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困惑只是因為自己生活的世界都是一日三餐的,而在用「點心」指代午飯的那個年代,每個人卻都是一天只吃兩頓飯的。
上海崇明方言裡有一個讓我困惑多年的詞:即將午飯稱作「點心」。吃午飯叫「吃點心」。雖然自己操這種方言多年,但我一直不理解為何午飯會被稱為「點心」——這其中似乎隱藏著某個不得而知的歷史根源。這些年才漸漸意識到:我的困惑只是因為自己生活的世界都是一日三餐的,而在用「點心」指代午飯的那個年代,每個人卻都是一天只吃兩頓飯的。
一天兩餐制
為什麼每天要在相對固定的時間點吃三頓飯,其實不像我們所設想的那樣理所當然。在原始的狩獵-採集族群生活中,由於食物的產量多寡難以預料,他們的飲食也全無規律,有時能一天吃多頓到極飽,但另一些時候則一整天不進食也沒關係。南美洲的毗拉哈印第安人第一次進城時,對西方人吃東西的習慣,特別是一日三餐這碼事,都感到十分驚訝。只有文明社會才定時進食。在某種程度上,嬰幼兒時代便重現了這個過程:剛出生的嬰兒不知定時,餓了就哭著要吃奶,吃完再睡,一日多餐,其進食規律是逐漸培養起來的。
因此,規律性地進食,本身就是「從混沌到有序」的一種文明化規訓過程。所以孔子在《論語》中才要強調「不時不食」(不到適當的時間點就不能吃飯)。最初,一日兩餐似乎是相當普遍的情形。據考,中國上古便是如此,「商代人為兩餐制,一餐是在上午進之,約當今7-9點間,稱為『大食』,一餐在下午,約當今15-17點間,稱為『小食』,兩餐就食時間約定俗成,又被納為時辰專名。」(宋鎮豪《夏商社會生活史》)遲至兩宋時人們普遍「每天僅早晚兩餐,官員士人概不例外」(程民生:《宋人生活水平及幣值考察》),現在人們常說的「三餐」,當時卻說「二膳」,即使貴為宰相,每天也只早晚各一餐,中午通常是不吃飯的。《夷堅丁志》卷一七載打油詩:「只把魚蝦充兩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直至明代,常人仍多習慣兩餐。明初洪武年間,宮中飲食相當儉樸,即使御膳,也只是在奉先殿日進二膳(李樂《見聞雜記》卷六)。根據清宮檔案所藏乾隆南巡的膳單,乾隆帝每天只吃兩頓正餐,分別叫「早膳」和「晚膳」。這種情況在近代中國仍極為普遍。1875年有日本人注意到,在天津「各人飲食大概一日兩次……與上海相同……」(曾根俊虎:《北中國紀行·清國漫遊》),從種種當時記載來看,從西北到東北、江淮等各地,一日兩餐是非常普遍的情形,其例不勝枚舉,有不少地方甚至至今如此。
這種兩餐制下的時間安排也頗為不同。1934年的川西羌族地區「每日照川省的規矩僅吃兩頓:一頓早飯,約在上午10時,第二頓晌午在下午5時左右」(莊學本:《羌戎考察記》)。從各種記載看,在兩餐制的時代,早上九十點吃早餐、下午四五點吃晚餐較為普遍,但也有例外,像乾隆的兩餐分別是在早上6-7點、午後12-14點,他在下午2點就吃完晚飯了!話說回來,古人的晚飯原本就不像現代人這麼晚,成語「旰食宵衣」(天晚才吃飯,天未亮就穿衣起床),便以天黑後吃飯來稱諛帝王勤勞政事。
兩餐制其實是一種普遍的世界性情形。古代近東、希臘、印度的普通人一般也只吃兩頓。早上勞作,正式吃飯一般要到「晌午」(《聖經》創43:16,得2:14)。在Uruk供神享用的供物每日有四餐,分小餐大餐,早晚各二。供神的食物為一日兩餐,是當時美索不達米亞常見的做法。在古希臘,荷馬著作裡沒有人一日三餐,都只吃兩頓飯。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說,在前往敘拉古時,他想知道的是,在「幸福被看作一天吃兩頓飽飯,晚上從不一個人睡覺」的地方,年輕人懂得節制和公正嗎?古印度人也只早晚吃兩餐,十四世紀時伊本·白圖泰到訪印度,發現德裡蘇丹宮廷內「一日兩餐,一次在午前,一次在黃昏後」。且這一情形一直延續至相當晚近的時代。
