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談·語言文字規範那些事兒】
編者按
語言即生活。我們每天都說話、寫字,但你是否深思過那些你脫口而出的一詞一字與世界萬象、時代風貌的連接。
根據社會語言生活發展和語言文字建設的需要,《語言文字》版特推出「大家談·語言文字規範那些事兒」專欄,邀請我國著名語言學家陸儉明教授和瀋陽教授擔任主持人。該專欄既討論方方面面的語言文字現象,更關心語言文字規範化的實現路徑。而「大家談」本來就有兩個含義,一是請「大家」發表高見以指點迷津,二是請「大家」七嘴八舌以集思廣益。
語言文字問題往大裡說,是個大問題。語言是民族和國家的標誌,沒有語言,就沒有民族的獨立,沒有國家的尊嚴,沒有社會的發展。因此,語言文字之於人類、之於民族、之於國家、之於社會,其重要性無論怎麼說都不過分。「一言以興邦、一言以亡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語言文字問題往小裡說,有些也確實微不足道。由於語言文字是人類社會生活的要素,是人們日常交際的工具,每個人都要說話,都要寫字,因此有些語言文字使用的問題也往往習焉不察,見怪不怪。確實,跟「計算機處理語言文字」的高科技比起來,跟「漢語走向世界」的大趨勢比起來,生活中的一些語言文字問題確實好像無足輕重。但即使是些小問題,也不應該視而不見,更不能掉以輕心。
「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習近平總書記常常引用的這句古語,應當成為我們看待語言文字這些「小」問題的態度。
安徽淮北舉辦「規範漢字書寫大賽」,400名中小學生共同揮毫,感受漢字之美、書法之美。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存在」不一定都合理
最近有位語文老師認為有些漢語的語句得了「語言癌」,這或許言過其實。但就像癌症總有徵兆一樣,「早發現、早治療」還是必須的。
先說漢語和外語混用現象。錢鍾書在《圍城》裡就描寫過一個「張先生」的說話腔調:「可是我有hunch;看見一件東西,忽然what d' you call靈機一動,買來準OK。他們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對他們說:『不用拿假貨來fool我。Oyeah,我姓張的不是sucker,休想騙我!』」近年來,社會上這樣說話的情況似乎愈演愈烈,不少人都喜歡在說話和寫文章時夾雜著使用外文單詞。比如人們現在常說的「hold住」,就是典型的半西文半漢字構造的詞語。其他如「out了(過時)、小case(小事)、pk(對決)」等,差不多成了漢語詞語新寫法。難怪有人寫了首「中英文混搭詩」:「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Forever Young,問君能有幾多愁,as a boy without a girl」,也算是對漢外混用現象的調侃和諷刺。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再如「新詞新義」問題。語言中出現新詞語和新詞義,本來一點也不奇怪,但有些詞語卻是為了「立異」故意「標新」。很多中小學老師「控訴」說搞不懂學生寫的和說的是什麼詞語,如:「我」叫「偶」,「喜歡」叫「稀飯」,「同學」叫「童鞋」,還有「吐槽、神馬、悲劇、妹紙、腫麼」等。虛詞中最典型的是類似「非常、很」意義的「巨、N、狂、粉、暴、真心、各種」等程度副詞。更有甚者用字母、數字、標點等來代替漢語的詞語,比如「CU(再見)、orz(暈倒)、@(給予)、7456(氣死我了)、:)(高興)、—}(親吻)、(+_+)(狂暈)」。如果這些都算是「漢語」,那漢語的詞語可真是無奇不有了。
又如亂造詞語問題。有的是「重複造詞」,即為原有的特定詞語又造個新詞,比如原來說「照片」,現在變成「寫真」;還有「恐龍、青蛙、大蝦、菜鳥、粉絲、發燒、骨灰」等也都有了新意思。有的是「簡縮造詞」,比如「麻小(麻辣小龍蝦)、個唱(個人演唱會)、酒駕(酒後駕車)」等。還有廣告中常見的「改變搭配」,如「隨心所浴(熱水器)、百衣百順(電熨鬥)、騎樂無窮(自行車)、默默無蚊(滅蚊器)、咳不容緩(止咳藥)、無胃不至(胃藥)」等,讓人哭笑不得。
