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群把兩位老師叫到辦公室,拍著桌子,「明天不用再上課了!」
一連停課兩位老師——雷厲風行的舉措震撼了整個黔東南州的教育界。
誰能想到,此舉竟是一位「支教校長」初來乍到時所為。
3年前的夏天,剛剛退休的陳立群從杭州來到1400公裡外的貴州臺江民族中學,從一所「考不上一本的難度比考清華北大還要高」的浙江名校,到了一所曾經整年僅有1人考上一本的全州墊底差校。
3年時間,臺江民族中學實現了奇蹟般的逆襲。
9月16日晚上9點多,剛剛從北京坐了近10小時高鐵趕回臺江的陳立群,沒回住處,直奔學校。
前一天,他是在北京上臺領獎的「時代楷模」;這一日,他回歸成那個放不下大山裡學生們的支教校長。
進山
從貴陽出發,穿過崇山峻岭,一路向東,3個多小時車程的終點處,是臺江縣。
這裡被稱為「天下苗族第一縣」,直到今天,大山深處的臺江,依然頂著「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縣城裡唯一一所普通高中臺江民族中學,在陳立群執掌之前,一直在黔東南州排名倒數。
3年前,被臺江縣教科局邀請來臺江民族中學,陳立群沒猶豫,就答應了。當時他剛從杭州學軍中學校長的職位上退下來,拖著大病初癒的身子,走進大山。
曾有多家民辦學校的負責人追到貴州,花200多萬元請他出任校長,陳立群拒絕了。他來當支教校長,分文不收。
也曾有從浙江到貴州採訪的記者,擔心這位名校長「晚節不保」,臨走時勸他,「您還是早點走,這裡沒有您的用武之地」。
實際上,陳立群不是沒有冒出過後悔的念頭——
食堂隊伍排到了門外,全校3000多人只有1口鍋燒飯,抬頭望食堂裡牽著的幾根電線,密密麻麻停滿蒼蠅;
更糟糕的是晚自習,教學樓巡一圈,鬧哄哄如同菜市場,學生在走廊亂竄,有老師在講臺上刷手機;
老師們在外都很少主動提起自己在民中教書,覺得沒面子,有的老師很少批改作業,有的乾脆連作業都不布置。
陳立群去教室聽課,高三的語文課上講如何寫作文結尾,板書卻寫著「開門見山」,直到10分鐘後,老師才意識到問題。數學老師在課堂上全無教案,講到哪兒是哪兒。他看不下去,要求停課,「這不是在誤人子弟嗎?」
他甚至碰見過2位老師上課時間站在教室外聊天,給出的解釋居然是,「今天的課已經上完了,剩下的時間學生自習」。
多年來,全縣前100名的學生,有條件的家庭都往凱裡或貴陽送;能留在臺江念高中的,最多也就十幾人。「低進低出。」副校長粟高勝說,他剛工作時就待在這所學校,「好的學生都流失了,留下來的基礎薄弱,很難考出好成績,更沒有人願意來。惡性循環!」
在2008年和2011年,臺江民中考上一本的學生都只有1人。
差距如鴻溝。
今年9月18日,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採訪時,恰逢杭州學軍中學校長陳萍帶著幾位特級教師來看望老校長。
外來的老師給學生們上了幾堂課,記者選了一堂高一英語課旁聽。老師全英文授課,臺下坐著民中中考成績最好的50多名學生。
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7、8位同學,包括英語科代表在內,極少有人開得了口,更別說回答正確。下課後,學生們面露難色,有人說「一頭霧水」。