為何要一日三餐
由兩餐而演化為如今習見的一日三餐,最早或見於古埃及。古埃及普通人本早晚各一頓,但富裕者逐漸在下午加一餐。在食物供應匱乏的時代,能多吃一餐,本身即是經濟狀況較好、乃至社會地位優越的表現。金字塔銘文記載有法老號稱「五餐」,朝鮮李朝時國王也一日五餐。上層人物每日多餐,在中國歷史上亦然:漢代時最高統治者每日四餐,貴族三餐,而平民只兩餐,可見向三餐的演變也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一個側面。但另一方面,「多餐」自然而然與某種特權、貪婪、浪費等負面形象聯繫起來,翁貝託·艾柯在《倒退的年代》一書中曾說:「我甚至仍記得當年法西斯政府要求包括我在內的學童高喊『上帝降禍給英國鬼』的口號,因為他們是『一天吃五餐』的民族,所以犯了七大罪之一的貪吃罪,是不配和刻苦耐勞又節儉成性的義大利人相提並論的。」
然而上述僅是社會極少數富裕者的行為,從整體來說,中間加餐的主要動因,推想起來一是社會發展水平提升後可得到更多穩定的食物供應,二是為應對體力勞動的支出而臨時加餐逐漸固定化。這在日本表現得很明顯:日本在傳統上只吃兩餐,三餐最初是特權或重體力者所需的。直到江戶時代,尤其17—18世紀後,日本才逐漸普及三餐制。當時因體力勞工兩餐無法支撐其體力消耗,所以開始在早晚兩餐之間吃點心,逐漸演變為午餐,最早將這第三頓正餐叫作「中食」。日本早先的食俗中,每天上午10時、下午3時,有給兒童食用點心的習慣,被稱為「御八」(oyazu),即吃零食;後來成年人也在這個時間喝茶、吃點心,叫「御八時間」,這同樣是非正式加餐。
在英國,最初也沒有三餐的習慣,英語中「午餐」(lunch)一詞作為mid-dayrepast的含義是自1786年後才有的,其原先的形式luncheon的本意是指「大塊麵包或奶酪」,1650年代才用以指兩頓的加餐(lightrepastbetweenmealtimes)。由於這一餐到18世紀時仍十分簡便,到下午時人們普遍感到餓,而社交活動要到晚上8點才開始,為充飢乃在下午4點左右喝茶吃些點心,即演變為後來的「下午茶」。
在法國,早餐原本叫déjeuner(詞義上相當於英語的breakfast,都是「打破齋戒」之意,因是每天第一餐),但後來這一餐往後推移,現在該詞在法語裡變成「午餐」之意,為表示插進來的較早一餐,只能另造petitdéjeuner一詞表示「早餐」;但在保留古老語義語法較多的魁北克法語中,déjeuner至今仍是「早餐」的意思。
中國的情形並不例外。如果說有什麼差別,那可能是這種演化在中國出現得更早。有一種觀點認為漢代已出現一日三餐,但顯然未普及到整個社會。如前所述,兩宋時官民均日食兩膳,但已沿用唐代以來的飲食習俗,「例以早晨小食為點心」(《能改齋漫錄》卷二點心條)。對敦煌餐制的研究表明,唐末五代時期敦煌也已出現在兩餐之間加小食的習慣(高啟安《唐五代敦煌飲食文化研究》)。方回《古今考》卷一八謂:「近世東南省鬥學糧養士……多止兩餐,日午別有點心。」此處所談乃是對「士」的特別待遇,但中午加餐「點心」之事顯已可見,但還只是偶爾的加餐。
三餐制的演化定型,最初可能見於明代江南較富裕地區,相關記載表明,「明代江南人家,朝夕亭午,每天均以三餐為足。此外,又有上下午中間的點心。這種飲食習俗,不僅存在於官宦人家待客,即使工匠、傭夫之家,也是如此」(陳寶良:《明代社會生活史》)。這一情形延至清朝:清人張履祥《補農書校釋》就提到,農忙時傭工「炎天日長,午後必飢;冬月嚴寒,空腹難早出。夏必加下點心,冬必與以早粥」,在這裡,「點心」和「早粥」都是臨時加餐。曹錦清等在調查浙北農村時發現當地村莊「一日四餐:早晚各一頓粥、中午飯、午後點心」,這種午後點心可想肯定是由於類似的原因,在兩餐之間發展出來的。一日三餐中多吃稀飯正如少餐一樣是較貧窮的象徵。因此,「點心」才在某些吳語中演化出了「午飯」的意思——無獨有偶,在韓語中,「點心」[ch?m-shim]也指午飯。
