛舟姚江上,坐看四明山」,父親自傳中的詩情畫意又在哪裡?
船到他沈灣故鄉的小村落有十餘裡水路,陪他同來的人指點江面大聲對他說著什麼。機船噪雜聲使他只能微笑點頭。江霧挾著水氣慢慢逼進船艙,這時他望向船艙外,看見早起的漁翁在江上打漁。這時他的心突然柔軟而酸疼起來,仿佛真真切切地觸摸到了故鄉沈灣的體溫。
多年後,沈君山記敘回到闊別五十八年、只在嬰兒時才回過一次的餘姚沈灣故鄉,「記得我第一天抵縣城,晚宴接風時,就說想搭烏篷船返鄉(老家沈灣離縣城有十幾裡水路)。這可令主人為難了,烏篷船早已淘汰,泛舟姚江用人力划船,意境很美,但可能要走大半天。沒有辦法,第二天備了條小火輪,摸黑起床,嘟嘟嘟地上道。……在晨曦中,忽然一個戴鬥笠的漁翁,將網撒向江心,一次又一次;一個挑擔的農夫,沿著田埂趕路,一擺又一擺,這情景從未曾見,卻那麼親切,不正是父親自傳中的寫照嗎?」
1932年8月29日沈君山出生於南京。一個月後,他的父親、美國康奈爾大學農業博士沈宗瀚,和他的母親、美國威爾斯女子大學植物學理學士沈驪英,從農業實驗室和田間地頭擠出時間,抱著他回了一趟沈灣做滿月。他們讓襁褓中的沈君山拜祭沈氏宗祠的列祖列宗。
父老鄉親們都來他家看熱鬧,他們用樸實的語言羞澀地讚美「朝北牆門」出來的博士,並且欣喜地發現沈家的新媳婦也姓沈,浙江省桐鄉人,這真是前世的緣分。幾天後夫妻倆抱著兒子坐上烏篷船,惆悵地告別沈灣鄉親,在漿聲晃悠裡經過姚江。此後很多年再也沒有回到故鄉。
1934年沈宗瀚任南京中央農業實驗所總技師兼農藝系主任,與他的親密愛人兼助手沈驪英,從事小麥品種區域適應性試驗,審核小麥育種及棉花、稻作試驗,試驗成功了一大批優良的小麥品種,「金大2905」小麥在江、皖、鄂、川等地推廣,對當時糧食增產、緩解災情起了巨大作用。
抗戰爆發,在日軍槍炮飛機的狂轟濫炸下,沈宗瀚始終穩穩地站在金陵大學的講臺前講課。在躲過白天的幾場空襲後,晚上沈宗瀚趕到金陵大學,完成了1937年11月10日在南京的最後一課,學生們用顫抖的筆寫下最後的課堂筆記。
中央農業實驗所西遷,時任研究所所長的沈宗瀚繼續致力於後方的糧棉增產。沈驪英此時以妊娠之身,帶著沈君山等三個孩子和一大批試驗材料,顛沛流離,自寧而湘而黔,輾轉千裡抵達四川榮昌,在炮火聲裡搞試驗、做研究,參與小麥播種和收穫,照顧幼兒、防空襲、躲警報……
極端困頓的環境下,沈驪英在八年裡先後選出驪英1號、3號、4號等九個小麥新品種,產量較當地農家品種高20%~30%,廣泛適應淮河流域與長江中下遊,為戰時中國糧食增產做出了重大貢獻。
很不幸,沈驪英於1941年10月突因腦溢血逝於實驗室,時年四十四歲。多年後沈君山回憶,當時有人把他從教室叫到家裡,他看見母親躺在門板上,身上覆蓋白布。母親的身體冰冷,可眼睛還未全閉,死不瞑目。九歲的沈君山在別人指點下,茫然地為母親合上眼,從此他成了一名「寂寞孤獨小孩」。只有拚命學習做幾何習題,讀一本本古典文學書籍,才是他最自得的時光。幾年裡他做滿了四大本幾何習題本,數理學習訓練了他的推理思維,文學閱讀增添了他的感性素養,一生受益無窮。
沈君山父親、美國康奈爾大學農業博士沈宗瀚先生,母親、美國威爾斯女子大學植物學理學士沈驪英女士,與少年沈君山。沈氏夫婦為抗戰中國和臺灣農業復興作出了傑出貢獻↑