然而,這已是在學校成績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3年之後。
臺江民族中學。 張凌雲 攝
翻身
3年如同一場翻身仗。
飛速上升的高考成績張貼在民中辦公樓前紅色的宣傳欄裡——2017年高考,一本上線人數43人;今年,這個數字變成107,相對黔東南州44人的指標,完成率達到243.2%。成績最好的學生考取了南京大學。
今年,全縣前100名的初中畢業生,留在臺江讀高中的,多達95位。
陳立群心裡明白,直到他雷厲風行停課兩名教師之前,許多老師還在觀望。
亂糟糟的晚自習秩序,陳立群只用了兩晚,硬是糾了過來。縣教育局的領導來視察,感到詫異,「這麼多年頭疼的問題,你是怎麼剛來就解決了?」
他儘可能地推了縣裡的一切行政會議,專心撲在學校制度和教學質量上。
他創建「安靜學習環境月」,規定晚自習時一律不準討論,有問題下課後或者去答疑室問。校領導組成的值班小組挨個在班級間檢查、評分,每天的分數都被更新在宣傳欄上。
他下決心實行全寄宿制度,翻修改造了宿舍樓,宿舍從十幾人一間變成6人間,每棟宿舍樓都有一名老師陪寢,從此學校再也沒出現過學生翻牆逃課。
學校的食堂從1個變成3個,為了方便高三學生吃飯,還將學校綜合樓的地下室改造為食堂。沒多久,校門口一整條馬路的小吃攤消失了。
有時,他苛刻到幾乎不近人情。他要求每天下午2點所有老師準時上班。最初反對聲不斷,「家裡有小孩要接送,回家還要燒飯買菜,中午哪裡來得及?」可陳立群力排眾議,「這裡大多數孩子出了校門就沒人管,他們缺失的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學校要擔負起來!」
「課堂比天大。」陳立群在老師面前反反覆覆說。
他有全校所有班級的課程表,時不時會拎著個小板凳,隨便走進一間教室坐下旁聽。許多老師私下議論,「怎麼這個校長,好像什麼課都能聽懂?」
教數學的莫昌劍直言,2017年調來民中時「壓力大」,每天得花上至少3、4小時備課。每次備課時,他都抱著「陳校長明天會來上我的課」的念頭,心裡那根弦從不敢鬆掉。陳立群得知後和他開玩笑:「只要你有這個惦念,那我確實不需要去旁聽你的課。」
老師們被要求每學期至少得聽25節課,每個月必須要和高三學生們一起參加月考。只要參加月考的老師就有50元,考得學科第一的老師額外獎勵200元。但若同年級同水平班級之間,一門學科兩班的平均分相差超過9分,就被認定為教學事故,不但要開診斷會,還要扣績效。
陳立群希望,即使將來有一天他離開民中,這個隊伍依然會有可持續的造血能力。
原本如一潭死水的臺江民中,不再平靜而渾濁。
喚醒
陳立群的另一面,是被學生們爭相呼喊的「校長爸爸」「校長爺爺」。
62歲的陳立群頭髮梳得齊整,身材筆挺,戴著眼鏡,說話慢條斯理,愛背黑色的雙肩包。
在副校長粟高勝的眼裡,陳校長是個「永不知疲倦的老頭」。早上7點不到,陳立群就出現在學校,到晚上9、10點才離開。
粟高勝以前晚自習時有空才來學校,沒空就不來。陳立群便用言語敲打,「學生看到我們辦公樓的燈是開的,心就安了」。
現在,每次和陳立群一起家訪完,粟高勝都特地把照片發在學校的工作群裡,「讓老師們看看,校長從沒停止過家訪」。
