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向勇敢的讀者發出挑戰:來讀,來創造,來做出自己的解答。」
——X
這本小說的理想讀者應該是勇敢和果斷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一部關於小說的小說,是小說的元語言,所有的語言都意有所指,而卡維爾諾並沒有提供給我們密碼本,因此擁有多重解讀可能性,最終需要讀者自行裁決,共同完成它。卡爾維諾並不願意限定自己作品的意義,這一觀點恰好代表了現代文學觀的一大轉變——作者不是文本意義的唯一來源,也不是意義的裁定者,正如羅蘭·巴特所言「作者已死」。文本一旦完成,作者便應該退出,剩餘的部分由讀者來完成。閱讀就是一場創造,從這個角度來說,讀者與作者承擔著同樣的風險。當本文作者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她感到很惶恐,好像自己就像一個裁縫,正在裁剪一匹完整的、精美的布,把它做成衣服,但同時也在摧毀它,她擔心漏掉的東西或許比提到的內容還多。如同卡維爾諾想寫一本涵蓋一切的書,她想寫一篇足夠周全的文章,才能不辜負作者,但二者都難以實現。傳統告訴她,好的文章必須需要有一個中心,為此必須捨棄離題較遠的內容,經過權衡,作者決定尊重這個傳統,同時決定還要來個漂亮的結尾。作者希望這篇文章能成為一個引子,讓大家都能潛入文本尋找線頭,最後織出一件熨貼的衣服。
這部小說其實不具有故事性,其中涵蓋的十個故事只有開頭,而在其中最關鍵的是也不是這些被打斷的敘述,而是這些故事如何被串聯起來的。卡爾維諾用第二人稱講述了一位男讀者的閱讀過程:在第一章,男讀者在書店買了一本卡爾維諾的新書《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然而由於出版社的失誤,他讀到了另一部小說,並且這部小說也是不完全的。抱著對後續故事的好奇,他踏上了尋找書籍的旅程,因為自己所找到的書始終並非自己所求的書,於是他的冒險沒有終結,只讀了開頭的書也越來越多。在結尾處,卡爾維諾甚至還戲仿傳統小說的模式,以男讀者和女讀者最後在一起的圓滿來作為結束,來滿足讀者對「結局」的需要。這是第一敘事層的內容,在這一層面,卡爾維諾利用讀者希望得知後文的好奇心玩了一場遊戲。傳統的小說是時間的產物,敘事需要時間,而通過不停地打斷,他讓「故事延續性/持續性」這一傳統難以為繼。相較之下,空間性的小說是現代文學的創造,比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還有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叉的花園》。但這部小說的整體框架並不那麼現代,它正如文中反覆提到的《一千零一夜》——用一個故事來串聯起其他的故事,卡維爾諾數次提到了對它的傾佩,因為在他眼中,《一千零一夜》就是一本「無限之書」,可以涵蓋世界一切故事。這樣的架構其實也是西方敘事文學發端所常見的模式,《坎特伯雷故事集》以及《十日談》都是如此,但在卡爾維諾筆下,這不僅是對文學傳統的致敬,也是一種反思,並且玩出了新花樣。與此同時,構成小說傳統中的另一個基本因素就是結局。一部完整的小說必須需要一個總結性的結局,正如簡·奧斯汀在《曼斯菲爾德莊園》的結尾強勢介入,迅速為各個角色清點品行,賦予他們相應的命運。《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結尾的安排也成了卡爾維諾的一個玩笑。卡爾維諾刻意地在第一敘事層與第二敘事層之間設置了敘述人稱的轉換。在第一故事層中,卡爾維諾用的是「你」,而對於這位男讀者,我們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連名字、年齡、職業、國籍等基本信息也無從知曉。當作者使用「你」的時候其實會產生一種很強的對話感,好像透過這個透明的人物,作者可以直接與讀者對話。刻意將人物進行模糊化處理,則是為了更好地讓讀者代入這位男讀者,跟著進入這場閱讀的追尋。正如作者盛讚的《一千零一夜》,這也是一本「無限之書」——十個故事的名字連在一起便是《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第一句話:「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馬爾泊克鎮外,從陡坡斜倚下來,不怕風吹或暈眩,在逐漸累聚的陰影中往下望,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環繞一空墓,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尋找」是故事的主題,它恰恰代表了每個人的閱讀軌跡——此刻在讀的這本書將我們帶領下一本書。