中美合作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於1948年10月在南京成立。農復會五人委員裡餘姚人佔了兩名,首任主任委員蔣夢麟,繼任沈宗瀚。上溯1891年餘姚人邵友濂出任臺灣第二任巡撫以來,餘姚人對臺灣農業經濟的發展騰飛功不可沒。
翌年朝代鼎革,十七歲的少年沈君山隨父赴臺。沈宗瀚至臺灣後,致力於農、林、漁、牧、水利、農民組織、農業金融、國際農業技術合作等諸多方面,對臺灣農業現代化和商業化作出了歷史性功勳,功隆國計,澤被畎畝。
或許是祖上遺傳的古老的耕讀血液,或許是父母多年的卓著成就與淵博家學,甚而至於是父親早年講述的故土鄉賢王陽明、黃宗羲思想文脈的浸潤薰陶,更因自身學養的經年勤奮累積,沈君山在教壇、學界、政壇、棋牌界的卓著成就和創造,堪稱媲美於乃父。
與父親的克難苦學相比,沈君山在臺的讀書生涯顯得輕鬆隨性得多。1950年沈君山以一分之差落榜臺大,少年頑性使他放下書本在街頭浪擲青春。他甚至一度還加入街頭的打鬥幫派,自稱「七義」四處打群架。其時臺灣的青少年幫派盛行,本地與外省籍青少年經常鬥毆,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竹聯幫」、「四海幫」等臺灣著名黑幫就是在那個時期成形的。
在一次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後,沈君山對「打架英雄」失去信心。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到圍棋,他發現,這個看起來很簡單的黑白二色世界,有著無比奧妙與誘惑,用頭腦激蕩遠比用拳頭打架有意思得多。
翌年沈君山考上臺大,又迷上橋牌,還拿到臺北橋牌冠軍。此後他還成為臺大足球隊隊長、籃球隊隊員。外貌清秀風度翩翩的沈君山,成為臺大綠蔭漫枝的校園裡令眾多女生傾倒的身影。
拿到橋牌冠軍獎盃後,沈君山得意洋洋地拿給父親看。沈宗瀚瞥了一眼,一言不發地放在洗手間,以便他早晚看到而反省,然後把他妹妹的幼稚園獎狀拿出來,高高掛在書房牆上。沈君山委屈而不滿。
這時候胡適出來說話了——胡適早年就讀於美國康奈爾農學院,因搞不清蘋果柑橘等分類,遂改讀哲學系,與沈宗瀚為學兄弟——
「美國的大學選拔學生,公司選拔職員,重視課外活動的表現更甚於課堂……」胡適這樣說。沈宗瀚可以不信別人,卻不能不信胡適。胡適為他的《克難苦學記》《中年自述》作過情真意切的長序,盛讚其自傳是「近二十年來出版的許多自傳之中最有趣味,最能說老實話,最可以鼓勵青年人立志向上的一本自傳。」
有了胡適出面說好話,沈君山的棋牌愛好得以長期保留。臺大四年,軍訓一年,然後在初創的清華大學又任助教一年。一九五七年赴美馬裡蘭大學就讀,連續三年獲得美國圍棋冠軍本因坊(日本圍棋世家之名)頭銜,回臺灣後代表臺灣又贏得兩次世界橋牌賽亞軍、當選七次國家橋牌選手、十大傑出青年……一連串佳譽,加之形貌翩翩、文理兼長、家世顯赫,遂與連戰、錢復、陳履安並被稱為臺灣「四大公子」。
獲馬裡蘭大學物理博士學位後,沈君山先後任職於普林斯頓大學、美國太空總署太空研究所、普渡大學,後獲普渡大學終身教授職位。這意味著,他將在有「旅遊界的哈佛」、「美國航空航天之母」美譽的普渡大學裡,優雅無憂地度過安逸的一生。