有趣的是,中國的佛教僧侶同樣出現了加餐的情形,原因也是為了接續體力。傳統佛教戒律有過午不食的規定(即「日中一食」),至今在泰國等南傳佛教國家仍是如此。當時謹守戒律的僧侶每天只吃一頓午飯,據唐道宣律祖《四分律羯磨疏》云:「佛教之中,一食為本,託緣開二,不是長途。至今西域統五天竺常行一食」,意謂除個別人因病須少食多餐(故言「開二」)外不得例外。甚至有佛教徒強調只有中午飯才合乎正道,而「多餐晚食」則是「甘同鬼畜」。
然而,每日只吃午飯一餐乃「基於僧人不參加生產勞動這一前提之下。中唐禪宗興起以後,在農禪並行的普請制度下,寺僧普遍參加生產勞動,『過午不食』和『日中一食』的律制,已難以堅持。事實上中唐以後的初期叢林,已是『齋粥隨宜,二時均遍』(《禪門規式》),也即在叢林繁重的體力勞動下,傳統的『日中一食』已改作日食兩餐了。」(張十慶:《中國江南禪宗寺院建築》)。日本料理中著名的「懷石料理」,即起源於此:僧人原先午後不能進食,飢餓難耐時只能用石頭按住腹部,後來發展出的精緻餐點遂以「懷石」為名。
對農民來說,可能也是因為體力支出,才使加餐主要放在早晚兩餐之間,且逐漸固定化。午飯系屬後起這一點,在語言學上亦可證實:李錦芳分析侗臺語各支語言後發現,除黎語外「較明顯存在『早飯』、『晚飯』同源詞」,但「『午飯』當為後起,侗臺語言不能構擬語支間的同源詞」(《侗臺語言與文化》)。農忙時加餐的習慣,在國內許多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仍有明顯痕跡可尋,據趙榮光《中國飲食文化史》,有許多材料可證明,農忙期間人們往往傾向於多餐來補足體力,像藏族有些地區在勞動強度大的季節,甚至一日六餐。
隨著一日三餐的逐步形成,三餐的內容本身也固定化了。如果看《紅樓夢》,按第六十一回柳家所說,當時一日兩餐(「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而從五十回等處看,當時的早飯和我們現在所理解的那種簡便的早餐也完全不同。從各方面看,午飯已漸漸地從非正式的點心,變成了重要的正餐,而原本重要的早上第一餐,反而漸漸地非正式化了。
二戰期間,德軍的飲食量配給模式是:早餐約佔17%,午餐佔55%,晚餐佔33%,可見午餐才是日常用餐的中心。對現代都市而言,也許晚餐有時更重要,而午餐僅是工作餐,但不論如何,午餐的存在至少對餐飲業而言至關重要:設想一下,如果現在仍是兩餐制,那城市餐飲業的繁榮是不可想像的,其收入幾乎要減半。
三餐的演變史告訴我們:我們所習以為常的事物,並不那麼理所當然。這種日常生活的改變,不是一次性的事件,而是極其漫長的變化。雖然三餐制在某些地區、某些階層中出現,但其普及也許經歷了千餘年,直至被人們普遍視為當然。
這又和一系列社會機制有關,例如鐘錶計時、學校和工廠標準作息時間的推進,這些都促使人們在差不多共同的時間點上有規律地進食。雖然也有一些健康專家推廣一日兩餐的「健康生活」(古人不像今人這樣需要減肥,恐怕也跟少吃一餐有關吧),但現在已極難得到全社會認可,因為我們的整個生活都是按三餐制來安排的。不過,任何社會都存在非正式加餐,現代也偶爾有下午茶、夜宵,誰又能預料,也許在將來的某個時候,它們會不會「晉升」為正餐呢?或許未來的人們就習慣於說「一日五餐」了。(文/維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