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B•懷特:有數不清的詩人寫得太多,太勤,太取巧
「我認為詩歌是一門最偉大的藝術。它綜合了音樂與繪畫與敘事與預言與舞蹈。它的口吻是宗教的,態度是科學的。真正的詩歌,蘊育了神奇,壞的詩歌,媚俗,散發異味。」
[美]E•B•懷特 賈輝豐 譯
我有一位朋友,繞他的一塊土地設了電子柵欄,裡面圈了兩頭奶牛。一天,我問他對柵欄的感覺如何,使用起來是否很費錢。「一個子兒都不花,」他答道。「電池用完後,我就卸下來,再沒裝回去。柵欄的電線根本沒電,一股繩子罷了,奶牛始終離它十英尺。頭幾天它們就學乖了。」
顯然,在美國,這種情況很普遍。成千上萬頭奶牛生活在對電線的恐懼之中,可這電線沒有通電,約束不了它們。它們盡可以去爭取自由。起來,奶牛!趁暴君打鼾時贏得自由。起來,全世界受奴役的人民!電線沒有電流,花樣再難翻新。奮起吧!
「詩人就不能明白些,」旁邊屋子裡,我的妻子惱怒地叫嚷。
這倒是人同此心。詩人把話說清楚,我們所有人都喜歡,或者說我們認為我們會喜歡。然而,很難讓詩人擺脫故弄玄虛的狀態。詩人的明白到此為止,不會更明白,他進入清晰的地界總是很謹慎,就像水手決不在任何堅實的地方展露身手。詩人的樂趣就在於欲說還休,讓含義因朦朧而得到加強。他拉開遮掩了美的面紗的拉鏈,卻不肯揭下面紗。極度明白的詩人多少有點招搖。
這個主題很有意思。我認為詩歌是一門最偉大的藝術。它綜合了音樂與繪畫與敘事與預言與舞蹈。它的口吻是宗教的,態度是科學的。真正的詩歌,蘊育了神奇,壞的詩歌,媚俗,散發異味。我想並沒有長詩一說。長則不是詩歌,而是其他什麼東西。《約翰•布朗之軀》不是詩歌,它是用繩子串起的一束詩歌。詩歌是熱烈的,熱烈的東西不能長。
一些詩人天生比其他人明晰。要想走紅或者名世,寫得極其通俗(如埃德加•格斯特),或者徹底晦澀(如格特魯德•斯泰因),各有各的好處。本土的第一位詩人——如果用詞無須那麼嚴謹——是埃德加•格斯特。他這位吟唱者,比起其他人,讓美國人更多地從詩歌的韻律和節拍中得到了享受。他是否也讓心滿意足的讀者得到我讀其他詩人的某些詩歌時產生的那種迷茫的、錐心刺骨的情感,是我非常感興趣的一個問題。作為民主主義者,我似乎事事上都贊成多數裁定原則,但文學例外。
《約翰•布朗之軀》,美國詩人史蒂芬•文森特•貝尼特(1898-1943)所作長詩,紀念南北戰爭期間著名的廢奴主義者約翰•布朗。
埃德加•格斯特(1881-1959),美國詩人,在二十世紀上半紀的美國紅極一時,被譽為「人民詩人」。
格特魯德•斯泰因(1874-1946),美國女作家和詩人,旅居法國,與文學界、藝術界人士交往頗多。
有多種類型的詩意晦澀。一種晦澀來自詩人的癲狂。這種情況當然很少。詩人癲狂與狗的癲狂一樣,都不常見。有數目驚人的知名詩人,神志清醒得無可救藥。還有一種晦澀,來自詩人喬裝癲狂,即使略微沾點癲狂氣。這卻很常見,也很糟糕。詩人蓄意告別他的理性就像通勤者告別他的太太一樣,我不知道還有誰的作品,比這類詩人的作品更讓人討厭。
另有一種無意中的晦澀或者說是混亂,是因為一些作者哪怕表達很簡單的想法,也無法不攪個亂七八糟。還有一種晦澀,則是因為想法太多,都得塞進三或四音步的詩行裡。詩歌的功用是濃縮,但有時濃縮得過分,讀這樣的詩,不會比高峰時刻搭地鐵來得舒服。
有些時候,詩人太專注於音節的某種組合造成的抒情可能性,卻忘記了最初想說什麼,如果確實還有東西要說,結果又是亂作一團。對這種晦澀,我很能體諒:我知道詩人在作詩的過程中,往往受制於一些花哨的東西,一行詩,聽來像絲絨般平滑,看去像羽毛一般曼妙,但全然不合詩的規矩。如何處理這類小玩意兒,常常讓詩人煩惱,他自然感激繆斯時不常賜予他的小恩小惠。通常,他會把這閃亮的字句丟入整首詩的什麼地方,但願它不會太扎眼。(聽來我好像鄙薄詩人,其實我是妒忌他們。我可真想當個詩人。)
我與詩人的爭吵(詩人得知竟然有爭吵發生,想必驚詫莫名)不在於他們不明晰,而在於他們太勤快。勤快之於詩人,正如不誠實之於簿記員。有數不清的詩人寫得太多,太勤,太取巧。很少有詩人樂意等待十月懷胎,他們寧可要個早產兒,用老式卡斯隆字體娩出後,再送進恆溫箱。
我以為美國人,較之其他民族,更容易受他們不理解的事物打動,詩人就利用了這一點。格特魯德•斯泰因曾經佔據令人驚嘆的報紙版面,但在我看來,這與她的作品給人的快樂全然不成比例,雖然我只是揣測而已。斯泰因小姐忙了她認為有趣和刺激的實驗性寫作,我當然不反對。她痴迷於字詞形成的音韻,也讓人讚嘆,大多數作家很少關注音韻,太多的作家乾脆耳聾。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打算相信,任何作家,除非存心預謀,有誰還能像「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的作者一樣,始終以如此優雅的晦澀和空疏的方式來創作——從不採取常規一點的手法。百分之百地繞圈子說話,非得是純粹的天才——沒人好到這個份兒上。