讀過卡爾維諾,讀者便可能會注意到「烏力波」這一群體,喜歡他們所做的文學創新和實驗,於是開始關注這個團體的成員,注意到喬治·佩雷克,接著是雷蒙·格諾,或許順著他,又開始讀超現實主義。這是從卡爾維諾開始的一條可能路徑,每個作家都是一張網上的交錯點,隱藏著無數條可能的道路。本文作者突然想到了佩雷克一個關於書的隱喻:在書與書之間存在著裂縫,但他寫作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填滿這個空間,而是要去創造這個縫隙。於是他的一些書體現為許多文本不斷交織的結果。不僅作家如此,每個人也是如此,我們的每一句話,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我們所讀所聞的迴響。「尋找」也成了故事生成機制,可以不斷地延伸和聯結新的作品,而根據卡爾維諾的自述,這些故事也代表著不同的故事和敘事模式(這一點本文作者並沒有看出來,其實每個小故事都值得研究分析)。那麼這本「無限之書」不僅涵蓋了過去所有的書,也涵蓋了未來可能出現的書。自從馬拉美開始,作家開始希望能夠寫出一本「唯一之書」,與之伴隨著的是對寫作的遲疑。馬拉美的一首名為《海風》的詩,他借航海來談寫作這件事——「被白色捍衛的空洞的紙頁」體現了寫作的艱難,是白紙對文字的抵抗。詩行之間的空白,圍繞著文字的空白都是拷問。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偵探小說家弗蘭奈裡的寫作困境也是卡爾維諾對寫作的反思,不僅涉及到寫作是否需要模仿現實這個苦惱的命題,並且還展現了作家從無中生有,在這一冒險的跨越中的迷茫和不自信。這種寫作的艱難甚至還體現在弗蘭奈裡沒有辦法繼續寫下去,只能寫開頭。有一天,他走在山間,碰到一群小朋友,他們正在找他,因為他們認為他是外星人的聯絡員,內容就在他手頭在寫的這本書裡。這個小插曲也讓作者自問,是否自己所有的寫作都是對已存在之書的重複,它是否具有神秘的力量。在小說中,其實卡爾維諾設置了三組人物的對立來探討他對閱讀的看法——第一組是兩姐妹,羅塔裡婭與柳德米拉,前者試圖用學派和理論觀點去肢解一部小說,甚至有些牽強附會,後者則是為了閱讀而閱讀,為了閱讀的快感而閱讀。另一組則是柳德米拉和她的前男友馬拉納,當她提到馬拉納的時候說,他碰過的一切東西都變得虛假。他不斷地偽造書,出於一種嫉妒,嫉妒女讀者和書之間親密無間的關係,同時也為了向柳德米拉證明書/創作的背後是虛構的,並不能指向一個真理。由他甚至分裂出了兩個流派,二者互相爭鬥:
「一派是光明大天使的追隨者們,另一派是黑暗執政官的虛無主義者們。前者深信應該從全世界泛濫成災的假書之中尋出少數幾本攜帶著超人類或超地球真理的真書;後者則認為,惟有書中的偽造、篡改、故意欺騙才能代表該書的絕對價值,才能在普遍流行的虛假之上表現出未被玷汙的真理。」
這是對待書籍的兩種極端態度,最終回答的是人們為什麼要閱讀的問題,書是否有可能承載著永恆真理。卡爾維諾的態度是明確的,這樣的希望不應該寄托在書裡:「她通過饒有興趣的孜孜不倦的閱讀終於在最隱蔽的虛假之中發現了真理,在所謂最真實的話語之中發現了不可饒恕的虛偽。」正如書中那個查禁圖書的國度裡,圖書館館長利用下班時間在辦公室裡偷偷看書,他說只要有人為了閱讀而閱讀,那這個世界就還有希望。不可能會有書能夠寫出超越一切的絕對真理,這樣的真理也難以用文字的形式表達出來。文字與真實的關係也是複雜的,就連面對自傳這一體裁,讀者也需要不停地質疑自傳寫作的有效性——作者究竟如何篩選記憶?記憶究竟是否可靠?記憶是否產生了變形?但正是記憶的變形才是我們可能重新進入真實過去的裂縫。最後一組對立來自於男讀者和柳德米拉這個女讀者的不同,儘管整個找尋的過程是由男讀者完成的,但卡爾維諾心中理想的讀者應該是柳德米拉。相較於他,她明確地知道自己的閱讀偏好,在讀書時也非常投入,以至於小說家希望能夠寫出她手中在看的那本小說,而馬拉納希望能夠離間她和小說之間的關係。她也拒絕邁入出版社,甚至也不願見到作者,只是謹慎地留守在書的這端,做一個忠實的讀者。
就讓她來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吧,在馬拉納的故事裡,她可以是美國女人,也可以成為在瑞士的遊客,但在這些變化中,唯一不變的就是她閱讀的姿態。當本文作者讀到這裡,她意識到這也是她的閱讀姿態,她大為吃驚,帶著被窺視的憤怒,她決定要實現一次僭越,一次身份的對調,她要成為作者,並且把卡爾維諾寫進文章裡,讓這篇文章成為這部小說的註腳。
離題話:提前先祝大家新年快樂!(我的開題報告早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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