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王小笨、雅婷
作者:雅婷
編輯:王小笨
《東北虎》最近剛剛剪輯完,現在在做聲音、音樂和調色這樣的後期工作。我們在鶴崗拍了大概兩個月,回家拍踏實,因為自己對那個環境很熟悉也很喜歡,它能達到我們影像裡的所有要求。其實在寫劇本的時候我就會開始規劃劇本裡的某個場景在哪兒拍,攝影和美術在重新選景是在我之前拍過的場景的基礎上,因為我們不能在一個地方拍重複的場景。
《東北虎》的主角是章宇和馬麗,和演員的溝通從一開始就特別順暢,我也看過他們之前的作品,他們對我之前作品裡的演員也是非常認可的,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做了一個融合。拍戲的時候我並不是讓鶴崗當地的演員去向他們靠近,然後讓我的演員演成他們的專業度。我們其實是反著走的,是讓他們往鶴崗的環境靠,所以他們最後呈現出來的其實是一個非常契合的表演方式,這種融合對於他們這樣優秀的演員來說其實沒有什麼大的難度。
在寫劇本的時候我沒有想過要固定找誰來演,寫完劇本後就有了一個 30 多歲,晚婚,剛懷上第一胎這樣的女主角,所以馬麗在年齡點上是適合的。很多人覺得馬麗是一個喜劇演員,但她首先是一個演員,一個好的演員是可以駕馭各種風格和類型角色的,而且我覺得能演喜劇本來就是很難的。
(《東北虎》開機圖)
其實我電影裡的主人公和人物關係一直都在東北的景觀裡,只是故事的背景正好是2010年前後經濟出現問題的時候,在那個時間段裡就顯得更現實。鶴崗就是我的家鄉,(經濟問題)這個事兒對我來說是現實存在的。我希望家鄉現實存在的東西能被更多人看到,因為那裡不單有便宜的房價,還有其他需要被別人看到的真實。
現在鶴崗只有當地或者黑龍江那種官方的報導,但這個真實感可能只有官方的報導是不夠的,所以是需要一些其他報導來補充的,我覺得我們可能會承載一些呈現的義務。我不想讓這些被遮蔽掉,這樣一個地方太容易被遮蔽掉了。一個地方的現實就是如果自己要是不去關心那兒,其實它可能就被自己遮蔽掉了。
從2019年春天到現在,大家都在說房價的事情。我覺得鶴崗可能有另一個功能的出現,它能給這幫大城市裡沒有錢,還渴望買房的那幫人解壓,你在這兒會覺得自己沒有經濟壓力的問題。
前兩天還有一個電影編劇問我,去哪兒租房可以安靜寫作,然後租房還沒有壓力。我說你去鶴崗,五千塊可以住一年,而且鶴崗的緯度和北歐一樣,下午三點半天就黑了,物價還便宜。也不用離開城市生活,物流都很方便,有一個特別大的綜合購物中心叫時代廣場,也有兩家影院,這些都沒問題。
我想用影像把那些即將消失的工業景觀給留下來,但這樣有什麼意義,我也沒想過。那些承載了三代人記憶的場景,那些大的工廠,煤礦或者是家屬樓,是鶴崗的,也是我的成長經驗。這樣的新舊交替是一個歷史演變的過程,但在這個過程裡,伴隨著一些逝去的記憶,會有一些傷感的情緒,因為那些記憶都是有根據地的。
比如說我的小學還在,只不過現在已經荒廢了,可能再過幾年也就拆了。我每年回去的時候能看到記憶裡一個特別具體的根據地,但是當這個根據地徹底消失之後,內心好像就沒有那麼踏實。因為人可能既需要繼續生活,又需要以前的生活作為精神上的依託。
東北人的個性有共通的東西,有本地獨特的東西,清醒的時候我也會覺得說,「這裡有那麼多山珍!」我看街上走的那些人那麼有趣和可愛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可能是山裡邊的蘑菇,不是那種毒蘑菇,是那種特別可愛的山珍,但是當有一些特別糟糕的情況出現的時候,我就會覺得他們是山裡的毒蘑菇。