還有所謂「特殊文體」。這幾年出現了「咆哮體」「淘寶體」「凡客體」「羊羔體」「紅樓體」「高鐵體」「舌尖體」「甄嬛體」等幾十種所謂「文體」。比如「咆哮體」的特徵就是「有木有?」和一連串的嘆號和問號;「淘寶體」的特徵就是「親,……哦!」;「凡客體」就是排比句的「愛……!」。這些特殊語句甚至還進入了公共場合和正式文本中。招聘通告中就有「親,你大學畢業有木有?你駕駛執照有木有?」。交警隊宣傳海報:「愛飆車、愛兜風、也愛逃避處罰。愛超速,不愛戴頭盔,我是交通違法者,我拿著通往天堂的籤證。」高速路上的大標語:「親!你酒後駕駛了有木有,你疲勞駕駛有木有?傷不起!」可見這些「特殊語句」頗有市場。
我們承認「人走得多了就成了路」。上面這些現象能大行其道,必然有其產生、存在和應用的理由,而且求新求變是語言發展和應用的必然趨勢。事實上,有些新詞語和新用法也並非都面目可憎。《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每年發布的「十大新詞語」中,很多是大家喜聞樂見的,比如反腐新詞「能人腐敗、小官巨貪、一家兩制」等,再如「很陽光、服務人民、被自殺、黑他」等過去認為是病句的語法格式越來越成為正常用法。但畢竟前面舉的一些例子就像人體中的癌細胞,雖然不一定都「致命」,還是應引起足夠的警惕。
是或不是,何去何從:這是個問題
據說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名言「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有十幾種譯法,其實最基本的翻譯就是「是或不是,何去何從」,所以也可以套用這句話來看一些語言文字現象。
關於推廣普通話和保護方言的關係,有學者認為是兩難問題。「推廣普通話」是一項寫入法律的國策,而且普通話形成和發展也是社會自然選擇的結果,更不用說推廣普通話對於促進人員交流、推動經濟發展、發展文化教育都有好處。然而,近年學界和民間一直有人大聲疾呼,要保護方言。確實,語言跟生物一樣,一旦滅亡就不能再生。「鄉音難改」不但是我們每個人的一種鄉土情懷,是一種地域文化,更是一筆精神財富。我們認為,因為漢語有統一的文字,這也就使說漢語的人在心理上都很自然地認同所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在這樣的基礎上,鼓勵人們在學習普通話的同時也珍愛自己的方言,這應該可以並行不悖。
又如要不要學習漢字的繁體字,也頗有爭議。這幾年有代表委員在全國兩會上提出「增設繁體字教育」或「寫簡識繁」的提案議案。理由不外是繼承中華文化傳統,便於學習古代文獻,能欣賞漢字構造和書寫藝術等。在中國大陸要不要繼續實行簡化字,這幾乎不用討論,因為這是有法律依據的,也是不可逆轉的改革成果。上述爭論有學術和實用的考慮,也涉及文化和民族的因素,確實需要慎重對待。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大陸民眾「寫簡」之外也「識點繁」,臺港澳地區的民眾「用繁」之外也「識點簡」,這對民眾生活,對文化交流,對兩岸和平,應該都是有益而無害的。
再如要不要使用外文字母詞,更是引起廣泛熱議。政府部門曾要求禁用英文縮寫詞,中央電視臺將「NBA」改稱「美職籃」,「GDP」改稱「國內生產總值」。但也有學者支持適當使用字母詞,例證是字母詞進入漢語由來已久,最早1903年《新爾雅》收錄「X光」,1965年《辭海》收49個字母字詞。而且像「A型血、H股、DNA、PM2.5、H5N7病毒」等,不用外文字母詞還確實不行。由於字母詞很多人願意用和喜歡說,在一些正式文件和新聞報導中也難以完全避免,就不能簡單地一禁了事,而需要綜合考慮文字的規範要求和社會的使用情況。一方面要進行必要宣傳或採取措施加以控制,至少正式媒體上應儘量不用;另一方面對非用不可的外文字詞也要減少到最低限度,並逐步選擇恰當的漢語字詞來取代。
還有就是「詈語的非詈化」現象。現在不少人把一些髒字眼掛在嘴邊,如自稱「屌絲」,標榜「逼格」,再如「碉堡了、傻逼、你妹」之類,居然都說者大言不慚,聽者也無動於衷。最近政府部門規定在媒體和公眾場合應禁用這些詞語。我們認為,或許更需要從社會方言的角度研究一下為什麼會「髒字變不髒」。雖然這些髒字眼兒,變得不那麼明顯或換了寫法,不過就像「細微顆粒物」這種看不見的汙染也是汙染,「乾淨」的髒話也還是「髒話」。如果能「揭露」這些汙言穢語的本來面目,那麼不管怎麼「非詈化」,這些髒字髒詞是不應該有也不會有容身之地的,畢竟誰也不願意「出口成『髒』」。
作者:瀋陽、陸儉明(分別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上海師範大學光啟講座教授、南京大學教授,北京大學資深教授、國家級教學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