總之,我想妻子是對的:詩人可以更明晰一點,但又不必落在生硬的實處。我很奇怪我對他們如此這般地囉嗦個沒完。我同樣也吃虧在勤快上。我咬著鉛筆,盯著劃了標記的日曆。
在城市(但城市將遭毀滅),燈火持續閃亮直至清晨,在朝向幽暗庭院的飯店臥房裡,在臥房外的小起居室裡,早餐就鋪排在小起居室,燈火微茫,閃射在半個葡萄柚和鋥亮的餐具罩蓋和保溫咖啡壺上,整個早上冰塊兒繞葡萄柚的硬皮融化,陰翳鋪滿建築物前通道漸漸升高,有人穿著晨衣或浴衣或睡衣褲從掛鈎上抄起聽筒要求送餐到客房並點了半個葡萄柚還有烤麵包片還有橘子醬一邊聽任水在浴簾後譁譁流淌。城市醒來了,卻是伴隨自己內部的一個個太陽有羊皮紙燈罩的每盞燈,電線沾滿灰塵,彎曲盤繞,將它連接到光與電的中心,太陽系的臍帶。(但他們告訴我,所有的城市終將毀滅,人們不會再生活在大而無當的城市裡,不過這個時刻還沒有來臨。)無論如何,我必須保持對城市的記憶,餐室燈光下盒子裡的蕨類和虎尾蘭,餐館和烤架,電梯門的開啟和關閉,始終在按鈕召喚電梯的人影,與他人(城市裡一向不乏他人)一道默默等待,一道升降,卻始終一言不發。在書店,店員詢問是否需要幫忙,你說不必了,只想隨便轉轉,在一處地方,一個屋頂下,匯聚了這麼多的書,豈不讓人興奮,而每本書都在等待被閱讀的圓滿結局。演出結束後,門前挑棚下,人們擠擠挨挨地躲雨,雨水打在計程車的頂蓋上,雨中的城市眾生,人人面帶焦灼之色,男人身著黑色外套,頭戴禮帽,一頭扎進炮火般襲來的驟雨中尋找計程車湍流湧動的源頭;衣著光鮮的女人,惱怒,驚惶,絕望,等待沒入叫人百般無奈的夜幕之中遲遲不歸的男人;挑棚下人群騷動,仿佛他們所有人五分鐘之內如果不能安然遁入計程車,必死無疑。(離去時,必須把鑰匙留在服務臺上。雖然城市必將毀滅,也不要忘了離去時把鑰匙留在服務臺上。)
語出格特魯德•斯泰因的《聖潔的艾米莉》一詩,原句是「玫瑰是一朵玫瑰是朵玫瑰是一朵玫瑰」。
E•B•懷特(E.B.White,1899—1985),「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美國隨筆作家」。作為《紐約客》主要撰稿人的懷特一手奠定了影響深遠的「《紐約客》文風」。懷特對塵世上的一切都懷著「面對複雜,保持歡喜」的態度,其人格魅力與文字修養一樣山高水長。除了他終生摯愛的隨筆,他還為孩子們寫了三本書:《精靈鼠小弟》、《夏洛的網》與《吹小號的天鵝》,被譽為「二十世紀讀者最多、最受愛戴的童話」。《紐約時報》為懷特逝世發表的訃告中稱「如同憲法第一修正案一樣,E•B•懷特的原則與風範長存」。
http://www.sohu.com/a/216051905_236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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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文摘》,大型詩歌類網刊,成立於2005年,以報導國內外詩壇新聞、事件及詩歌評論為主。從2014年開始設立《名詩百家》、《今日詩選》等欄目,獲得廣泛讚譽,2015年開闢《一首好詩》,已經成為國內最受歡迎的詩歌欄目。為紀念中國新詩百年而開闢的新欄目《新詩百年》,於2016年陸續刊出活躍在當今中國詩壇的詩人作品。2017年10月設立《詩雜誌》《國際詩人》欄目。
之道,本名王金祥,筆名甲由、沃慈、夏侯琹等,《詩人文摘》主編,《之道說寺》欄目主持。作品見《詩刊》《星星》《中國詩選》等詩歌刊物、年選及北京地鐵,著有詩集《我揀到了銅》《一根漂浮的石柱》等五部,主編《長安大歌》(陝西優秀詩歌作品選)。新作有《咖啡園》《趙小娟的煩心事兒》《甲由的雞毛詩》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韓、印尼等語。參加第32屆(以色列)、33屆(馬來西亞)、36屆(捷克)世界詩人大會。現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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