校長辦公室的門縫裡,經常有學生塞進來的信。他隨手整理辦公桌上的信,就有上百封。有學生給他寫匿名信,反映學校作弊風氣嚴重,食堂飯菜難吃;也有學生說「曾經抱怨規章制度嚴格,後來才懂得您的良苦用心」;還有學生調皮地在信裡給陳校長頒獎,「最敬業、最受學生歡迎獎」……
陳立群堅信,教育是一場喚醒與被喚醒的旅程。
他曾在杭州長河高級中學創立浙江省第一個宏志班。招收的第一個學生,是他上門去送錄取通知書的。假期裡,陳立群送學生回家,卻發現孩子的父母親都跑了,房子也塌了。學生泣不成聲時,陳立群告訴他,「宏志班永遠是你的家!」有幾個孤兒學生,他接來家中吃年夜飯,給他們包壓歲錢。
他在浙江帶出的951名宏志生,全部考上大學。
無論是當年的宏志班,還是現在這些大山裡的孩子,總讓他想起年少時的自己——
每周上學,他拎著鹹菜扛著米,要走足足30裡路;他曾經因為家境困窘不得不輟學,在家放了1年牛;1977年恢復高考,他一邊給學生上課一邊複習,考上大學。
「這裡有很多和我當初狀況差不多的學生。我能做到的,是至少在我手上,這些孩子不要被落下。」陳立群說,很多時候需要有人「拉這些孩子一把」。
傾聽
從北京領獎回來的第二天,陳立群又抽空去家訪。
3年間,他幾乎每隔2周就家訪一次,去過100多個貧困學生家庭,比許多土生土長的當地老師要多得多。
多數學生家在大山深處,車開過蜿蜒曲折的山路,近一點的也要半小時左右到達。最遠一次家訪,陳立群開了1個半小時車,再乘45分鐘柴油船,最後徒步半小時山路才到。
這次的家訪是去高三學生邰昌梅家。每周上學,邰昌梅都要和同村同學走上1小時山路,乘上去往縣城的車。
父親在邰昌梅小學時去世,母親外出打工,每個月給家裡寄來2000元,幾年才回來一趟。她有2個妹妹和1個弟弟,每周末放學,需要在縣城買菜回去燒給他們吃。
她覺得自己成績差,怕考不上大學,流著淚低頭小聲說:「我實在沒辦法把所有精力放在學習上……」
家裡的床是多年前母親用木板和鐵絲繞的,每到周末回家,她要跟弟弟妹妹擠在只有一床被子的床上。吊腳樓四面通風,冬天睡覺時只能多穿幾件衣服取暖。
家訪即將結束時,陳立群特意囑咐粟高勝,到冬天時記得提醒他給邰昌梅家送被子。
全校3000多個學生,其中1300多人是建檔立卡的貧困戶。陳立群時常與學生聊天,每當發現這是個連基本生活費都沒有保障的孩子,他就300、500元地給,還囑咐,「生活中有困難了,一定要告訴我!」
3年裡,他自掏腰包,額外投入了20多萬元,培養教師和資助學生。
陳立群一度嘗試學苗語,特地買了書,但無奈時間太少,只能作罷。多次家訪下來,他已能聽懂幾句簡單的苗語。
他還會去看看學生家裡的田,「要把重心放低,俯下身子去傾聽,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看」。
今年元旦一場大雪,學校顧慮安全原因沒有放假,學生們私下抱怨。陳立群主動走到操場上,拉著學生一起滑冰。學生在後來的信裡寫道:「我以後可能再也遇不到這樣的老朋友校長了。」
陳立群去學生家裡家訪。 張凌雲 攝
視野
「山的那邊是什麼?」陳立群把這個問題拋給學生。
「山的那邊還是山。」學生們齊聲。
陳立群曾在高三班級的願望牆上,看到一名學生寫下的高中3年目標——娶一個老婆回家。他把學生叫來詢問,學生坦言,這是最真實的想法。
他開始反思,自己到底有沒有站在學生的認知和視野上去考慮問題?