上世紀七十年代,日本在所謂「美日條約框架」下侵佔釣魚列島,引起了中國人的抗議。海外臺灣留學生先掀聲勢浩大的「保釣運動」。運動始於普林斯頓大學,美國獨立戰爭曾在這個幽靜美麗的鄉村小鎮取得第一次勝利。此後全美臺灣留學生響應,不到一年組織了十多個保釣組織,出版保釣刊物,舉行數千人的遊行示威。日本、加拿大以及歐洲留學生隨之,全球保釣運動滿地開花。如此大背景下,沈君山在安逸的普渡大學裡坐不住了。
「大陸,我們從小被教育認同的祖國,只是朦朦朧朧的一個幻影;臺灣,『中華民國』,我們成長的土地,聲稱代表全中國,但『光復大陸』也只是一個幻象,臺灣到底往哪兒去?留學生自己,從小建中、一女中、臺大,然後去國離鄉,奮鬥著安身。安身之後,又如何立命?」異國深夜裡一連串的自我拷問自我詰難,令沈君山的心無比遊移而困惑。
沈君山父親沈宗瀚名著《克難苦學記》,是臺灣萬千青少年的勵志讀物,由胡適作序↑
臺灣清華大學校長徐賢修這時來找沈君山,把他請到家裡,提出要他擔任清華理學院院長之職。口頭禪「總有希望」的徐賢修向沈君山竭力描繪臺灣的美麗遠景。醇醇的紅酒配了臺灣牛肉乾,沈君山迷迷糊糊地說「讓我再想想」。
從徐賢修家裡出來已是深夜,「月明星稀,天寒氣冽,枝椏殘葉,隨風飄落。我回到家,坐在車中,發了一個時辰的呆,才進家門。」第二天徐賢修電促他做決定,沈君山隨口說,「先請假回去一兩年再說,也許有可能。讓我再想想。」
兩個禮拜後,沈君山收到臺灣報紙,一則新聞赫然在目:沈君山應邀回國擔任清大理學院院長!
1973年沈君山回臺灣,「連根拔起回國」。當時的想法是,辦學是安身的事業,兩岸和族群則是立命的心願。於是開始了書生報國之途。拿著普渡大學八分之一的薪水,他先後擔任臺灣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兼理學院院長、人文社會學院籌委會主委、生命科學院籌委會主委等職。1994年當選臺灣清華大學第一屆民選校長。1997年退休。臺灣清華在沈君山的主持下,每年學術評鑑均領先島內群校,與臺大相頡。
臺灣清華能成為理工舉重人文兼顧的名校,沈君山堪稱厥功甚偉。
人文與科學齊飛,圍棋共橋牌一色,在清幽的清華園,沈君山活得不亦樂乎。兩岸亦在他的縈懷。1979年10月,日本名古屋舉行國際奧委會全體委員會,沈君山以臺灣「奧委會顧問」名義出席。臨行前拜望蔣經國。蔣經國給了他一句話,「政府還是不接觸,不談判。」沈君山轉臉問國民黨秘書長蔣彥士,「我不是政府吧?」蔣彥士沉聲道,「你不是——但要小心。」與會期間,沈君山與大陸就兩岸奧委會事宜進行談判。會後中國大陸入主國際奧委會,臺灣則以ChineseTaipei (中華臺北)之名保留會籍,這在很大程度上緩和了兩岸緊張的關係。
兩個月後「美麗島事件」發生,眾多呼喊臺灣民主自由的黨外人士被捕。在軍法大審中,沈君山奉命旁聽,蔣經國事後問他的看法。沈君山說,「(處理此案)不宜流血。第一,流血製造烈士;第二,流血國際視聽一定不佳;第三,我們終究要在這塊土地耽下去,血流入土地,再也收不回來。」最後一句堪稱振聾發聵。蔣經國隨後執行了「一人不殺」的決定。美麗島事件在多年後成為推動臺灣民主進程的重要裡程碑。
海峽兩岸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有了解凍的跡象。
幾十年來,海峽彼岸的煙波浩渺是否一如父親記憶裡的姚江那樣波瀾無驚,「軋軋櫓聲急,蒼蒼江日低」的景象依然還在?「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的畫面是否如舊?
