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是偉大的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誕辰450周年。今天我們依然紀念這位英國手套商的兒子,不是因為他改變了人類命運和世界歷史,只是很簡單的事實:我們至今仍受惠於他。我們為什麼要讀莎士比亞?翻譯文學如何給讀者「一個最好的莎士比亞」?4月20日,莎士比亞研究專家沈林等做客騰訊書院,展開對話。
姜紅
(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教授)
莎士比亞是一個文化符號
首先,莎士比亞的影響是怎樣的?英國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認為,即便與古希臘盲詩人荷馬相比,莎士比亞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
拜倫在19歲時就稱自己像《雅典的泰門》,因為他憤世嫉俗,在議院和同堂的貴族疏遠,這時候他把自己比作法庭上的「夏洛克」;在諷刺貴族時,他自視為「科利奧蘭納斯」。性格上,總體來說他覺得自己和「哈姆雷特」最相契合。拜倫在自己的作品中大量引用莎劇,有時候直接摘引,有時候轉述暗指,構成拜倫式的修辭方式。有意思的是,拜倫經常在雪萊面前批評莎士比亞,他不是真的對莎士比亞有多大意見,而是想引誘雪萊為莎士比亞做辯護。還有著名詩人丁尼生,他受莎士比亞影響的一個表現是用素體詩來寫劇,他把《哈姆雷特》看作是「我所知道的文學中最偉大的創造」。詩人白朗寧在1850年發表的詩《聖誕前夜》中,把莎士比亞比作基督,在1884年發表的《名人》中,要求給予莎士比亞的名字與耶和華的名字同樣的敬意。在德國,萊辛、歌德、席勒都非常推崇莎士比亞。
為什麼莎士比亞能產生這麼大的影響?詩人、翻譯家王佐良先生講到哈姆雷特時說:「有信念,何懼死亡!不是獸,不是神,是人的高昂!」一個普通讀者怎麼看莎士比亞?王先生詩中有句「綠野的清風,溪水的聲音」,換句話說,莎士比亞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描寫的是有血有肉的人,這樣一些人是那個時代的,但又是永恆的、跨越時代的。
不論是從藝術、語言魅力或是藝術表現手法來看,他都給了我們啟迪。他的一些具體主張在現在來看可能不是那麼新鮮,甚至有些過時,但他那樣一種姿態,那樣一種忠實於生活、不拘泥於已經有的條條框框的姿態,是非常有價值的。莎士比亞已經成為了一個文化符號。如果缺少作為文化符號的莎士比亞,我們就少了一個思考的工具。
沈林
(中央戲劇學院教授、莎士比亞研究專家)
今天紀念莎士比亞,更要感謝他催生了眾多新作
歌德說「莎士比亞說不盡」,有句廣告詞說「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翻譯也是這樣,為什麼我們總在不斷追求最好?因為「詩無達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們在翻譯莎士比亞作品的過程中,常常會增添新內容。有人說,翻譯文學創造了中國當代文學。說得有道理,就如盜版光碟催生了中國電影發展一樣。
為什麼莎士比亞在很多國家備受尊敬?這和翻譯者有很大關係。大文豪帕斯捷爾納克翻譯的莎士比亞對俄羅斯文學的貢獻很大。德國的施萊格爾翻譯莎士比亞對德國文學發展也有很大貢獻,以至於德國人說莎士比亞是「我們的」。一方面莎士比亞成就了這些國家的文學,反過來這些國家的文學翻譯也成就了莎士比亞。這不僅局限於文本創作,音樂界亦有體現,從貝多芬到孟德爾頌,很多大音樂家也從莎士比亞那兒獲得靈感。莎士比亞給詩人、音樂家、畫家很多靈感,而這些詩人、畫家、音樂家的創作又幫助莎士比亞流傳到今天。我們今天紀念莎士比亞,更要感謝他催生了眾多新作,累積了一個文學藝術的傳統。