「經歷即人。」陳立群說,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是,「學生們覺得校長大老遠跑過來,愛我,卻不理解我。」
他曾經深深為學生的英語水平發愁——高三一些班級的英語考試平均分只有17分。但在一次家訪中,和家長合影時,他發現和只會說苗語的對方誰也聽不懂誰,就突然理解了孩子們在英語學習上的困難。「他們起步晚,基礎弱,不可能有大城市孩子學英語的環境。他們只有慢慢來,急不了。」
他在學校推動藝術節,鼓勵學生們穿著民族服飾表演節目。學校主路新修的路燈杆上,也繪著苗族特色圖案。「我不希望家長們擔心,來了一個漢族的校長,會讓孩子們丟了自己民族的傳統。」
在他的鼓勵下,足球、籃球、書法篆刻、苗歌苗舞乃至滑板等社團活動日益豐富。2017年,民中的足球隊第一次打入了貴州省高中足球聯賽總決賽。
學業從來不是他唯一的追求。每天下午的第8節課,他要求高一、高二班級去操場跑步,高三學生則每天晨跑,這個規定一直嚴格執行至今。
在貴州省教育廳的支持下,他牽頭成立名校長領航工作室;他走遍黔東南州各個縣市及周外一些縣市,做了100多場校長巡迴報告演講;他號召學校老師和駐村幹部對接,在村寨裡形成「耕讀傳家」的觀念,讓大山裡的人們認識到教育的重要性。
一方教育觀念和風氣因此被改變。短短3年裡,就連縣裡初中、小學的教學水平也逐步上升。進臺江民中的門檻變高了,分數線由2016年的260分上升到487分。
縣領導告訴他,以往村寨裡,鞭炮響起時,幾乎都是送人當兵,今年的鞭炮則有不少是為了考上大學而放。幾年前,高三年級開家長會,來的家長還不如老師多;而最近的家長會上,有家長專程從廣東趕回來。
如今,整個臺江縣幾乎無人不曉陳立群。在學校超市工作的浙江籍員工,一次打車回學校,司機聽說他是浙江來的,硬是不收錢,原來就是因為這一位浙江來的校長。
民中的學生正在做早操。 張凌雲 攝
光亮
2018年剛開學,陳立群收到了兩封信。
一封來自高三學生薑海霞。當時考上大學都難的她在信裡寫道,「如果我能考上大學,希望您來給我送喜報。」
一封來自姜海霞的奶奶張庭珍。她是村裡難得既認字又會說普通話的長輩,將全部期望寄托在孫女身上。「希望校長能在學校多關心指導。」陳立群一次家訪後,張庭珍把沒敢當面說的話寫在信裡。
今年夏天,姜海霞的高考成績超出一本線9分,考上了上海商學院的法學專業。陳立群兌現承諾,帶上幾名老師,帶著鞭炮、菜和肉,到姜海霞家裡送喜報。
姜海霞在填報志願時,執意要報考上海的學校,堅定要學法學專業。張庭珍說,孫女是這麼多年,整個村子裡考出去最遠的人。
臨走前,姜海霞告訴奶奶,之所以學法律,是因為她看到周圍有太多需要法律援助而走投無路的人。她希望畢業後能夠回到臺江,用所學知識幫助家鄉人。
這裡的孩子,其實對外面的世界特別嚮往。浙江大學支教老師給學生們放浙大的宣傳片,學生們很興奮,但一聽到分數線,集體沉默了。
「他們對走出去這件事,不夠自信。」陳立群說。
曾有考到浙江的學生給他寫信,「是您的到來,才讓我有了走出貴州的想法」。
高二學生楊桃告訴記者,她的目標是北大。她是這麼多年第一位留在民中讀書的中考狀元。
上高中前,她和學校前50名的同學一起被組織去北京遊學。那是她第一次到北京,此前,她最遠只去過父親打工的廣東。她記得北大西門外的遊客很多,他們只在門口照了相,沒能進去。「我現在的分數好像離北大還有一段距離。」
陳立群也有無奈。他知道,僅憑自己的力量,沒法改變所有山裡孩子的命運。他也清楚,他不可能一直留在民中做校長。
孫女今年5月剛出生,當上爺爺的陳立群至今還未親眼見過孫女。
陳立群離家前,對90多歲的老母親說過一句話,「不為功利,不求功德,只為心願」。
他常常覺得,堅持做教育的人,往往是「孤獨的理想主義者」。
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張寨子裡小學的照片,那是一次家訪路上拍下的。低矮的2層教學樓是用木板搭的,四面漏風;想要走進教室,得小心翼翼踏著木板。他說:「每次覺得動搖了,就看看這張照片,告訴自己不能停下來。」
採訪結束,離開臺江民中,晚自習時的教學樓燈火通明。從遠處看,那是山裡最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