應聶衛平之邀,1990年11月剛卸任「行政院政務委員」的沈君山,參加了上海第三屆國際藝術節「三星杯」名人邀請賽。比賽間隙,他回到故鄉餘姚沈灣。同行的還有他在內蒙古農牧學院的妹妹沈慈蔭副教授。這是一次隱秘的回鄉,一次隔著漫長遙遠時空的回鄉,一次激動張惶的回鄉。距離他由父母抱在襁褓裡過滿月時的回鄉五十八年,距離他隨父親離開大陸四十一年。
「當他從火車的扶梯上慢慢走下來,我看到的是不加修飾的頭髮,一副琥珀架眼鏡,老式的淡青色的對襟夾裡上衣,真是再樸素不過了。」當時接待沈君山的餘姚臺辦官員如是說。
那一次,沈君山向接待人員提出,要沿著父親的足跡,坐烏篷船回老家沈灣,從而印證父親數十年來一遍遍向兒女們敘述的姚江兩岸風光,體驗父親求學的艱辛。理性的物理博士提出的感性要求,一時難倒了接待人員。因為烏篷船在那個時候幾乎找不到了。後來他們借來了一條很難稱得上詩意的水政稽查船,在天蒙蒙亮的時候駛向水岸邊的小村落沈灣。
故居如同村裡所有的房屋,樸素簡潔得讓人忽略。坐北朝南,小小的四合院,正屋一進,朝東北側屋一間,原有朝北牆門,後來拆除了。「朝北牆門修博士」的稱謂卻在村裡口口相傳下來,這無疑是故鄉予以他們最樸素的稱譽和敬仰。
沈君山拜訪了村裡的沈家族人,他們交流著彼此很難聽懂的話語。雖然彼此眼中流露出數十年未曾交換的堆積的複雜情緒,可他只能從族人們話語的尾音裡,聽懂一點點父親熟悉而濃重的餘姚口音。沈家祠堂曾是父親接受啟蒙教育的私塾,而今依然是孩子們就讀的地方,這讓他的心酸楚不已。他起了捐資辦學的想法,這也是父親遺留多年的念念不忘。
一個月後沈君山再度回鄉,同行的還有繼母劉廷芳女士和他的三個妹妹。此行落實了沈宗瀚小學的捐學事宜,祠堂保留,另擇校址,既方便孩子們的學業,又得以保留百年祠堂古蹟。
沈君山著作《浮生六記》↑
沈灣故鄉的族人們在醞釀校址的時候並不知道,第二次大陸之行,他帶著極其特殊的使命而來。時任中共領導人江澤民在中南海首次會見了臺灣統一委員會委員沈君山,向他詳細了解臺灣民情民意。沈君山則向江澤民坦率介紹了兩岸「共享主權、分擁治權」的理念。此後至1992年1月間,江澤民與沈君山又進行兩次促膝長談,對和緩兩岸關係、啟動兩岸交流起到了極重要的作用。
三入中南海見江澤民三次長談,令沈君山名聞兩岸朝野。三年後的1995年1月30日,江澤民發表了《為促進祖國統一大業的完成而繼續奮鬥》的新春講話,提出對臺八項主張,這就是著名的「江八條」。這其中當有沈君山的寸土之功。
此後沈君山又於1996年7月至1997年4月兩次回餘姚。後一次參加沈宗瀚小學落成典禮。當年父親餓著肚子在漆黑的黎明坐烏篷船去縣城誠意高等學校讀書的舊景不必重現了,父親的在天之靈亦略可告慰了。
沈君山自1998年退休,仍居於清幽的清華園。他開始著手書寫數十年人生況味,並自述寫書的緣由,「仿我本家前輩三白先生之例,準備分為六記:人文、科學、棋橋、兩岸、愛情與老病。」清代沈復沈三白所著《浮生六記》,為中國文人奉為至情至性之上乘佳作。沈君山的《浮生》系列亦不讓沈復專美於前,文筆瀟灑,情採斐然,意境悠長。
且讀《浮生三記》中的《懷念見美》,沈君山回憶與初戀女友蔣彥士女兒蔣見美分手與重逢的篇章,「看君雙眼色,不語似無愁。卅年前,為這兩句詩,相思了一晚,也是驪歌聲中,刻意地念出來,換來一瞬矜持的嗔笑,又相思了一晚。今宵卻自然地從唇間流露出來,感覺到一絲顫抖,也只是一瞬,眼色更加迷濛的……」《清華歲月》裡,「現在見美早已化為雲煙,我亦行作稽山之土,二十年如彈指,驀回首,往事卻仍歷歷,走筆至此,不禁悵然淚下。」