24年前北大召開中國第一次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討論會,一位老先生說,讀莎士比亞雖有一點點困難,但有很大的益處。你可以先讀莎士比亞,然後再讀讀對莎士比亞的褒貶之詞。有人尊重他,比如德國作家對莎士比亞推崇備至;也有人不喜歡他,如託爾斯泰覺得莎士比亞缺乏道德感,啟蒙之父伏爾泰也說了很多難聽話。這種情況下,我們讀一本莎士比亞評論史,就等於讀了一部歐洲文學趣味和文體流變史。如此說來,讀莎士比亞很有用。
德國著名戲劇家、詩人布萊希特說過一句話,「一個人不會崇拜對他沒有用的東西」。只要莎士比亞對我們有用,莎士比亞就會和我們在一起;什麼時候莎士比亞對我們沒用了,大家會自然而然地忘掉他。
陳國華
(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
中國古典戲劇地域性強,缺乏普世性
有人說湯顯祖是中國的莎士比亞,因為兩個人生活的時代非常接近。湯顯祖的著作也很多,但他是中國的莎士比亞嗎?不是,他的作品被翻譯到國外有幾部?我國古典戲劇遠遠沒有達到莎士比亞戲劇的高度。莎士比亞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同時代出了一大批相當輝煌的劇作家,有的作家的作品甚至直追莎士比亞,在這方面,我國還比較欠缺。
我反對「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的說法。我國古典戲劇具有鮮明的中國特點,但不一定「很世界」。因為我們缺乏一些普世的東西,缺乏能夠引起全世界共鳴的東西,它或許能夠引起一些人某方面的審美感,比如白先勇崑曲版的《牡丹亭》在國外很受歡迎,但也僅是從表演、唱腔、戲劇美學的角度來看比較優秀,真正從語言、思想角度是無法與莎士比亞相比擬的。
戲劇翻譯要把「戲劇性」翻譯出來,戲劇語言非常精粹,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落實為精煉的語言,就不能稱之為好譯本。我們有三個方面存在提升空間:第一,語言環境以及文化背景的差異化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很多喜劇翻譯成漢語,人們往往笑不出來。第二,中國戲劇在語言上有很大改進的空間。莎士比亞的語言至今「活」在人們的語言中,可我們的戲劇有多少能夠成為諺語、成語流傳至今?第三,莎士比亞的「悲劇」不是我們想像的「悲劇」,鐵達尼號沉沒不是悲劇,是慘劇。我們的理解是受了冤屈的叫「悲劇」,比如《竇娥冤》。《趙氏孤兒》才符合西方國家的悲劇標準,就是人物在最後都死光了。讀者得到的感受是pity(憐憫)和fear(恐懼)。
蘇福忠
(資深編輯、翻譯家)
朱生豪的譯文最接近莎士比亞的創作
在莎士比亞的博物館裡有一座模擬天橋,下面有一個地球模型一直轉著,世界地圖在那兒放著,上面有一句英語:「From the four corners of the earth they come. To kiss this shrine, this mortal breathing saint。」大意是:從地球的四個角他們都來了,崇拜這個展覽館裡的莎士比亞。
我講這個例子主要是想談中文翻譯的過程。和魯迅「打過仗」的梁實秋對莎士比亞有很大貢獻,他是目前為止中國唯一一個把莎士比亞作品全部翻譯完的人,也是翻譯最早的人。梁實秋對這句話的翻譯是:「從四面八方都有來人,來圍著神聖的聖像,這人間的仙子。」這個譯文好像也沒錯,接地氣。但內行人會發現有一個問題:「四面八方」和「地球的四個角」韻意能否對得上?莎士比亞的這個句子,每一句話用10個語音發音,節奏有強有弱,我們翻譯時一定得找主、謂、賓語,如果找不出來,這句話就譯不順。朱生豪的譯文是:「他們從地球的四角迢迢而來,頂禮這位塵世的仙真。」有些人因為朱生豪翻譯不夠生動而找茬,其實這個茬找錯了。我覺得朱生豪的譯文是最接近莎士比亞創作的。朱生豪在翻譯莎士比亞戲劇的時候,消耗的是他22歲-32歲這樣充滿才情、詩意、熱情、血氣方剛而義無反顧的精華年齡段,非常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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