那種情感其實特別複雜,我沒有辦法去美化東北人,我也沒有義務去美化東北人,因為我特別特別自信,就是在這一點上我能特別清楚的知道,我所有的愛恨交織都源於我自己,源於我自己是個東北人。
(耿軍出演自己的電影《輕鬆+愉快》劇照 )
我從沒有用一種蹩腳的眼光去看待那個地區,或者是某一個人和那個群體。我對那兒的愛恨交織其實都是因為我在乎那兒。我對自己的不滿也包含著我對那個地方的不滿,我對那裡的制度和人際關係等因素都是有切身體會的不滿,我是其中的一員,我沒法特別理智地對它,我也希望自己不要太理智,不要變成一個東北問題專家。我會變成一個提問題的人,一個不太客氣地提問題的人。
我對其他地方可能會客氣一點,但我對東北可能不太會客氣,但我覺得我那種不太客氣也是有溫度的,我也希望那裡給大城市的人帶去的安慰能持久一點。我也聽說因為有人寫鶴崗房價的事,鶴崗現在的房價有點上漲了,要是漲一點還好,要是漲太多的話,我們也有罪惡感。
東北文藝復興是一個新鮮的說法,但要靠一首歌來復興嗎?還是靠幾本小說?我覺得那些作品都是特別好的,我都看過,但是還不夠多。所謂復興應該是,無論小說、音樂、電影還是電視,這些領域都湧現出了好的作品,才有可能呈現一個文藝復興的局面,只靠一個口號是不夠的。
我們看文藝作品,看完之後會去想說中國過得好的地方是哪兒?我們會參考一個樣本,會覺得那兒過的好,為什麼過得那麼好,我們會研究它。另外還有一個就是愛看哪兒過的慘,我們要不要研究它?東北恰恰提供了一種有趣的表象,它可能在一個有趣的點上,大家就橫向地來觀看這些小說和電影。
但我覺得文藝作品本身能帶來的東西是微乎其微的,大家是像看一個網紅一樣去看這個城市,或者說看東北。東北有三個省,我只說黑龍江省,其他地方不歸我說,我還是希望大家不要用一個看網紅的方法去看它,紅半年就算了,大家就不太理它了。
(《輕鬆+愉快》劇照)
我希望鶴崗這個城市,或者黑龍江地區不要被這樣觀看,我希望它能有更多的可能性,而不是被別人當成一種奇怪的事去研究它。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像這種能源枯竭的城市多了去了,經濟衰敗的樣本也多了去了,只不過是其中有一個受到了關注而已。
我們拍電影不是去研究一個地區,當一個地區的研究專家。研究一個地區不要根據《新聞聯播》,也不要根據文藝作品,文藝作品有情感先行的東西。研究社會靠電影是不夠的,靠小說也是不夠的,但要是說提供一種情感,以及導演表現現實的溫度,那可能是夠的。
我也沒有把在鶴崗創作當成一個前提擺在那兒。黑龍江有那麼多可拍的,我未必非得在鶴崗耗著,中國有那麼多可拍的,我未必在東北耗著,世界有那麼多可拍的,我也未必在中國耗著。我覺得這些都是自由的,沒有想過說一定非得在哪兒拍不可。
我這次在廈門短片周擔任創投單元的終審評委,看片的時候發現的問題,也是整個創作環境裡的共性問題。很多導演和編劇在某些理念上沒有達成一個特別好的融洽度,就會擰巴一點。要不然就是想當然,要不然就是言不由衷的空,或者是一種坐在屋裡面想像出來的真實生活,像這樣的問題其實在哪兒都有。
創作還是要從自己身邊熟悉的東西入手,然後要有特別清晰的創作和製作思路,要是都能摸準就還好,但要是只想著創作不想著製作,寫的時候挺飛的,到最後其實完成不了,在創作和製作之間找到平衡點,對大家其實都是難題,對我來說也一樣。