其文亦翩,其辭亦切,其情亦摯,甚有民國年代的素淨雅白之美。
令人遺憾的是,記敘「人文、科學和棋橋」的《浮生三記》出後,「兩岸記憂、老病記趣」後來合成獨立一章,「愛情記往」則悄然擱筆。「後來發現感表事不容易寫,往事悠悠,少時心情少時愁,到現在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寫起來已不真實了。而且每人對往事隱私珍異看法不盡相同,以一己之快而傷及曾相愛的人,最不可以」,沈君山如是說。
這一點,香港城市大學儲楓教授曾也抱憾,「中國人寫到私生活,不免有所保留,沈君山可以回憶兒時父母因小事鬥嘴,但談及自己兩次婚姻,以及其中十五年獨身生活,均託辭『萬不可以一己之快而傷及曾相愛的人』。他正值盛年,又是臺灣四大公子,自然有感情上的起伏波瀾……」
對於感情事,沈君山自嘲「並無緋聞之事實,卻有風流之虛名」,同時也承認情感版圖「彩霞滿天」。年輕讀臺大時追一位才女,他請她聽音樂會。為表自己風雅多學,他先背了一肚子名曲故事。音樂會時閉目養神,聽完後出來,精神抖擻,大談音樂的出處掌故,口若懸河,把才女唬得一愣一愣。
1986年10月,圍棋大師吳清源(左)在臺灣清華大學講棋,沈君山同臺。↑
某年沈君山由胡因夢和林青霞陪同一起逛街。臺灣四大公子之一偕同臺灣兩大絕世美女,這般好事有幾人能遇上?這成了沈君山津津樂道的美事。「四大公子」聽上去很美,沈君山卻坦言不是什麼好話,為此挨過民國四大公子張學良的面訓,「四大公子是什麼?是罵人的話!我現在是秋天的蚱蜢,而腳一伸就走了,你可不要做夏天的蚱蜢,被人瞎捧、瞎捉弄,到頭來一事無成!」好在沈君山的成事遠遠超過大半生幽禁的張學良。
眾所周知的是,沈君山與臺灣著名長跑運動員、有「亞洲羚羊」「黃色閃電」之稱的紀政,有過長達二十多年的情感長跑。沈君山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回餘姚是2003年7月,此時已有輕度中風,行動不甚方便,紀政隨行。沈君山向沈宗瀚小學捐贈了價值五萬元的一批電腦,紀政則捐贈了一百套課桌椅。
沈君山在《浮生後記》中寫紀政:
三毛是我的好友,也是紀政的好友。為了幫助美麗島事件家屬,我們三人合作過好幾次。三毛是一個很能愛人,也懂得愛人的人,尤其是當一個人心靈受創的時候。(一九八二年)紀政結婚那天晚上,下著大雨,我茫茫然的跑去敲三毛的門……她泡了杯咖啡,讓我喝了,又幫我把皮鞋脫下,用吹風機就身上把衣服吹乾,讓我躺上床,用繡著各種各樣小動物的絲棉被把我輕輕蓋好,然後坐在屋裡唯一的、和房間比起來略顯得大了些的沙發上,靜靜的聽我訴說,慢慢的訴說,溫暖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此文被譽為其文筆其情思「奪得年度散文獎是綽綽有餘」。
紀政亦曾寫過情意綿長的詩給沈君山:
我從未願望/我倆就此分手/也許我們的途徑/將有各的方向/但那不會改變/我倆分享的內心/永遠的關注/不論我在哪裡/不管我做什麼/只要我想起了你/微笑就浮上面頰/溫暖就湧上心頭……/因為,不管是相距萬裡/還是近在咫尺/你是,也永遠將是/我生命和我的一部分。
臺灣《聯合報》老社長張作錦說,沈君山「以學術為本業,以政治為副業,又沉浸於棋橋的文化意趣中,且有眾家美女長相左右……要是叫我給沈君山的半生下一個評語,我要說:先生之道一以貫之,為兩岸找出路而已矣!」
沈君山這樣形容兩岸三地的關係:大陸、臺灣、香港是三條船,船上的乘客原是同文同種的同胞。
大陸是「最大的船,受盡動亂之苦,最怕亂……至於在甲板上自由自在走來走去,瞎三話四地嘟嘟嚷嚷,和選自己中意的人上艦橋指揮領導,所謂自由民主,則是最近才有的奢侈品。對自己的船,能否在爭先的百舸中勝出一頭,十分仰望,把能否分享這份光榮,看得很重」。
香港是最小的船,「對當家作主不甚在乎,但對自由卻十分執著,執著在甲板上散散步看看落日,發發牢騷的自由」。
臺灣「一直與另外兩條船隔絕的環境下,被外來的船長管理著航行。有的乘客還要自己決定掛什麼旗,駛向何方,這就和第一條大船的關係更加緊張。」
2007年7月沈君山第三次中風,從此長期臥床。龍應臺寫了《一個人的山路》的淚文,感慨道,「這裡有五萬人幸福地歡唱,掌聲、笑聲、歌聲……此刻,一輩子被稱為『才子』的沈君山,一個人在加護病房裡,一個人。……才子當然心裡冰雪般地透徹: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時年餘姚文化交流考察團赴臺,拜會沈君山亦在考察之行。他們帶了沈宗瀚小學新教學樓的照片,沈君山愛吃的家鄉筍乾菜。至臺才得知他再度中風住院。考察團來到醫院,他已不能作任何語言交流,只是臉上流露難抑的動情。守護的沈君山弟弟連聲說,哥哥聽到了,聽到老家來人了……
2011年2月27日,馬英九前往清華園探視沈君山。馬英九念出沈君山當年去職「行政院政務委員」時贈其的詩句,「我陪你匆匆的來,又送你匆匆的走。廟堂十月,身朝言野,何嘗有意覓封侯?」當時沈君山贈馬英九的則是套用崔護的詩,「去年今日此門中,君山英九辯三通,君山不知何處去,英九依舊笑春風。」聽得馬英九的吟詩,不能言語動彈的沈君山,眼角有微微的溼光。
出身世家,並稱臺灣四大公子;在學界,做到臺灣新竹清華大學校長;在政界,任臺灣「行政院政務委員」、「統一委員會委員」;在棋牌界,奪得世界圍棋業餘冠軍和橋牌亞軍;能踢足球,會打籃球,也曾風花雪月,也曾如花美眷,容貌清秀,氣質儒雅,文採斐然動情……多面向的豐沛歷程,率性無為的性情,卓著的人生創造,一輩子像鳥那樣在天空瀟灑飛翔的沈君山,晚年突然折翼,掉入深深的「爛泥坑」,這種天差地別的巨大落差,絕非常人能承受。
在真切面對生老病死之際,沈君山體悟到了,「面對個體生命的有限性,一切功名與輝煌都是虛無,這是人類生命個體的永恆悲劇。然而,每個人又必須面對這一人生的必然歸宿。」
沈君山對自己的棋牌人生曾作如是感慨,「世人常曰世事如棋,其實棋何嘗如世事。棋之爭也公開,而輸贏也清白,初未如世事之詭譎難明,然最後結局之勝負榮辱,其得失之道又仿佛相吻合。」如今,他原本下得行雲流水、安步當車的人生棋盤被驟然打亂,放眼望去,滿盤黑白驚目,如何執子看盤著棋,如何結局如何收枰,只能留待造化來驗算這如如人生了。
在意識偶爾清晰的瞬間,是否會有記憶的吉光片羽擦過他的腦海,想起一百多年前一個靜寂的黎明,烏篷船載著一名青布衣衫的書生,從沈灣小村的河埠頭出發,泛舟姚江,而後杭州、北平……父親這艘船終於擱淺於海峽此岸。
而他,少時顛沛,而後自大陸而臺灣而美國旋復至臺灣,半生羈旅,冥冥之中,如若不系之舟,泛浪浩渺江湖……
(本文刪節版曾發表於《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